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植物并不陌生,宫中那个小院子里也有,常常是他带著香袖将之铲尽,因为自己走路容易摔倒,留下这些滑溜溜的小植物,说不得哪天一脚踩上去便会摔得爬不起来。
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这个院子的青苔也全都清理干净了,谈稹想到便做,将换下来的旧衣服披在头上,走出房门,沿著路牙蹲下身,用手扒拉著开始清理苔藓。
没有小铲刀,这活儿果然有些难做,抠了一会儿,谈稹觉得手指有些发痒,在青石子的地上蹭了蹭手指,自己给自己打气,接著继续清理。
一抹白色的身影悄然立在少年身後,绝美的容颜带著几分不理解与不耐烦,这是在做什麽?
缓缓靠进,声音平平的没有起伏:"你在做什麽?"
谈稹的後背僵直了一下,慢慢站起身,泥泞的双手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来,微微弯腰:"帝主。"
凤溶这时候才发现少年的个子不高,整整比他矮了一头,瘦弱的身体纤细修长,脑袋上滑稽地顶著一件旧衣服,饶是如此,飘落的细雨却仍是将他的衣服打得微湿,忍不住皱眉:"你在做什麽,不知道下雨了麽?"
谈稹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披在身上的破衣服:"这个遮著,不会淋湿。"
凤溶拉起他的一只衣袖,湿漉漉粘著一大片灰灰的泥土:"这是什麽?"
少年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哦,有些湿了,哎呀,这是您送的新衣服呢,对不起!"
凤溶不想搭理他,伸手轻轻松松地将少年拎得双脚离地,直接拖著向屋内走去,甫一进屋,便即随意一甩,谈稹没站住,险险摔倒,堪堪扶住墙壁方才稳住了身形。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粗鲁,并不介意,却闷下头轻轻擦拭衣袖上沾染的泥土。
凤溶自行坐到桌旁的檀木椅旁坐下,冷眼瞅著他取下了披在头上的旧衣服小心地擦拭衣袖,忽然觉得无趣之至,若不是为了武林大计,自己何必坐在这儿陪这麽个呆子似的少年做戏?
第八章
晚膳很快摆了过来,谈稹近乎呆愣地瞧着一众千娇百媚、姿态各异的婢女进进出出,有几个还偷偷瞄了他一眼,继尔露出不屑的神情,更有甚者居然抿嘴偷笑了起来。
凤溶轻咳一声,偷笑的女子连忙端肃了容颜,将手中的菜盘子摆在四仙桌的正中,垂头弯腰便待退了出去。
武帝声音清冷:"你笑什么?"
那女子骇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敢。"
凤溶仍旧不动声色:"好了,本座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下去吧!"
那女子松了口气,连忙跪趴着磕了个头,起身踮着小金莲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年轻的武帝挥了挥手,屋子里侍侯的一众婢女俱都敛衽为礼,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最后跨出门槛的女子将房门紧紧关闭。
凤溶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坐吧!"
少年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走到椅子前坐下,望着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菜肴,再次感叹,这里的膳食比之宫里确实丰盛了许多。
武帝提起一个小酒壶:"喝酒么?"
谈稹老老实实地回答:"多谢帝主,在下不擅饮酒。"
凤溶皱皱眉:"喝一口也没什么要紧!"
少年素来不喜欢与人争执,听他这么说,不愿违了他的心意,轻轻举起酒杯:"帝主若有兴致,在下却之不恭。"
凤溶习惯了发号施令,少年的顺从倒是很合他的胃口,不由微微一笑,朱红的双唇勾勒出秀丽的弯弧:"本座非是不讲理之人,只不过今日你我第一次共膳,怎好一口酒都不尝,玄帝宫的酒最是醇香,你一定喜欢。"说着,已将谈稹手中的酒杯斟满。
少年其实并不能喝酒,以他这种颓败的身体,只一口怕就能引发胃疾。他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却更知道如今比不得在宫中,同是寄人篱下,宫里好歹还有陛下这把保护伞,而在这里要想好好地过日子,实现自己活到加冠的愿望,还是应该乖乖听话比较妥当。
眼望着凤溶一饮而尽,少年瞧了瞧杯中看似温软的液体,暗暗叹了口气,仰脖灌进喉咙里,辛辣的呛味冲上了鼻尖,连忙别过脸去努力压制,轻轻地咳嗽。
武帝美眸微闪,眉尖轻轻翘起,额尔平复如常:"再来一杯如何?"
