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 下————冰痕
冰痕  发于:2010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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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丰听他说得严重,忙道:"师弟,你何必这般自责?你不也曾说过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你所作所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陛下及我都深能体谅,只有那帮狗官奸贼才以此为借口,加些莫须有的罪名,让你受尽折磨。你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妄自菲薄。"
楚翔转开视线,喃喃问道:"无愧我心,无愧我心?但事既至此,又怎能无愧啊?"
狄丰语塞,半晌又问:"师弟,日后你有何打算?"暗想他得知故国即将覆亡,莫非仍坚持要一死殉国?他话里话外似乎深明事理,但又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楚翔微笑了笑,眨了下眼,只怕眼神会泄露心底的无尽挣扎,只道:"符陵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既是他给的,日后自然是一切听他的安排,生死都由他说了算,我又何须多做打算?"
狄丰闻言略感放心,但听他这两句话的口气,却如上刑场般义无返顾,看着他那形销骨立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道:"陛下也是为了你好,他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所不愿之事,他都不会勉强。"
楚翔低下头:"我知道。"
两人再度沉默,过了一阵,楚翔忽道:"师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狄丰问:"什么事?师弟尽管开口,我必定竭尽全力。"
楚翔道:"上回江边接到师兄的警告后,我毕竟放心不下,渡江后即安排小弟楚栩趁乱逃走,去找安澜报信,但后来得知安澜早已被捕,小弟却不知下落,一直音信全无。我现在尚无法走动,外面又兵荒马乱的,不知师兄能否......"
"师弟放心,我马上就去找他,若有消息即刻通知你。"狄丰心知楚翔迭逢剧变,新遭母丧,楚栩如今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必定日夜牵挂,而此事他又不好开口去恳求符陵,便赶快应承下来。
楚翔称谢,却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若找回了弟弟,还不知他以后愿不愿与自己在一起,毕竟他对秦国对符陵的仇恨已深,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自己该如何劝说解释?
狄丰回想起当时江边送别的情形,唏嘘不已:"师弟,上回刚送你走,陛下又令人快马加鞭送了第二封亲笔信来,我即刻返回追你,但当时你已渡江,却刚好错过了。倘若能赶上,不知你是否会回心转意,逃过这次大劫。"忽记起一事,往怀中一探,摸了一阵,掏出贴身藏着的一个信封来,"我差点忘了,陛下这封信一直放在我这里,未及还他,你现在看看。"便将信封递给楚翔。
楚翔见那信封的火漆完好,并未拆封,信封上却写着"楚翔亲启",正是符陵的笔迹。楚翔疑惑,记得第一封信未曾密封,难道除了劝诱,这封信还有什么机密内容?楚翔拆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刚看了一眼,突如五雷轰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手一松,那张信纸便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飘飘荡荡,缓缓地落在地上。
狄丰忽见楚翔神情大变,身子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他,叫道:"师弟!那信上写的什么?"楚翔闭目不答,面如死灰。狄丰俯身拾起那张信纸一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翔儿如晤:吾愿从汝之愿,永无反悔。望汝见信即归,万勿迟疑。"下面没有落款,却画了一只奔跑的健鹿,后有一矢飞至,却在离鹿后颈咫尺之处一断为二,从空中坠落。
狄丰不解其意,欲问楚翔,却听楚翔嘶哑着嗓子低声问:"你回见符陵复命时,关于这封信,他还对师兄说过什么?"
狄丰愈发纳闷,道:"陛下说......他说......你未看到这封信,便是天意如此了,他还说......"皱眉想了一阵,又道,"他还说,周国不亡,决无天理,还问我是否愿为营救你而助他一臂之力?"问楚翔道:"陛下这信是什么意思?"
久久未见楚翔回答,狄丰正要追问,楚翔苍白的嘴唇无力地翕动了几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天意如此?周国覆亡,不是因为王允,只是因为我,我,是亡国的罪人......"
