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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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挤,旁边的千军万马也会挤。他和杜宝荫手拉著手,在波动的人山人海中身不由己。有几次他都要踏到通往上方洞口的台阶了,可是旁边一股大浪推过来,又把他冲击到了後方。
  这时是决不能後退的,後退就是死。他死死攥住杜宝荫的腕子,也顾不得许多了,拼出全力向前冲。前方有人一个不慎倒下去了,随即被踏上一万只脚,戴其乐在这炎热窒息的人间地狱中踩过前方弱者的尸首,挣扎著终於登上了石阶。
  然後,就无法再前进了。
  紧关著的木质闸门死死拦住了逃生者的道路。最前面的人被後方人潮挤压在闸门上,静等著自己骨骼断裂七窍流血。戴其乐一见此情此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也没了主意。这时杜宝荫东倒西歪的紧贴著他站住了,在半窒息的痛苦中哭泣喊道:“老戴,怎麽办啊?”
  戴其乐也是喘不上气。深吸一口气刚要回答,他忽见杜宝荫要向下倒,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半大孩子匍匐在地,正疯狂的要抱住杜宝荫的大腿爬起来,可杜宝荫站立不稳,对方若是起了身,他恐怕就要倒了!而与此同时,後方那成千上万人又进行了一次大冲击,大浪一般从後波及向前。
  戴其乐急了,猛然抬脚狠踩了那半大孩子的脑袋。忽听上方响起了巨大的断裂声音,他仰头一看,就见那木制闸门正在呈现断裂趋势。狂喜之下他刚要再向前冲锋,忽然有人在後方猛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跪下去,而在膝盖落地的那一瞬间,他扭身骤然揪住杜宝荫的领口腰带,竟是竭尽全力把人举了起来!
  随即他大喝一声,使出最後的力量,把杜宝荫越过人头抛向了洞口!
  杜宝荫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便落到了无数人的头顶上。木制闸门骤然破开,杜宝荫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然後就随著那江河破堤一般的人潮翻滚向下。
  在一路的撞击磕碰之中,他失去了知觉。
  半个小时後,杜宝荫苏醒了过来。
  他怔怔的坐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扭头环顾了四周,他下意识的唤了一声:“老戴?”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他只见四周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发呆,有的则是不知死活。
  “老戴!”他爆发似的大喊一声,随即拔腿向那洞口跑去!
  活著逃出来的人,拦在洞口,不让杜宝荫往下跳。
  从洞口向下望去,那情景堪称是惨绝人寰,台阶上下已经堆满了尸体,挡住了後方人群求生的道路;而隧道深处的无数市民还在前赴後继的向前拥挤,哀号声在这密闭的空间中回荡,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好心人知道杜宝荫如果是跳下去了,定然再难上来;而杜宝荫在旁人的阻拦下向内望去,就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戴其乐的影子?
  他能认出戴其乐,千万人之中也能立刻辨出对方的身影。戴其乐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
  在灭顶的恐慌与绝望中,杜宝荫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样的惨境之下,戴其乐怎麽可能还活?怎麽可能还活?
  入夜时分,空袭暂时停止了。
  隧道外,地面上,活人活成了幽灵,一个个失魂落魄茫然无措。一道闪电劈空而来,随即就是震天撼地的闷雷。
  洞中的狂呼惨叫还在持续著,几辆汽车载著城中高官过来查看情形,然而未等高官下车站稳,天际处再一次隐隐响起了飞机马达声中──日本飞机又来了!