谈稹笑了笑,喝一杯是喝,两杯也是喝,这辈子还没尝过醉的滋味,眼前美人如玉,醉就醉一次吧,果然任着凤溶又斟满一杯。
如此三杯下肚,少年已有些坐不稳了,勉强拉住桌角才不至于瘫软下去,神智倒仍是清楚的很。
武帝的脸庞美得如诗如画,谈稹微微眯起眼,感觉一股血 腥气直冲喉口,连忙空出一只手低头轻轻捂住嘴,复又不着痕迹地放下,笑着问道:"还喝吗?"
凤溶似乎也很高兴,双眸光芒流转:"想不到你还是个爽快人,罢了,听说你身体不好,今日就到此吧。来,尝尝玄帝宫的菜比之皇宫如何。"
少年左手探到桌下,死死抓住桌腿,微微颤抖,神情却是丝毫未变:"帝主先请。"
眼前有些模糊,烈酒的后劲慢慢上了头,谈稹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火辣辣烫得像要烧起来一般,身子不由自主抵住了桌沿。
凤溶抬手,"啪"地一声一颗药丸弹进少年的碗里:"把这个吃了,或许对你的身体有益。"
谈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帝主!"捏住药丸和着汤水吞落入腹,不一会儿,体内的疼痛缓和了几分,醉酒的晕眩也去了不少,左手慢慢放松。
窗外夜色迷蒙,秋雨越来越大,洞开的窗口下,青砖地面打湿一片。
三杯酒下肚,凤溶温和了不少,眼瞅着对面的少年只顾着闷头扒饭,不由微笑,夹了一只明虾送到少年的碗里:"吃吃看,或许比皇宫里的好吃。"
突如其来的温柔让谈稹有些手足无措,将那虾子连壳带肉送进嘴里,随便嚼了嚼拼命吞进去,不忘赞美:"果然美味。"
凤溶瞧着他有些慌张的模样,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怜惜之情,索性将明虾碟子推到他面前:"好吃便多吃一些。"
少年的急乱不过一瞬间,这会儿已恢复了日常的淡定,夹起一只虾子,去了壳,慢慢咀嚼:"确实不错!"
凤溶拨着盅里的鸡汤,状似无意地问着:"据说,你虽然是个候爷,在宫里的生活其实并不好,是不是?"
谈稹摇摇头:"这是误传,有香袖照顾着,宫里的生活很好。"
武帝似笑非笑:"既如此,怎么从不出门?"
少年微垂双目:"我的身体不好,还是呆在屋子里比较妥当。"
凤溶皱皱眉:"你的病是先天的吗?"
少年点点头:"爹爹的身体便不好......"爹爹......
武帝瞧着他长长的睫毛在微闪的烛火下映出淡淡的浅影,心头忽地一动,似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碰触到了一般,竟是有些情不自禁。
暗暗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凤溶压下莫名的情绪,淡淡道:"你的父亲早就过世了,你还挂念着他吗?"
谈稹微笑着缓缓道:"挂念着又如何,毕竟已经过世了,再说,总有一日我也会去见他的,莫若现下好好地生活,也省得他在天上为我担心。"
凤溶又想皱眉了:"你才只有十七、八岁,怎地都想到那么遥远的事了?"
少年无所谓地笑着:"对不起,在下不该说这样的话让帝主扫兴。多谢帝主今日的款待,饭菜很好吃。"
他推开碗,挺直了腰背收拢双手,那意思十分明显,已经吃饱了。
凤溶瞧瞧他面前空空的瓷碗:"这些菜才吃了这么一点儿,怎么就饱了?"