楚翔话未说完,房门轻动,楚翔睁眼见是符陵进来,即住了口。狄丰正要行礼,符陵已看到他手中的信纸,心头大惊,糟糕!自己百密一疏,竟会忘了收回此信!狄丰于此时交给楚翔,岂不是雪上加霜?面上却淡淡一笑,伸出手来,狄丰双手将信纸奉上。符陵笑道:"狄先生不必多虑,这信是朕写给翔儿的,信中之意,还是由朕来向他解释吧!"狄丰虽有不解,仍只好拜谢退下。
符陵坐到楚翔身边,双掌一团一揉,将那信纸揉成粉末,哈哈大笑道:"朕当是什么,原来是这封信!这是朕要诱你回去,迫不得已才骗你的,怎能作数?你还当真了?辟土开疆,统一天下,乃我朝之万世基业,岂会殉一己私情而放弃中原得鹿?翔儿,你不会天真至此吧?"
四十二柳色惊心事(上)
楚翔绝望地摇了摇头,道:"君无戏言。陛下,你以前从不曾骗我,现在才是骗我。你若肯骗我,在上京时又怎不骗我,任我重病不起?你若骗我,又怎会冀望这封信将我召回?"
符陵扬眉轻笑:"朕说别的你都不信,这薄薄的一纸谎言倒骗了你?事实便在眼前,想必你已知道,秦国大军已挥戈南进,势如破竹,王允昨日上表乞和,已被朕断然拒绝!翔儿,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兵不厌诈,虚虚实实,皆为策略,你身为大将,岂能不知?"
楚翔泪已满眶:"尝闻‘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翔确实不知,陛下也会如此!"
符陵略有不耐,道:"翔儿,如今朕也无须瞒你,南下之事,早已筹备多时,不管你是否恨朕,是否归国,皆无可逆转!你今日再来执着于此,又有何益?"
楚翔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符陵等了一阵,又温言劝道:"翔儿,你不必......"
楚翔却打断他道:"我只相信陛下的眼睛。"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符陵,"陛下,请看着我,告诉我那封信上所写的都是假的。"
符陵看着楚翔,那双眼里密布血丝,曾几何时,这双眼灿若寒星,那是在战场上睥睨天下;这双眼也会飘忽犹疑,那是欺骗时的心虚退缩,但从来都不象今日这样,空空洞洞,死气沉沉,象是面临没顶之灾的溺水之人,看不到生命的希望......符陵握着楚翔的手,与他对视了片刻,不知不觉已敛了笑容,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你的眼睛不会说谎",终于深深地叹一口气,移开目光,伸手将他眼睛轻轻地阖上,道:"灭周者,秦也。无论如何,你的亡国之恨,皆由朕一人而起,你要恨便恨朕吧!与你不相干的事,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楚翔缓缓地摇了摇头:"陛下,你待我犹如再造重生,我怎会恨你?这世上,我只恨一人......只恨我自己。"
"翔儿!"符陵一震,心知再也骗不了他,忽然生出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化作一股青烟从面前消失,"你......"
