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略略抬起了下巴,从他怀里看上去,那白发红颜,是非人的美丽。
他最后笑着说:祝你好运,要幸福呐。
他最后的最后还是追加了一句:不要恨你哥,真的。
所以我拉开了嗓子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吼:
“我不恨我哥,我恨你——你——你——”
“你你你”的尾声被拖得悠长绵远,其声之凄切悲愤惊飞了老大一群盘旋不去的乌鸦。
我死死抱着手中粗大的类似升旗杆的物体,一次之后眼睛就再不敢往下瞟了:都说我已经患上恐高症了,还把我挂在这么高的旗杆上……
红月山庄根本没有这么标志性的物体啊,白无常你这个天杀的神棍到底把我扔哪了?
当然,与其说他只是弄错地方了,我更相信他是在蓄意报复,早知道刚才应该多说点哥哥好话的……
微风卷着几片枯叶从身边刮过,不冷但生寒:因为我紧紧抱着的杆子在这样的轻拂下居然有了一丝晃动。
于是我什么都没考虑地就大叫了起来:
“有没有人哪?救命啊——”
如果当时我知道当时从下面经过的人是阿红并且从此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我很没用的印象的话,我绝对会选择二话不说情愿摔个鼻青眼肿骨折腿断什么的。
当然,如果只是如果,可是那时候打死我也不信阿红会穿艳红以外颜色的衣服啊,所以在瞥到一抹淡蓝映入眼底的时候自然会扯直了脖子喊救命的。
“这位大哥,能不能帮个……”
我把手抱着紧了又紧,连两条腿都圈了上去,整个人跟树袋熊一样贴着旗杆,确定是杆在人在杆断人亡后才用了极小的幅度向下扯开一个艰难的谄媚笑容。
然后,那位淡蓝衣衫的救命仁兄抬了头,精巧细致如名家竭力雕琢出的脸庞上浮现了一丝惊讶。
再然后,我的大脑立时当机。
再再然后,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松了手,总之就是直直地掉了下来,而且无巧不巧地往那人身上砸去。
阿红,真是好熟悉的见面方式啊……
“扑!”
我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大坑,激起满天烟尘。
痛痛痛痛痛!痛死我了!全身的骨骼都摔散了一样的痛得要命,我是很想多情又温柔地问候一下阿红有没有事的,但是实在是痛得连眼皮都撩不起来了……
不过我刚才的确是有看到他的身子飞快侧身一闪所以我才会这么直接地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啊,不管这算不算无情,他没事就好。
“喂,小子,你死了没有?”
后背传来一下一下的戳弄,下手很轻,如果不是在我摔得七晕八素要死要活的情况下的话……
“痛死了,再下去活人都被你戳死了!”所以我实在受不了地跳了起来,刚叫了一句就又“扑通”倒在了地上,“啊啊,我的腰一定断了,腿也肯定折了……”
蓝衣人眨巴了一下大眼,最后得出了一个“原来是个精神错乱的白痴”的结论写在脸上后转身就要走人。
我眼明手快奋不顾身上疼痛地一把拽住了他裤脚:
“我都这样了,你要负责!”
“小子,搞清楚你可是自己跳下来的,居然要本少爷负责?”蓝衣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从高处投下来的目光满是不耐,“脑子摔傻了吧!”
那的的确确是我的阿红,有精致华丽的容颜,盛气凛人的骄傲。
惟独,他从高处投下来的眼神嚣张依旧,却陌生地让人心悸。
哥哥那乌鸦嘴,阿红真的失去记忆忘记我了,我要怎么办?
可是,或许全部忘掉,才是对阿红最好的吧,把我对他的伤害全部忘掉,这样他就不会露出那么悲伤绝望的表情。
哥哥带我离开的那天,阿红清澈见底的眼中,是满满的绝望,无它。
那么,就忘了吧,我这次会给你没有伤害没有痛苦的回忆。
我费力地抬头,真的是全忘了的好,现在的阿红看起来神清气爽,甚至比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来得年轻气傲不可一世。
难怪大家都说精神好了人都会跟着年轻几岁的啊……
虽然心里好象少了什么似地空空的,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朝眉头越皱越紧的红大少爷展开灿烂笑脸:“其实我是想说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本少爷救了你?”红大少爷朝天翻了个白眼,撇了嘴,“你没看到本少爷是往旁边闪开的么?”