  倾盆大雨之中,高官跳上汽车狂奔而走,隧道成了无人过问的人间地狱,防护团员们也不知所踪。生者们怔怔的站在洞口,在电闪雷鸣中无处可去,无计可施。
  好大的雨。
  杜宝荫站在这铺天盖地的大水中,身体无恙,灵魂死了。
  洞中一点光明也没有了,只有凄厉的呼喊还在继续。有年轻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怒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只有这两声,大概是耗尽了青年最後的气力。
  时光滔滔流逝,转眼间雨停了,转眼间太阳出来了,转眼间,天地都安静了。
  有专门人员,下进隧道清理尸体。
  尸体被一具一具的抬出来,每一具都是面目青紫、五官扭曲,因为都是在窒息的痛苦中慢慢熬死的,所以身上衣衫凌乱,通体皮肤上皆是濒死痛苦时的抓痕。不过片刻的工夫,隧道口就是尸横满地了。
  杜宝荫跌跌撞撞的走在死人堆里,寻找戴其乐。
  他已经不知道了惊惧恐慌,单是木然的蹲下来,徒手扳过一具具尸体检视模样。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不远处忽然有个小孩子哼了一声,然後慢慢坐了起来。
  这是个命大的,接了地气又沾了雨水,自己缓过了一口气。小孩子像个血葫芦似的环顾四周,忽然大哭起来,口中喊爸喊妈。
  杜宝荫漠然的蹲在他身边,又将一个青年男子扳了过来。青年男子双目圆睁,一嘴血沫子,是真死透了。
  小孩子哭的撕心裂肺,一只小手搭在腿上,手指头却是齐根没了三个。杜宝荫起身绕过他,向更远处的尸山走去。
  尸体太多了,简直无法让家人前来认领。於是有大卡车开过来,一车一车的将尸体运去了朝天门河边。杜宝荫站直身体望过去,就见尸体在卡车後斗中高高堆积,很多都是赤身露体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戴其乐。
  他心里很恍惚,滚热而澎湃的液体就堵在他的心口处,让他迷迷茫茫的麻木不仁。一辆卡车发动起来,他下意识的拔腿便追,一边追一边在心里想:“它把老戴拉走了。”
  想到这里时,也没有痛不欲生,只是平静的这样想,平静的这样追。脚下的尸体将他绊的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他爬起来,不觉疼痛,自顾自的低下头,又开始认认真真的翻检周遭尸体。
  尸体源源不断的被人从隧道里清理出来,又一趟接一趟的被卡车运走。没人去管在尸山上游荡的杜宝荫,於是他就孤零零的四处徘徊。
  一个中年汉子,从死人堆里背出了他那断了气的老婆。经过杜宝荫面前时开口劝了一句,杜宝荫抬起头,迷迷糊糊的对人家微笑。
  然後他放出游移不定的目光,继续寻找戴其乐。
  没有戴其乐。
  杜宝荫找戴其乐,一找就是三天。
  他不渴不饿、不冷不热,不眠不休,身体轻飘飘的,心也是轻飘飘的。尸体一天比一天的少了起来,他游走在恶臭熏天的尸场上,偶然发现又有一辆卡车开走了,忽然一惊,疯了似的就要去追逐,心里想:“也许老戴就在上面!”
  然而跑了一段路後,他又不知不觉的把这件事忘怀了。
  他无所谓了时间与空间,也不哭泣悲恸,只是寻找戴其乐。抬尸人看他可怜,故意撵他,想让他离这里远一点,免得染上疫病。然而他是个微笑沈默的游魂,他存活在被戴其乐抛向洞口的那一刻,他还要去解救戴其乐。
  第四天,隧道口大致被清理出来了。
  有人过来拉扯杜宝荫,嘴里还说著劝慰的话,然而杜宝荫并不肯随他离去。双方纠缠了片刻,那人悻悻离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拖著两条腿在那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场上来回走动。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声音,依稀是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懂,也没在意,继续还要行进,忽然前方有了障碍,随即听到了两声雷。
  仿佛是有人拍打了他的面颊,但是其间仿佛隔了一层棉被,感觉十分迟钝柔软,很不真实。鼻血流过他那滚热的肌肤,他怔怔站著,也只是站著。
  於是杜绍章这回抡圆了手臂,一巴掌直接把他打倒了!