楚翔轻轻地抽出手,淡淡地道:"陛下不用担心,我会记得答应陛下的话,不会生什么事的。"垂下眼眸,不再多说一个字。
符陵僵在那里,一时无计可施,想了想,还是先给他换药。起身唤人拿来药膏,定下心神一点点仔细为楚翔清洗上药,换过药,符陵又喂他喝了内服的汤药。厨下熬了上好的燕窝银耳羹,符陵令盛了一碗,仍是一口口喂楚翔喝下。整个过程中,楚翔一直十分安静,象是一个最为乖巧听话的木偶娃娃,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却没有一点生气。
符陵喂完药,打起精神道:"翔儿,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吧!"抱起楚翔,来到外面的小花园,令人在梅花树下放了一张躺椅,将楚翔放在上面,再为他盖上一床薄毯,自己则坐在旁边陪着。明媚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地甚是舒服,园子里只剩了星星点点的残雪,衬着一树树的梅花红如火,白胜雪,正开得妖娆,花香袭人。楚翔看那假山水池边的几棵垂柳,嫩芽初发,已有些许绿意,忽道:"日子过得真快,春天又来了。"
符陵笑道;"翔儿快点好起来,朕陪你去踏青。"
"踏青?"楚翔也笑了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今年陛下可以尽情领略江南春色了。"望着那湛蓝的天空,又悠悠地道,"记得小时候,江宁附近有座小山名叫凤凰山,一到二三月间,许多小孩子都喜欢去那里放风筝,天上飞满了五颜六色的风筝,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好热闹啊......说起来,凤凰山是江宁西边的一道屏障,也是驻军扎营的上选之地,陛下的大军,应该会选择在那里驻守吧!"到后面,楚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收回视线,落在园子里的一株株梅树上,虬枝错节的老梅树仿佛变成了一大片愤怒的人群,声嘶力竭地怒骂着、叫喊着"楚翔,你这个卖国贼!""叛徒!""不要脸!""下贱!"......骂声越来越激烈,一双双挥舞的手臂似要将自己撕成碎片......楚翔甩甩头,却甩不掉重重叠叠的幻象,以手覆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他们,他们说得对,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还是死有余辜......"
"翔儿,你在说什么?"符陵察觉异样,问道。
"陛下,没什么。"楚翔抬起头,对着符陵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歉然答道,"只是太阳晒得我有点头晕......陛下,我还是先回屋去吧!"
符陵道:"成天恹恹地闷在屋里卧在床上,也不利你恢复,该多在外面透透气。"
楚翔不再坚持,应道:"是,陛下费心了。"静静地半躺着,阳光斜照在他脸上,却衬得脸色愈见苍白,一双眼睛愈发大而黑了。
符陵陪楚翔在花园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人来送战报奏折,符陵将楚翔抱进屋,安顿好后才去了。掌灯时分却又回来,楚翔仍是静静地倚着床头坐着,仿佛几个时辰动都未动一下,见符陵回来,轻唤了声:"陛下!"
符陵问:"饿了么?想吃什么?"
楚翔摇头:"我不饿。"
符陵道:"若不饿就早点歇息吧,今晚朕在这里陪你。"
符陵便去沐浴更衣,出来后上了床,轻轻地将楚翔揽入怀里,吹熄灯烛,黑暗中,两人皆默不作声。良久,符陵察觉楚翔的肩头在微微耸动,低声道:"翔儿,现在没有别人,你要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楚翔背对着符陵,面朝暗壁,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此后再无声息。
四十二柳色惊心事(下)
整整一夜,楚翔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符陵知道他片刻未曾入眠,却也只能清醒地守着他。楚翔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轻如鸿毛,符陵却分明感觉到,有几千几万斤的重担压下来,压在他身上,那是整个国家的重任,却要眼前这具早已遍体鳞伤的羸弱躯体独自去承受。这样的压力将他活埋,让他窒息,撕裂了他的心。自己曾想帮他分担,但事与愿违,却将他推下了更深不见底的悬崖......明明他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拉出苦海,但却怎么都触不到他,象是有一座无形的屏障,冷冷地将两人彻底地隔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绝望中越陷越深,甚至没有一丝挣扎......快天亮时,符陵将楚翔翻过来,面朝着他,口气异常坚决:"朕知道你眼下的情形,或许一时好不了,但朕从不信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朕要许你一段全新的生命。"