“那是因为目测地点发生偏差了吧,恩公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
“本少爷是看准了才让开的。”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坚定回答。
“咳,我的意思其实是恩公你给了我跳下来的勇气,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只会一直挂在那儿直到风干,”我手里把他的裤脚抓得更紧了,“恩公你就让我报答你吧,父亲教过我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要是不让我报答你的话我会一辈子寝食难安的。”
当然,别说父母教诲了,我压根就没他们是否存在过的印象,至于哥哥,他要教也就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损人一定要利己”之类,不提也罢。
“好了好了,你要报就快报!”
阿红果然是善良的,看我这么可怜兮兮地哀求口气就软了下来,虽然眼还是瞪着脸还是绷着,可他要是知道自己那样有多可爱的话估计就不会特意装这么凶了。
“在下身无长物,救命之恩却是非同小可,少爷不嫌弃的话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我想我的脸皮真是够厚的了,说出这种话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看到红大少爷抽搐的神情还不忘加上一句,“当然,你要嫌弃我也只能以身相许……哇--”
红大少爷整个脸憋得青了又紫,往死里踹了我好几脚才解了气,抖抖下摆扭头准备离开凶案现场。
“等……等一下……”我捏着一块破碎的蓝布向他伸出,虚弱无比地一笑,“你的……衣服,被我撕,坏了……让我……负,负责吧,我……我没钱,就以身……”
原本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的阿红又高难度地扭曲了漂亮的脸庞,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七个字:
“你给本少爷去死!”
我这次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纯粹的是想给你做小工赔钱啊……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说明这次纯洁的意图就实在撑不住全身的惨状,在阿红还没血上加伤前晕了过去。
以身相许,不应该是很吃香很流行的报恩方法么,我长得也算能为美貌指数加分啊!
“少爷,您尝尝这个烤蛇串的味道怎么样。”看着手中经过我精心烹饪香气扑鼻惹人食指大动的香串蛇肉,我的郁闷心情才算稍稍放了晴,颠儿颠儿地捧着跑到了阿红房中献宝。
为了这点蛇肉,我可是下山逛了好几圈集市的,跑得腿都细了。
大概是我的恢复能力太过惊人,我还记得我醒过来没痛没痒般跳下床时阿红震惊的神情,然后就同意了让我做小厮留在身边,不管他是不是想要一个经得起折磨的人,有跟在他身边的机会当然要抓紧,吃点苦算什么。
何况,要想抓住爱人的心首先就要抓住他的胃,我就不信凭我举世无双人人称赞的厨艺,阿红会不乖乖地拜倒在我的平底锅下!
“少爷……”冲进门后我才看清了情况,呆了一呆把手中的盘子飞快藏到身后,低垂下头一步步退了回去,“对不起,打扰少爷您用餐了,我一会过来收拾……”
红大少爷的面前,是满桌的奢华菜肴,他的腮帮子鼓成了包子,含糊不清地“恩”了一声。
我奔出一段路后听到他“小白你不吃么,还有你身后是什么啊”的问话。
他还叫着我小白,可是,已经和小李发财那些没什么两样了,只是对小小下人的称呼而已,连朋友都不是。
我狠狠摔了盘子,蛇肉狼狈地散了一地。
真是寒酸透了,我看着看着慢慢抱头蹲下。
我说谎,我说阿红全部忘了的好,我会再给他全新的美好回忆,其实我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唤回他的记忆,用一切可以刺激他的东西。
比如眼前的蛇肉,我为了它在集市上逢人就问,整整转了三圈。
我还记得第一次考蛇肉给阿红吃的时候,他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要吃一辈子记一辈子,还差点又跟同时在场有同样想法的唐小姑奶奶打起来。
我跟自己说要他想起来是因为那样才是完整的阿红我爱的阿红。
可明明最清楚的就是我自己:我只是受不了,受不了他用那种完全陌生完全没有我的眼神看我。
那样清澈见底的眼中,映着我,却没有倒影。
我是一个自私又刻毒的人,独自一人的话就承受不了痛苦,那样的话,选择不爱人的哥哥或许还比我高尚一点。
上一次,你沉睡了三年,这一回,你要用多久来祭奠你那被再次背叛的爱情?
阿红……
“喂,你在这儿干吗?刚才本少爷叫你没听见啊!”阿红略带了点傲气的声音蓦然响起。
“少爷吃完了?”我连忙把地上的盘子捡起,“这是借别人的我先还了再去收拾……”
“这是什么?黑漆漆的,不过闻起来挺香的。”
“烤蛇串,用小小的毒蛇做会更好吃……”我不指望他能想起什么,却又微微地盼着。
大概是我的神情把渴盼表现得太明显,阿红愣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你做给本少爷吃的?”
