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世人归西,入阴阳界,登望乡台,进鬼门关,上都城隍庙,到阎罗殿受审,最后在转轮殿投生,善者为人恶者为畜。
他的身子向来病弱,不时病痛缠身,有时痛到麻痹没有感觉,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至今,能活了十八个年头,已是合该捻香叩谢先人保佑了。
这鬼城,他来过几次,起初,吓得要死,直打着哆嗦,浑身发寒,后来,走上了几回,胆子壮大了,便不害怕。
鬼门关,虽是亡灵到阴曹地府必经之路,每日有无数鬼魂经过,却是闹哄哄的一片。鬼门关之后才是黄泉路,小山门上"黄泉路"三字,玲珑小巧。
漫漫长路,何时尽?他走得有些艰难,胸口处像是被石头压住,不自觉地揪紧胸口,骤然,一股温热的黏腻感缠上他的掌心,徐缓地从指间的细缝穿梭。
低头俯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子还有温度......还有布满了他整个手心......将他整个眼眸染成菠萝花的叶子般艳红的鲜血!
......他不是感染风寒,结果一病不起的吗?他......记不起来,他究竟是为何原因而来到了黄泉路。
无所谓,反正人生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即便活到了七老八十,回顾尘世,却总是匆匆如惊鸿一瞥,终究难逃一死,而他,只是提早了些罢了。
雪晴!雪晴!
那是什么声音?又是谁的声音?
好熟悉呀......啊!那是他在阳世的名字呀!
仿佛有人唤着他,穿越无数的魂魄,穿越阴阳两隔的阻碍,穿越幽冥,融在风里,清楚地飞进了他的耳,一声还比一声真切:雪晴!
谁会那样叫他?那么的凄厉、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忧惧--让他的心泛痛。
第一章
大暑过后,立秋降临大地。
凉爽秋风带走满地的氤氲热气,镇定人心的气息吹进了雕楼画栋的宅院里。
末端带着淡淡黄褐的绿叶从生气盎然的树梢上悄然落下,转着、旋着、飘着,随风摇曳,随之落在一方湖绿池水,流过曲桥和幽径,邂逅了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仰慕它的高洁,形单影只的落叶选择依附在它那温暖的屏障之下。
通幽揽景的小径曲曲折折,思古怀旧的回廊右拐左转,一名仆人顺着池水的流向,疾步走在铺满了碎石子的谧静竹林园。
和煦的秋日端正正地照着飞檐画梁,映照出朱门上精雕细刻的彩绘,一束束的光线透过花格窗棂,射进房内。
浓浓的药香味回绕在房里,就见一人坐在书案后,垂头敛眉,让人看不见他的脸。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那人握着软毫的画笔,蘸了墨,在纸上落下了桃花的模样。
敲门声突然响起,搁下游走于桃花花瓣的笔势,小心地将笔靠在砚台边。"进来。"
抬起头,清秀的容颜缀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过份白皙的肤色衬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乌黑的发丝在头顶上髻了一个结,其余无力地垂在两肩,依着耳鬓。
看来不及弱冠年龄的少年有着难得一见的坚毅气质,只是印堂之间隐隐泛着青光,显示他是个福厚却命薄之人,而眉眼之间带着淡淡的一抹黑,大多是为身子孱弱之人。
"小少爷,大少爷在厅堂等着您过去。"仆人绞着手,有些紧张。
"嗯,我待会就去了。"轻柔的嗓子里夹杂着沉重的咳嗽声,少年用手掩住。
"那小的先告退。"弯腰行礼,仆人用着比来时更快的脚步离开,像是不愿再多待半刻钟。
执起笔,将画作最后的修饰,挥洒笔墨尽在桃花间,天地万物尽在方寸间。半晌,少年在右上角空白之处题了两行字: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单薄劲虚的字迹犹如少年纤弱的身子,隐约间,透着几许难以察觉的落寞。
收起了笔,将纸镇压着图,拿起悬挂在架上的外衫,套着,拉开朱门,秋风迎面打上他的脸,抬起手,挡住风,顺势拨开落在眉梢的发丝。
穿越拱门,潺潺的池水,滑过怪石嶙峋的假山,流经过隐藏在莲花之下蜿蜒纠缠的须根。
少年不时捂着唇,吞下已然到嘴的咳嗽,脚步缓慢,像是拖着东西在走路似的,一段小回廊,竟耗上了半刻钟才走完。
跨过脚下的门槛,少年暗自调了调有些急促的气息,便向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的男人欠身,才在对面坐了下来。
"立秋来了,下江南的行囊你都准备好了吗?"男人开了口,既冷淡又疏离。
"雪晴早在几天前,就已准备妥当。"少年温和地笑着。"大哥刚办完货回来吗?"