第二天,符陵干脆将议事之处搬到了楚翔这边。反正楚翔已知开战之事,也无须刻意回避。就在外间接见官吏,无人时则坐在楚翔床头批阅公文奏折,每日仍是亲手为楚翔换药喂饭,晚上睡觉则整夜整夜地抱着他。
楚翔十分乖巧听话,让他吃什么做什么,他都一一照办,问他话时,他便回答,不问时就安安静静地躺着或坐着,不发一言。符陵虽时时陪在他身边,但若不是看见那双时时睁着的大而黑的眼睛,也难以感觉到他的存在。夜间他服了安神镇定的药丸虽可入睡,但一丁点响动就会令楚翔惊醒,然后睁着眼捱到天明。各种珍药补品吃了不少,楚翔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符陵问之苏太医,苏太医只说因元气有损,需要长期将养,一时也急不来。
又过了大半个月,楚翔的外伤在符陵的精心照料下大有好转,但双腿仍不能移动。他从不过问前线的战事,符陵常在他床头阅折,散落在他身旁的战报,楚翔也不去多瞧一眼,但从符陵的片言只语间,亦知秦军是一路锐不可当。一日,符陵从外间进来,面带喜色,将一份战报递给楚翔。楚翔翻开一看,却是前线的加急捷报,秦军已攻克江宁,生擒了王允。原来,秦军合围江宁后,陈郁得符陵严令,要求活捉王允,便暂时按兵不动,围而不打。王允见大事不好,无心守城,密遣亲信暗通秦军,欲以重金收买秦军将领,以图潜逃。陈郁得报后,将计就计,令那将领假意应允,却趁王允出逃时设下埋伏,一网打尽,又一鼓作气,攻下了江宁。
楚翔合上战报,淡淡地道:"恭喜陛下获此大捷!"言中却殊无喜意。
符陵笑道:"江宁倒是囊中之物,破城只在早晚之间。但王允那老贼也有今天!翔儿,他加诸你的折磨,朕必十倍为你讨还!"
楚翔听若未闻,忽想起一事,便挣扎起来要给符陵行礼。
符陵忙扶住他,奇道:"翔儿不要乱动,有什么直说便是!"
楚翔一把抓住符陵的手,急切地道:"翔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定要答应!"
符陵道:"朕什么事未答应过你?"
楚翔道:"江南的亿万百姓既苦于苛政贪吏,又伤于战乱离别,这些年的境况实在堪怜。楚翔恳求陛下保全江宁百姓,勿使士卒屠掠奸淫。"
楚翔多时不曾主动与符陵说话,今日一开口就说这个!符陵微怒,拂袖而起:"江宁百姓?一样地不识好歹,刻薄寡情!你倒会替他们求情!当日你将受戮时,他们可有谁怜过你?为你说过半句好话?"
楚翔低头:"那是我......罪有应得......惟求陛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符陵沉吟不语,今周帝在闽尚有一定势力,江宁乃敌国之首都,若以杀戮立威,可瓦解周军残部的斗志,促其迅速崩溃。且秦军将士从苦寒北国甫至江南膏腴之地,难免不抢掠财物妇女,这也算是对他们艰苦作战的酬劳,朝廷又不须额外花钱。因此符陵虽不明示鼓励,但也不刻意禁止,初入城几日,照惯例睁眼闭眼。楚翔的要求,却是为他出了一道难题。
"陛下!"楚翔拉住符陵的衣角,轻唤了一声。
符陵复坐回床边,斟酌措词:"翔儿,不是朕不愿意答应你,但你看这战报,我军已于昨日入城。你当知道,若前方将帅不加约束,朕也是鞭长莫及,而且就算朕即刻下旨,恐怕亦来不及了!"
楚翔不说话,只哀哀地看着符陵,眼中泪光闪动。
符陵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起身到案前,提笔写下一纸手谕。先对陈郁等前方将士大加慰勉,许以重赏,再严饬纪律,不得扰民,若有违者,定以军法从事!写毕,符陵将手谕交给楚翔过目。楚翔看了,挣扎着在床上给符陵磕头谢恩。符陵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罢了!朕不需这些惺惺作态。你要谢朕,就快些好起来,让朕少操几分心就万事大吉!朕要的是活蹦乱跳的楚将军,可不是弱不禁风的病西施!"即当着楚翔的面,封了手谕,传了人来,令快马加鞭连夜送至江宁陈郁元帅处,不得有误!又另下旨准备大量劳军之物,尽快送到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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