我笃自垂头不语。
顾峥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庞:“你可才答应我……”
“顾峥!”我微微仰头,循着他手掌的温热:“我……”
“别说——我还能给你什么、还能给你什么……”顾峥似醉了般喃喃问着。
“快死了似的……”两行泪滑落脸颊,顾峥慢慢放开我,闭上眼:“就这么,能待你一日是一日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探身抱住顾峥:“你不怪我?顾峥,你说实话,别怕我难受,你说——你真的不怪我?”
“傻子,谁舍得怪你!”顾峥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又道:“别担心,尽管做你想做的,没人怪你——要怪,只怪他们自己不舍、怪老天让他们遇着你。”
“可我总是——总是对不起别人,我总是要伤人的心……”我不甘地追问着。
顾峥搬起我的肩膀,凝眸看着我:“五儿呵,你才真是个孩子——谁说伤心就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
“顾峥……”
“他们若再不为你惊动丝毫,那才是你真的对不起人了!”
我不懂,不懂顾峥的话;可直觉中,那些茫然无措,像春藤上的约定,已在此后花开的季节做好昭示……
休维寒派人来请我的时候,我正在休府附近的银汉宫。
两天前我就派人支会过修维寒,要找我,就到银汉宫。
估计以休维寒的心思,事情已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即便如此,他也早失了时机阻止一切。
蒋银翡——银汉宫的老板,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说是听着一股子铜臭,所以执意让我叫他‘弄缕’,我好笑,可还是恭然从命。
要说,他也是个水晶玻璃似的人,只是爱得紧这些女子们的玩意儿。我搞不懂他的纤细和妖娆,却被他的放肆吸引住了。
说来好笑,我们的相识,是被他骂来的,一如现在,他叉着腰,全不顾休府干事的恼怒和尴尬,硬是一张利嘴把人堵在门外。
我呷着茶,戏看够了,便笑着过去,拉住他道:“行了,这些人不是来难为我的,我去去就回。”
他瞪着眼睛愣了一刻,忽地撇开我:“你不早说!腚上长了万年胶了、才摸爬起来,倒害我跟群登徒子们浪费口舌!”
我忍住笑,再看那休府干事,脸上早是红白不定,火气呼之欲出。
“是是,有劳弄缕兄,我才从那万年胶中解脱了——你自去把我那汗巾子给我鼓捣好了,不然我明天带人砸你个暗无天日!”我巧笑——而后变得狠恶,这等人,就得这么糙着对待。
蒋银翡闻言倒笑了,把我推出去,道:“行了,你去吧,赶明儿我就告诉你那纨珠雀丝的袍子怎么打理!”而后没事人似的甩袖子进去了。
我哼了一声,甩一句“狗屎”给他,便跟着不知所措的休府干事奔往休府。
还是有些意外——我娘跟我半点不像。
我一下子诧住,本以为千云戈当初看重我,是因为我娘的影子,可现在看来却很是不解。
娘的确很美,已近四旬的年纪看不出半点衰老之态,身骨也较寻常年轻女子风流许多,只是不经意间总流露出一丝病态和哀怆,虽略挫了些丰姿,但也衬出一种极至的凄绝怜惋,更让血气男儿忍不住呵护,也就无怪千云潇、千云戈、还有而今的休维寒为她执着了。
休维寒在一旁冷着脸,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倒是我娘,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目光在我身上胶着、又逃开,最后终于被两潭水雾掩去深浅。
我心里发滞,情不自禁就想跑开;越发用力地咬着唇,渐觉出血腥来。
无言。
竟是如此。
我把拳攥紧——快撑不住,但默默喊着: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
帮我!
于是:“娘……”我身子一倾,重跪下去。
娘一震,赶忙上来要抚我,可手伸到一半却怔住,再搭上我的双臂时,唯有勉强扯出些笑意,点着头道:“好,好,起来!”
我逆着她,在地上不动。
娘略有些急:“快起来吧!”