是的,他姓连名雪晴,年方十七,而对面的男人正是他唯一的亲人,却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大他七岁,唤连明月。
*********************
自天崇六年以来,边疆战事连连,烽火不绝,外族之人觊觎中原江山,连番叩关硬闯,先祖父是个武人,又饱读兵阵之法,从军之后,便效力于皇甫大将军麾下,从此南征北讨。
在一次战役,大将军与敌军已在渭水境界两端遥遥相望,若是让敌人再进一步,恐有江山被夺之忧。至此,这场战局已打了五个多月之久,却仍是僵持不下。
高升为副将的先祖父出其不意改等待之势,在天晓拂明之前刻,领着几十万的大军,偃旗息鼓,翻山越岭,如夜晚出没无常的鬼魅般无声无息,如埋伏在荒野间的野豹般迅速,绕至敌军身后,施放信号弹,通知在前等候的我军,敌军即便已察觉,却是太迟。
与前头大将军带领的军队一举前后夹攻敌军,果然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只得乖乖地成为朝贡的属,以保性命。
探子快马急鞭奔回京城,皇上听了消息自是龙心大悦,待战事完全平息,大将军整顿军队班师回朝,凯旋归来。
金銮殿上,皇上论功行赏,当着所有朝臣面前,封先祖父为镇国大将军,赐宅第一座,赐黄金......
一夕间,连家如鲤跃龙门,风光极致。
只是......皇甫大将军心有不甘,见先祖父从个小小的副将,一跃升至官阶比他还大的职位,眼红嫉妒心怨恨,便在皇上耳根子旁嘀咕,编派先祖父的种种不是。
皇上生性多疑,又惧于自古拥兵自重进而篡夺皇位之先例会再度发生,便下了一道旨令,差一名公公送至连家。大厅堂上,所有的人恭敬地俯首跪下迎接圣旨,而公公那尖锐的嗓子正宣告残酷的事实。
如黄梁一梦,转眼间,先祖父因被疑有反叛之心,摘了官帽,夺去官职,贬为庶民,收回所有赏赐,又念及先祖父对朝廷有功,免去九族抄斩之大罪。
禁不住如此打击,气血攻心之下,先祖父一病不起,加上仆人走的走,原本风光一时的连家迅速凋零,剩下的仅是些忠心侍主的老仆。
幸赖爹亲手边尚有银两,不像先祖父崇武,爹亲一心往商业发展,相准了天山境外附近所独产的雪白蚕丝,有别于关内已过度开发的蚕丝,如祁连山上终年覆盖的冰雪般洁白无暇,如姣美的月光所洒落至地面的银光那般夺目,如美人西施那般细致有弹性的肌肤、那般光滑柔嫩的乌丝......