谈稹仍在笑,似乎那张清瘦的脸上,笑容一辈子都不曾改变过:"在下食量小,帝主若未曾用完,在下愿意坐在这儿陪伴帝主。"
凤溶不由分说舀了一碗汤端到少年面前:"把汤喝了。"
少年瞧了瞧浓浓的汤汁,顺从地接过,一勺一勺喝了起来,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痛楚,却被长而细密的睫毛挡了个严严实实,并未被武帝瞧见。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少年喝得很快,凤溶再瞧向他时瓷碗已露出了白白的底面,忍不住轻笑道:"说什么吃饱了,这不还是喝光了吗?"
少年垂头抬手捂了捂双唇,旋即挪开:"这次真是饱了。"
凤溶不再勉强,自己随便吃了几道菜,扬声让候在屋外的婢女收碗,待屋中收拾干净了,挥手让婢女们退下,方才冲着谈稹微微笑开:"休息吧!"
少年抬头瞧了瞧他,再望望床铺,眼中露出一抹异样的情绪,彬彬有礼地做揖:"帝主先请。"
武帝呵呵一笑,走到床前自行解衣,谈稹有些犹豫,慢慢蹩向前,考虑再考虑,终于缓缓开了口:"帝主。"
凤溶不解地望向他:"怎么?"
谈稹定定地瞧着他,目光诚恳:"在下体力不支,今日能不能......能不能莫要再行交合之事?"
武帝解衣的手立时顿住,眼角微勾,瞳色深沉,殷红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神情中带上了几分不悦之意。
第九章
谈稹叹了口气,瞧这神情,自己定是问错话了,转眸看著宽大的床,少年第一次感到了忧心,今日这样的身体状况,不会就此死在这张床上吧?
退後几步,少年脸上笑容又起,虽说一直梦想活过弱冠,却也记得爹爹说过生死由命,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莫若安静地面对,至少尚能得到内心平和。可惜的是,昨日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
一旦想通了,谈稹复又回到低眉顺眼的神情,不再多做恳求。垂眸间瞧见身上的长袍,崭新的褶痕犹在,少年想了想,细瘦的手指搭上扣沿,一粒一粒缓缓解开,这麽好的衣服莫要再被扯破了。
一只修长优美的手扭住了他的衣襟,少年目光上移,神仙似的容颜染上了几分悚人的怒意,凤溶的声音冷得彻骨:"你把本座当成禽兽麽?"
谈稹被他揪得呼吸维艰,原本不舒适的身体这时候愈发地疼痛了起来,脸色渐渐青白,只是强忍著:"对不起,在下......在下说错了!"
武帝微微眯起眼,忽地轻轻甩开,力道一松,少年站立不稳,後仰著跌倒在地。
凤溶下意识伸出手待要将他拉起,却又缓缓收回,冷冷道:"本座今晚只想和你好好休息一宿,你却将本座看得如此不齿,谈稹,你好大的胆子!"挥了挥衣袖,再不理摔倒的人,将解开的衣服重新套好,大步离去。
谈稹静静地躺在地上,体内的疼痛愈来愈猛烈,耳边木门轻响,屋内瞬即平静下来,心知凤溶终究走了。忽地勾了勾嘴角,试探著想要爬起身,却觉得胃部痉挛著一阵剧烈地抽痛,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微微蜷起身体,似乎再也动不了了。
他对事情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比如这会儿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索性便放弃了挣扎。其实,躺在地上是睡,躺在床上也是睡,无论躺在哪儿,只要能睡著也没什麽要紧的,就是......可惜刚才没将窗户关上,冷风冷雨的,虽然身上穿著新制厚实的长袍,仍是觉得寒冷沁骨。
体内疼得想抽搐,谈稹却有超强的抗疼能力,从小到大,不知道曾经在鬼门关前游荡过多少回,以至於现如今便是将他骨头拆了他也能忍得一声不吭。
偏偏总是睡不著,少年有些无奈,哪怕晕过去也好,连晕都不让人晕,罪魁祸首是刺骨的寒冷。风带著些许呼啸刮进窗内,让谈稹几乎怀疑现下已不是秋天,而是那让人总想裹著被子缩在床上的森寒冬日。