“孩儿不孝。”我只吭咽说道。
娘松开我,退后一步,若有所思。
片刻,她望一眼休维寒,忍不住说:“琛儿,休大人于我有恩……”
“孩儿不孝。”又是一句。
娘哀然望着休维寒,泪水盈眶。
休维寒气虚地合上眼,片刻冷决地起身,恨恨道:“你不用逼厄澜,这事关系她性命,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我抬头对上休维寒狂怒的脸,镇定地说:“休大人,你当真能救的了我娘吗?若是可以,为何二十年了都求不来解药?”
“琛儿,别再……”
“你住口!”休维寒大吼一声要逼退我。
此刻,我倒不怕了——休维寒,这是你的低限吗?如此,我倒放心了。
淡淡一笑,我依旧道:“休大人息怒,我并无他意,只不过——要尽些孝道罢了。”
休维寒眯起眼睛打量我,片刻,硬声道:“说!”
“想必我娘的毒也快到三玄了吧?”
休维寒脸上又掠过丝冷利。
我不在意有没有回答,径自道:“再没有解药,后果如何,休大人比我清楚。二十日之内,我把解药给你。”
“条件呢?”休维寒愣了一刻,便不再看我。
“我要你辞官退隐!”
休维寒后退一步,打量着我,目光逡巡再三,终于咬牙道:“果然是后生可畏!”
“那咱们就说定了?”
休维寒略一犹豫,转而对上母亲愧色的脸,终是一叹:“一言为定!”
我起身,不再多说什么,走出几步要离去。
“琛儿!”娘突然叫住我。
“娘亲还有什么事?”我停住,却不回头。
“你……”娘略有赧涩:“你信中所言都是……都……”
“都是真的,娘不成全也行,那就斗的过我再说。”
又是无言。
“那——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拖着如山的双腿,我逃出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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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算着时日,整整十天——休维寒就从左辅官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上退下来,纵满朝文武与“慈怀”圣主如何挽留都不能回转,还真是够不简单。
休维寒这个破绽卖的乖巧又无辜,既让人惋惜,又实在推脱不过,既不是什么牵扯官品道德的忤逆之事,却也足够严重到自愧而退,恐怕这样的空子,一般人要寻也难。
说的动人些,是左辅官大人行事过于慎密,耽误了朝廷与汀宁州势力最盛的冉家交好的机会;说的刻薄些,也不过休维寒太过老道、滑头,贪心不足反失了算计。
总而言之一句话,休维寒风光下野了。
事实上,皇上的势力早深入朝野。
千云戈这些日子虽有些疏离朝政,但明面上看起来,国政大权仍在均赫王爷手中,休维寒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一走,千云戈元气有损,自然也要花些精力好番操持。
这些都不在我关注中,唯独让我挂心的是七天之后的谷神大典。
到时候,十六州司勤官都会参加。祭礼上千云戈必要请出滂忝、开封印、入坤圆斗、拭蛊执令疏,这个时候也是我帮皇上得偿所愿的最佳时机,办法我已经想出来,却要人配合,可这个人……
唉,千云戈,只看你我的命了……
“起来!”蒋银翡使劲把我从榻上拉起,一双让女子惭愧的素手心疼地在那垫子上摸索:“娘的,我绣了三年的‘百鸟朝凤’你敢这么糟蹋!你小子找死!”他吼着,脸上的狰狞一点不配那秀气的五官。
我咬一口梅子,把个镶丝琅珏碗挪给他,道:“吵什么,这可是专门给宫里献的‘珞珊梅’,你尝尝!”
蒋银翡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更加不善:“你瞧瞧!这红一块、紫一块的,还要得了?”他一指戳在我额上,又道:“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祸害,快让老道把你收了去才好!”
“只怕老道还嫌我牙碜,不肯要我呢——若说,也得是你这么个玉人似的,老道才喜欢!”我说着轻佻的话,在蒋银翡脸上就是一掐。
蒋银翡腾然红了脸,翻身狭制住我就是一阵乱拍:“你说什么么?说什么……跟爷爷我也卖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怪道人家说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成了精!我看你真是道行不浅!”