  杜宝荫不肯走,挨打挨骂也不肯走。
  杜绍章的汽车夫挽起袖子戴了手套,拎著装有消毒药水的压力喷壶走上来,对著杜宝荫从头到脚乱喷了一气。杜绍章自己用浸过消毒药水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後命令汽车夫把杜宝荫拎起来塞到汽车上去。
  无比肮脏的杜宝荫被杜绍章打晕了,抽搐不止的瘫在了後排座位上。而杜绍章已经得知他在死人堆里混了好几天,大概不会比腐尸干净许多,所以也不和他为伍,独自坐上了前方副驾驶座。
  “戴其乐已经死了!”杜绍章站在浴缸前,对著杜宝荫沈声说道:“这种情形,他不死才怪!”
  这里并不是杜绍章在城内的公馆──他那公馆屡遭炸弹,由二层变为一层,由一层变为平地。所以如今在城内活动时,他一直是借用朋友的一间空宅落脚。
  杜宝荫坐在浴缸里,面无表情。
  方才他又经过了一番更彻底的消毒,杜绍章亲自动手,洗的又狠又细致,几乎搓掉了他一层油皮。肥皂水浸著几处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过三天的光阴而已,他已经消瘦成了一副伶伶仃仃的模样,然而也依旧是平静的,仿佛和这人间再无瓜葛。
  杜绍章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擦干身体推到床上去,又端来一碗加了糖的米粥,要喂他喝。
  杜宝荫听话的喝了两口米粥,忽然东张西望起来,口中轻声唤道:“老戴?”
  他转身溜下床去,一丝不挂的,也不害羞了,迷迷茫茫的在房内来回走动。没走两步,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木制地板上。
  他笑了,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往往是笑,因为已经欲哭无泪。
  “唉……”他把双臂抱到胸前,因为自己始终是没能找到戴其乐,所以笑的含羞抱愧──没用啊,怎麽就找不到老戴了呢?
  胸口那里暖烘烘的一拱一拱,也许是方才咽下的两口米粥在作祟。忽然一个忍不住,他战栗著咳嗽了一声。
  口鼻中一阵甜腥,鲜血星星点点的滴落到了他那苍白的大腿上。
  随即他大咳起来,边咳边呕,一口一口的吐出紫黑血块。杜绍章慌忙起身要去搀扶他,可是他在杜绍章的怀抱中瑟缩颤抖,胸臆间没了淤血的堵塞,反倒是渐渐清凉明白起来。
  喘息片刻後,他沈沈的垂下头去,终於落下了四天来的第一滴泪。
  杜绍章将一盘米饭放到杜宝荫前方的桌面上,言简意赅的发出命令:“吃!”
  米饭上浇著牛肉罐头的汤汁,肉块旁又躺著几条翠绿蔬菜,堪称一盘又简单又丰盛的好夥食。杜宝荫拿起插在米饭上的钢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机械的咀嚼著,尝不出滋味。
  杜绍章没想到杜宝荫会这样难过──当然,他知道十七弟和戴其乐感情好,不过杜宝荫先前和他的姨太太们,似乎也都情深义重过,最後分开了,只见他如释重负,也并没有寻死觅活。
  他不忍心再去打骂杜宝荫了。
  将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思忖著找出话题来,转移杜宝荫的注意力:“上个月我在香港,遇到了你那个奶哥哥──赵天栋,是不是?”
  杜宝荫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恍如隔世,毫无触动。
  杜绍章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一个反叛主子的家贼,人品一定卑劣之极。不过他对我万分恭维,我也就没有再提往事。他现在在香港开了一爿五金店,生活很过得去,听说你在重庆,他倒是关切的很,问东问西。”
  杜绍章留意看了杜宝荫一眼,忽然停止了长篇大论:“十七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杜宝荫垂著头,眼神都直了。
  杜宝荫想到戴其乐被人践踏而死,当时一定痛苦之极,心脏就随之一抽一抽的疼,身体也僵在当地,一动都不能动了。
  他又想到戴其乐生前总是风光,可是死後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和陌生人一起被埋在了异乡,黄泉路上可该怎麽走?这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简直不能忍受独处的时光,可是杜绍章忽然又聒噪的让人不可忍受起来。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伸手往旁边摸,空空落落的,什麽也摸不到。
  白天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等待戴其乐忽然出现,可是戴其乐从来不出现。
  他绝望起来,有时候想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那麽漫长的一生要活──怎麽活啊?这麽漫长!