目光移转,渐渐望向屋顶,青砖灰瓦,这栋房子用的是梁脊式的顶部结构,谈稹莫名地猜想,若是在外头,必定能看到两端翘起的飞檐。
天似乎漏了一般,雨像是停不下来了,谈稹的神智没办法迷糊,清清楚楚地听著外头连绵的雨滴敲打著窗框,偶尔还能听见树枝被风吹过唰唰轻响,少年开始疑惑起来,不知道打落了多少黄叶。
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屋顶和外头的细雨飘落中,以至於有人推门走到他身边也不曾发觉。
凤溶美若天仙的容颜没有半点表情,眼底却是深深地惊骇,这少年......这个痨病鬼居然就这麽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想要起身的迹象。
他怒气冲冲地离开,本想找一个乖巧的男宠或是姬女行乐,却在走出院门时慢下了脚步。
脑子中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少年苍白的脸颊,想起少年後仰倒地时虚软的身形,想起倒地後幽深的双眼怔怔地瞧著自己......凤溶蓦然停住,转身向著来时的房间走去。
少年终於发现烛火的亮光被一个俊挺的身影遮住,慢慢移转目光,望著武帝客气地笑了笑:"帝......主......"声音虚软无力,喉咙里似是被什麽东西塞住了一般,气息的流动受到阻碍,听起来十分沙哑。
凤溶不作声,眼眸中的惊诧慢慢淡落,微晃的烛光映在他秀致的脸庞上,半阴半明,竟显出一种妖治的美丽。
少年试著动了动手脚,感觉躺了这麽会儿,似乎是有了些力气,慢慢撑起双臂站了起来,总不能睡在地上与别人讲话。
其实,谈稹经常会惊叹於人的毅力,比如现在的自己,刚才连动都动不了,手指疼得麻木,这会儿看到面前出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仙子,力气一下子就回来了,莫怪乎古贤赞曰,食色性也!
凤溶瞧著他有些艰难地站稳,几乎是下意识便要伸手相扶,手指堪堪触及少年的衣角,却又反射性地收了回来,语气寒得刺人:"地上很舒服吗?"
谈稹诚实地摇头:"又冷又硬。"
凤溶有些光火:"那你躺在地上做什麽?"
少年无奈地笑著:"适才爬不起来,歇了会儿,还没来得及起身帝主却回来了。"
武帝头一次发现笑容有时候也是不讨人喜欢的,不由自主沈下脸:"你很喜欢笑麽?"
谈稹怔了怔,立时收起笑脸,讪讪道:"对不起,在下从小养成的习惯,这就不笑了,帝主切莫见怪。"
凤溶忽然觉得自己很懊恼,如此地顺从......原来太过顺从了也会让人不舒服,抬手指向床铺:"上床去睡。"
少年冲著他抱拳做了个揖,果然乖乖走到床前,慢腾腾地解了衣服扣子脱下,露出里头有些破旧的内衣。
武帝抢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这衣服是怎麽回事?"
谈稹低头瞧了瞧,认真地回答:"这是内衣,有些破了。"
凤溶感到自己的脾气都快被他翻上来了:"本座认得这是内衣,怎麽破了?"
少年抬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在下不小心扯坏了。"
武帝忽地说不出话来,这内衣有些眼熟,似乎是昨夜自己......蓦然扬声:"来人!"
门外有人低低应诺,一名黑衣人推门走了进来:"帝主。"谈稹记忆力很好,立时认出这个满身黑不溜秋的家夥正是昨晚拦住自己的冷面人。
凤溶阴沈著脸:"吩咐洛裳宛,明日为谈公子多做几套衣服,里里外外全做。"
黑衣人似乎有些发愣,万万没想到帝主这会儿把自己喊出来仅仅只是为了给这个瘦得没几两肉的少年做衣服,郁闷地垂下头:"属下领命。"
武帝挥挥手:"好了,下去吧!"
黑衣人不敢多话,行了礼返身走出房门,重新回到自己原先呆著的树顶上继续巡逻。
少年坐在床边,心下突然起了些感动,这个看上去不苟言笑、冷情冷意的玄帝宫主人、仙子般的冰魄美人居然如此体贴周到,做衣服啊,似乎在宫里也曾做过,可惜最後总是穿不到自己身上......
凤溶走到床前,自行解衣:"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