我点点头,可阿红并没有煽情地捡起一串来吃还跟我笑着说“真好吃”之类的来抚慰我,反而撇了嘴:“麻烦,要等你做给本少爷吃的话,本少爷早饿死了。”
我闷闷应了一声,无意识地用衣袖使劲擦着盘子,然后听到阿红有点不耐烦地抽了一下鼻子:“以后早点拿过来,本少爷倒还没吃过这个。”
“恩。”
我应着,心里突然轻松起来:或许,这样也不是很坏,起码阿红的眼底,同样没有其他人。
“少爷,这儿是什么地方?”
收拾完桌子阿红带着我说要出门逛逛,经过广场的时候看到昨天挂着我的旗杆升起了一面大大的“武”字旗,我这才想起我连到底在哪都不知道呢。
就算红月山庄可以整个重修,但是山绝对改不了,所以我确定这里绝对不是红月山庄,那怎么阿红单身外出也没人跟着?
“凌岚,过两天就是武林大会,那时才叫热闹。”阿红歪了脖子看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不是“也”,偷跑的只有你一个吧……
凌岚绝顶,听起来就胆战心惊的名字,可是阿红却没丝毫感触,我小心地问:“阿红,你要参加么?”
“是死老头啦!他答应了本少爷却又自己一个人先跑了,果然他说什么自己武功多高是骗人的,所以才不敢让本少爷看!”
“紫上先生?他不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么?”
“大会还没开始呢你怎么知道!”阿红白了我一眼,忽而皱眉,“你怎么知道本少爷说的是他?你到底是谁?”
凉意慢慢从脚底升起,却不是因为阿红的敌视。
紫上先生尚未技压天下,红大少爷却是略显缩水,白无常,你的时间轴到底错转了多少?
三年前,真是个忌讳,念起来都全身发寒。
今昔何夕
“那个,少爷您知道赛歌会的吧?”
“你小看本少爷啊!”
“那您知道上一届歌魁是谁么?”
“废话,本少爷当然知道!厢厢姑娘可是历届歌魁中最出挑的一个,歌声自是不必细说,穿云破石,有女子中极为少见的魄力,那容貌也是顶尖,芙蓉化颜月为神,却是与她歌声全然不同的清秀可人……”
阿红说到激动处,几乎没手舞足蹈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都忘了告诉他以后他会更狂热地迷上另一个不应该迷上的歌魁:在秦淮的时候我曾经和阿红讨论过各届歌魁,而厢厢,西门厢厢,恰恰排在花自寒前三年。
还真是三年前,为什么?时间是多么严肃公正的东西,怎么可以拿来这样随意玩笑?
“不是的,不是的,只是白无常在耍我!”我一把推开阿红,捂了脑袋尖叫着跑开。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大片大片显眼的艳红,原来这山中还有这么美丽的枫林。
放眼看去,枫叶红得如火如荼无边无际,像是漫山遍野泗流的鲜血。
再过不久,这里会有惊才绝艳,再过不久,这里会有血色纵横。
因为阿红会爱上我,而我,会离开他。
华年往复,今昔何夕。
阿红找到我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纠结的红叶间隙洒下,昏黄的,被撕碎一般,极其温柔地悲伤。
他踏着薄薄的红叶缓步走来,身上穿的是早上我给他选的白缎长衫,随风拂起,像所有书里描写的一样,俊美出尘,恍若谪仙。
如果他不爱上我,会永远这样纯洁美好。
他是被捧起来的宝,不知人间疾苦。
所以,他渐渐走近,我却怕了,扭头又开始跑。
我明白了,原来三年前伤阿红至深的也是我,我还可笑地认为他爱着哥哥天真地想要抚去他的痛。
我这个人有什么好,凭什么让阿红为我受那么多苦那么爱我?紫上先生和红太爷早就看透了,我这种人,不值得的。
因为我胆小又懦弱,要眼睁睁看着即将的悲剧因我上演,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阿红那么痛苦,会不敢让阿红爱上我的。
没走出两步,眼前白影一晃,阿红拧着眉拦在了我面前:“跑什么跑,没看到是本少爷么!”
对了,那时的阿红,有高到足以血洗武林的身手。
“这是凌岚山的禁地,戒备森严,你居然没被发现剁个七八十块的,运气不错嘛!”阿红不满中仍有显而易见的傲慢,“害本少爷找了半天还嫌不够啊!”
有几片红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温柔多情地在阿红身侧打着旋儿,映上他的脸,竟显出几分我熟悉的嫣丽酡红。
我一时间就看痴了,然后叹一口气,再然后不顾死活地傻笑着偎了过去:“少爷,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好怕啊好想你啊。”
阿红,我好想你啊。
我不是个高尚的人,所以,牺牲自己让所爱的人幸福我做不到。
阿红,就算我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你还是只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