天山的雪白蚕丝是这般独一无二,当属天上唯有的仙物。但,往来的运费颇高加上那时边境的情况不甚稳定,没有人愿意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而宝物依旧只闻其名不见其物。
凭靠爹亲大胆独到的眼光,委托行走多年历练丰富的商旅,付予他们高额价钱,将已抽丝剥茧的天山蚕丝运至中原,再由爹亲亲自挑选最上等的雪白蚕丝,以更高的价钱,转售贩卖给求"丝"若渴的绸缎商家或布疋店。
慢慢地,连家恢复往昔的风采,挥别了落魄时期,摇身一变,成为京城内颇负盛名的豪门。
为了延续连家的香火,爹亲讨了两房的媳妇儿,第一年,正室生了个儿子,叫连明月,隔六年,妾室才又生了个儿子,叫连雪晴。
他与兄长的名字皆是先祖父从一首诗中取来的,仔细听来: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秋老。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即便无法再上战场,先祖父仍缅怀过去的马上风姿,尤其在沙场上驾马骋驰、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戎马生活,才会有感而发,替他两个孙儿取了这样的名字。
记得清楚,先祖父格外疼爱他,常拄着拐杖,拖着早已不再是武将的偻身子,来到他养病的床前,用着布满皱纹的老手摸着他的头,嘶哑地对他诉说着以往的种种......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入眼尽收塞外荒寒辽阔的绝美景色,更有一种壮丽的气魄;雪晴之后,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山岭,映着千里万里的明月,无限苍凉寂静却又凄美!
他遥想,置身在那草原漠漠的荒野,几乎要让边草淹没自己虚渺的身躯,大风一吹,草芒摇头晃脑地骚动他的鼻间,那是怎生的快意!
只是......他的身子行吗?
大夫来瞧过,说他生来已是底子寒,身子比普通人还更弱,无法医,只能靠药石来养身子,又说他最好别与其它人生活在一起,免得被其它人感染到不好的东西。
于是,爹亲替他在连家大宅后盖了作属于他自己的庭院,只供他一人住,爹亲与大娘、亲娘、兄长还有仆人们全都住在前方的宅院里......只有他一人......孤独地守着华美的像金丝雀所住的牢笼呀!
*********************
像寄宿在别人家的陌生客,爹亲很少来看他,除非自个儿病得太重,差点给牛头马面索了魂去,就连......亲娘也忘了他这怀胎个把个月的亲生孩儿,仆人只在三餐送来膳食后便匆匆离开......他想,被人遗忘的感觉就如他这样吧?
他们......忘了还有他呀。
他虽住这儿,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似的。
庭院再漂亮,花卉开得再如何鲜艳,即使过着衣食无虑的富裕生活,却怎么也无法减少他对亲情的渴望。
血源的联系建筑在亲情的羁绊,然而,他跟他的亲人却一点也不亲。
从来,只有先祖父没有忘了他,在中秋,记得拿兔儿爷给他,扮成武将头戴盔甲、身披戢袍的兔儿爷威风凛凛;在元宵,记得提着青竹编扎的灯笼来给他......
这样就够了,只要还有一个人关心他,他就心满意足了,这身子,没有资格去奢望多余的空想,或许,这已是上天注定的,他与亲人的缘份就是--如此的薄。
呵呵呵,他总是,很懂得如何安慰他自己。
饱受风霜的容颜,失去目标的生活摧残了先祖父的人,原是昂然的身躯已变得如被折断的竹子矮小瘦弱......日后,他也会变得那样吗?不,恐怕他没能活得那么久呢。
腊月时分,大雪纷飞,在仆人敲门不得响应,便推门而入,竟发现先祖父安详地躺在床榻上逝去,带走了他今世的荣辱。
不止一次,先祖父露出悲伤的神情,告诉他,宁愿化为将军身下的坐骑,一辈子,奔驰在无边无垠的原野之上,战死在沙场上,也好过被拘禁在雕梁画栋的宅院里。
果然,先祖父的骨子里刻着武人的天性,放在案桌上的遗书,烙印着前一晚红烛燃烧所落下的泪滴,苍劲的字迹嘱咐,将他的身躯给烧了,再把他的骨灰洒在塞外荒野,融在土里。
爹亲摇头,说兹事体大,不容许先祖父的胡言乱语,就要将他的身体烧了,有违孝道,硬是依照传统,盖棺立坟。
他没有哭,人走到了某个尽头,终究难逃一死,他该为先祖父挣脱了沉重的束缚而感到庆幸,只是--关心他的人不在了,心......有些痛。
不知怎地,先祖父逝世之后,连家像是被诅咒似的,爹亲、大娘、亲娘突然撤手归西,毫无预警的恶耗让人忍不住害怕,找了大夫来,说是病死的,却查不出是什么病。
从那时起,便有些下人在他们耳边流传着......说不定是让小少爷的病给染上了......肯定是小少爷的病带来......如此绘声绘影地在背地里说着。
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仆人瞧他的眼神里有着害怕,仿若他是不洁的东西,远远见着了他,像躲什么似的,逃得不见人影。
他想辩解......他们的死不是他的病引来的,他根本没碰过他们--不是他!可,到嘴的话每每被自己吞咽下去,他害怕,愈说别人愈不相信自己,别人愈拿他当瘟神看!