我本来笑着求饶,可听他说到“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心里便忍不住狠狠一颤,愣了片刻,再去看,蒋银翡早自知失言,僵住手脚、不敢动作。
“看什么出了神?我真是道行不浅,把你也魔住了吗?”我浅笑着调侃,却忍不住心酸。
“五儿……”
五儿——不知为什么,他和顾峥一样爱叫我五儿。
“我……”
头回看他窘涩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可爱,我于是笑得更坏,把沾着梅汁的手在他脸上磨着:“呵呵,还真是秀色可餐,不是你这脾气,说不定我忍不住就要了你呢!”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蒋银翡一恼,推开我跑出几步远。
我略一起身,看看他,也不再多话,直躺着望天,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蒋银翡终于走过来,挨着我坐下,默然看了片刻,道:“你这些天心里不舒服,我知道。”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五儿——”蒋银翡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好的不许人活命!我也不知、你惹上的是些什么人,可你不过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不求自保呢?”
我扭头看他——为什么不求自保?我当真是自身难保了吗?
我不知道。
这条路走下去,我害怕,日日害怕、夜夜害怕,我看不见你、听不到你、触摸不了你。
顾峥说我是孩子;
段戎说我被惯坏了;
倾雨嫌我冷血无情;
可是你呢?
你呢你呢你呢……
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和什么人一起?
你知道我的心吗?知道我将要做的事吗?知道我的恐慌、我的忧虑、我的无助、我日日夜夜、醒着梦着对你的思念吗?
我怕这番险战未成正果,我们却变了;
怕我拼了命也挽不回你;
更怕有朝一日,你不爱这样一个我——怕到害怕想下去……
可这日子,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却日日三秋,蚀骨蚕心呵!
突然院子中一阵风响,蒋银翡一惊,眼珠儿打个转,俯下身子、竟向我压来了。
“弄缕!”我微骇,拽住他。
蒋银翡毫无预警地吻住我,在我耳边厮磨着,发出阵阵呻吟。
“弄缕……你……松手!”我想推开他,却被扣得死死的。
“五儿!五儿!我想你好久了,我不要怎么着,让我亲亲你就行!”蒋银翡忘情地大声叫着。
我觉得不对,才要挣扎,可心里一诧,对上蒋银翡暗示的目光,才了然地配合起来:“弄缕,小声些,这里大白天人来人往……啊!”娘的,这家伙还真咬!
“好,那我抱你进去!”蒋银翡说着起了身,一把揽住我的腰,抱我向里屋走去。
入室,上床,落下帷帐,我俩早累得气喘吁吁。
“你他娘的,还真咬!”我小声埋怨着。
“唧唧歪歪什么,脱衣裳!”
我瞪他一眼,可还是顺从地宽衣解带,并不时媚声道:“轻点儿……啊……弄缕……弄缕……”
蒋银翡忍住笑和我一起:“五儿……宝贝儿……你真美极了……”
而后衣衫落地。
“有个人,想见你;可这些天银汉宫周围都是埋伏……”蒋银翡压低声音道。
“谁?”我战战兢兢问。
蒋银翡:“五儿……嗯……抱紧了——彭舆昊。”
我蓦然:“啊……不行……弄缕……轻点儿——恐怕,还有个人吧?”
蒋银翡狡黠一笑:“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沉默。
“五儿……抬腰……对……对……”
“好!”我定然道。
我昏昏欲睡——娘的,从银汉宫回来已经心力憔悴,偏这个时候又要见驾。
打个哈欠,发现轿子已经到了皇上寝院门口。
韦段戎上去跟宫人言语几句,院门开了。
迎着我的竟是上回遇着的“掬魂”。
“王爷辛苦!”掬魂行个礼道。
我努力提起些精神:“掬魂公子言重了。”
“皇上在里头等着王爷呢。”
我一弓腰,寥表谢意,才要抬脚进去,突然停住,回头对掬魂笑道:“掬魂公子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我这王爷还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呢——公子愿意,叫我砻琛即可。”
“掬魂不敢!”他恭然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输人的气势。
我不多言,扭头去了。
皇上竟然是在书房弄画。
我行过礼、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也不见他稍微分神过来,于是忍不住有些气恼。
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皇上终于抬头看我一眼,问:“销魂可会作画?”
“皇上——”我才要说什么,觉着不对,暗自一想,逐渐明白过来:“皇上怎么忘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销魂’,只有个砻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