  这几天没有轰炸,杜绍章让他出去见见天日。他站在一棵树下,想树连动都动不得,却是安然无恙;戴其乐能跑能跳那样聪明,大难临头时,运气怎麽会还不如一棵树?
  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他想先前总是两个人对坐在一起吃的,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真想再见戴其乐一面,哪怕下一秒是两个人一起死呢?
  戴其乐死不见尸,可处处都是戴其乐。
  杜宝荫闭上眼睛,能从空气中捕捉戴其乐的呼吸。
  他心如刀割,然而依旧平静。
  在防空洞惨案後的第十天晚上,杜绍章忽然在餐桌上说道:“十七弟,早上我收到了赵天栋的电报。他说重庆轰炸厉害,如果我们愿意迁去香港暂避一段时间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一切。”
  杜宝荫抬头对他微笑。
  杜绍章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两个去香港住一阵子,也好。给你换个环境,你大概也能……”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烦躁起来:“他算个什麽东西?值得你这样为他要死要活吗?”
  杜宝荫微笑著回答:“九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杜绍章一拍桌子:“我──”
  说出一个“我”字之後,他忽然又泄了气,声音也降低了许多:“你是个糊涂人,我不和你多讲,你听我的话就是了。”
  杜宝荫垂下眼帘,眼眶中含著一汪泪水。杜绍章方才那语气中蕴藏了些许温柔,这也能让他想起戴其乐。
  戴其乐对他是很温柔的,也常常让他“听话”。他的确是听话的,为什麽不听呢?他几乎是有些崇拜戴其乐。
  杜宝荫终於是,受不了了。
  在晚饭後,杜宝荫对杜绍章说道:“九哥,我累了,想要早点休息。”
  杜绍章正坐在电话机前大打电话,听闻此言就向他一点头,又抬手捂住话筒,轻声嘱咐他道:“好好睡觉。”
  杜宝荫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转身向楼上卧室走去。
  进入卧室之後,他轻手轻脚的锁上了房门。
  房内一片漆黑,别有一种温馨的封闭感。杜宝荫摸索著走到床边坐下,痛痛快快的长叹了一声。
  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回来了,没有世界大战,没有生离死别,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杜十七爷,躲在天津老房子的卧室里,欠了赌场四五万块,还不起,吓的要死。
  怎样想都是绝望,干脆把裤腰带拴在床柱上,学父亲的姨太太,一死了之──这里是黄铜大床,床柱更结实。手指系好那个活扣,他起身理了理衣裳,也没脱鞋,直接就躺上了床。
  把头伸进了腰带圈套里,他闭上眼睛仰卧下去,心里并不恐惧。
  因为他知道,知道自己一个翻身滚下去,戴其乐就会破门而入,是个救命的英雄,带著一身的光明与风。
  这六天难熬的有如六年、六十年。他等不及,要让这一天早些到来了!
  “唉……老戴。”他轻声自语道,然後毫不留恋的向床下一翻。
  “咕咚”一声响,他摔落在地,脖子上的皮带瞬间收紧了。头脑中瞬间升了温度,他并没有感到痛苦,眼前只是一片金光灿烂。
  随即“!”的一声巨响,房门的确是开了。柔和的光明与温凉的风一拥而入,杜宝荫在恍惚中深感满意,甚至迷迷糊糊的微笑起来。
  然而情形很快就变得美中不足,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轰鸣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气吞山河的大骂──下一秒锺,大骂变成了惊呼:“十七弟?你──你要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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