转念间,又放弃辩解的念头。罢了,反正他又活不了多久,何必在意......又何必那般挂怀呢......
*********************
声响唤回了连雪晴的沉思,一抬眸,浮光掠影,方才的回忆重新落上了锁,静静地躺在时间的洪流里,回到了此时此刻。
"嗯,赶在沙漠风尘尚未来之前,已让商旅一并将已收成的货全数运来,就等着整顿整顿一番,方能卖出。"连明月淡淡地说着,边将攒在怀中的东西掏出来递给了他。
"我见这玉还算不错,拿去吧。"一块通体透明又带着温润光泽的半弯月美玉,散逸着祥和、沉稳的气息,仿佛有种镇定人心的神力。
小心地在手心把玩,仔细一瞧,上头刻着"金刚经"之"净身业真言",内容意在祈求身体困之人能消去身上所有病痛。翻过来,龙飞凤武的"连雪晴"三字宣示这块美玉的主人。
心头泛过一股暖流,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玉当稀世珍宝似的收进袖袍内。
"谢大哥。"心喜地露出腼腆的笑容。
"明儿个一大早就要出发下江南,你好好休息。"站起身,连明月急欲离开。
"大哥不再多坐一会?"大哥忙着生意,好久才见一次面,他想再与大哥说几句话。
"不了,运来的蚕丝还堆在那儿,怕让下人粗手粗脚地伤了蚕丝,我要过去瞧瞧,你就回房休息,免得明儿个路途颠簸,身子撑不住,让人担心。"句末时,语气格外加重。
"嗯,我知道了。"强笑着,连雪晴柔顺地点点头,压抑住胸口酸涩的滋味。
让人担心?应该是说,要他别拖累了其它人是吧?
蓦地,从喉咙冲上来的哽咽让他禁不住用力地咳了好几下,毫无血色的脸孔顿时益发变得惨白,五指紧紧揪住胸口,缓缓地喘着气息,良久,双颊才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绯红。
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的一切,正凝视着隔邻朱瓦大宅高高的墙围,青绿的藤蔓爬上了半边墙垣,能否一举攀上九重天?
若能的话,也一并带他上去吧!
若不能,他想化作那蜿蜒缠绕的藤蔓,至少,它能接触到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湛蓝穹苍。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从那微启的唇瓣逸出,握着扶手,他站起了身,纤弱的身子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能承受着住任何风波,怀疑那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的身子是否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他万分小心地攒着袖袍内的美玉,踱着小小的步伐,顺着来时路,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
东方的天边浮起了簌簌的青白光点时,迷离的薄雾散去,霎时,温煦的秋日照亮了苍翠的青柏,莲花之下的鱼儿探出头,用力吸进属于早晨的清新气息。
床脚边,前夜为了御寒而升起的小炉火,经过一整晚奋力的燃烧绽放,只剩残余的红色火苗,再过半晌,火熄了,灰烬里闪烁着如星光点点的火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