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谈逸静静地立著,一语不发,眼前的人依然是飞扬的华貌、挺拔的身姿、睥睨的眼神,与一个月前并没有什麽两样,谈逸完全可以肯定,这个突然失踪了一个月又突然回宫的褚澜绝对不是别人易容假冒的,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褚澜的眼、褚澜的眉......褚澜的流韵......
但是,没有人会相信褚澜会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与他说话,莫怪乎周围的宫女太监俱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童荛悄悄靠近:"公子,这是陛下吗?"
谈逸淡淡道:"半点不假!"
童荛结巴著:"这是......陛下......"
褚澜耳聪目明,脸色愈发黯沈:"童荛,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了?"
童荛骇了一跳:"陛下......公子......"
谈逸叹了口气,拉住童荛,带著他慢慢屈膝跪倒:"微臣不知陛下今日回宫,怠君罪责难逃,请陛下降罪!"
童荛吃惊:"公子,你......"
褚澜冷冷地俯视著他,谈逸的後颈线条优美,白皙的肌肤带著几份病态的苍色,无端端惹人怜惜......褚澜皱了皱眉,掩下心底说不清的莫名情绪,语气森然:"谈逸,你所任何职?"
童荛张大了嘴:"陛下......"
谈逸怕他嘴快,连忙接口截住:"微臣不才,忝位内庭行走侍中!"
褚澜阴沈沈地开口:"既是小小的内庭侍中,如何胆大包天,竟敢耽於帝王寝宫之内,随意翻看百官奏折?"
谈逸轻轻晃了晃,童荛一把将他扶住,双目圆睁:"陛下......"
谈逸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话,缓缓抬头,定定地望向高高在上的人,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额尔平静如水:"陛下所言极是,微臣胆大妄为......"顿了顿,深深叩首:"请陛下治罪!"
褚澜不语,身边秀丽端庄的女子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
褚澜转眸,一瞬间目光温暖如春,拉起女子的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蔻儿不必害怕!"回过身又是另一张脸:"念在你曾为侍读,陪朕长大也算有功,去乾坤殿门口跪著吧,跪满两个时辰以作惩罚。"忽又皱皱眉,眸光扫过谈逸身边的少年:"童荛是你的书仆,朕许他进宫照顾你多年已是大恩,如今已满十八了吧?怎可再留在宫里?容蜉,遣他出宫。"最後一句却是对著总管太监容公公施下命令。
童荛失色:"陛下,奴才不能离开公子!"
谈逸一只手拉住童荛的衣袖,复又磕头:"微臣遵旨!"双手撑住地面,慢慢立起身,脚下忽地踉跄,童荛连忙扶稳他的身体:"公子......"
谈逸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不妨事,走吧!"双腿有些发软,好不容易站得直了,任由童荛扶著向宫门走去。
褚澜声音尖厉:"不懂规矩麽?"
谈逸後背一僵,随即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微臣领罪告退!"
褚澜哼了一声:"去吧!容蜉,你跟著看好了,务必让他跪满两个时辰。"
总管手中的浮尘晃了晃,闷下头:"奴才遵旨!"几步赶上谈逸,面上俱是满满的不忍:"谈大人请!"
童荛捏紧了拳头,十八岁的少年满腔的愤怒,便要不顾一切发作出来,却被主子轻轻握住了手,不由怔住。
谈逸的手冰凉彻骨,却是干净爽洁的,谈逸的眼神带了一点无奈,带了一点悲伤,还带了一点释然,童荛心下一抖:主子久病,只说治不得,一直不敢告知陛下,此番......主子这样的身体如何跪得两个时辰?
怎麽都不明白,陛下去泰山祈福,车马裂裂,怎会突然失踪了?这倒罢了,现今平安回来,人人欢欣,公子昨日听得消息兴奋得一夜不曾歇息好,直到凌晨时方才眯了会儿,却又急急起床指著一叠奏章:"待批好了我们正好去迎接圣驾。"
童荛记得自己当时犹是劝著:"公子,你身体不好,再歇会儿吧!"
谈逸摇头:"不用,待陛下回来了,多的是时间歇息!"
童荛看出自己主子清俊的脸庞满是温柔的笑意,心下也跟著高兴起来。自传回陛下失踪一事,主子日日忧心,病势渐至沈重,却总是强自支撑著,代替陛下批章阅文,处理国政。陛下失踪之事乃是秘密报回京中,除却几名肱臣,朝庭只道奏章仍是千里快马送至天子手中,却不知全是这位内庭侍中一手操持,好在谈逸博学多才,经他手之奏折批复得当,便是知情的几名重臣阅过也是连声赞叹敬服。
经过几番查探,始终不得褚澜的下落,却不料前日收得消息,言陛下自回行宫,身边带了一名千娇百媚的美丽女子......
谈逸看到的是褚澜终於回来了,并没有在意到还有一名女子陪在天子身边,及至奏折未批至一半,门外传来宫人的山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转尔熟悉的身影进了门,冷冽的眸光射向自己,方才发现一抹纤影怯生生地紧紧跟随著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底下一连串的事情让一夜未眠的谈逸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几次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错,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褚澜正是昔日耳鬓厮磨的情人,这般熟悉的气息,如何会认错?
谈逸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忍不住闭了闭眼,童荛低声道:"公子,你不舒服吗?"
前头领路的容蜉转回身:"谈大人,委屈你了!"
谈逸勉强定了定神,摆手道:"容公公说哪里话,我没事,走吧!"
容蜉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叹著气转过头去,谈大人自幼体弱多病,成人後似是健康了几分,然娘胎里带出来的固疾怎会根除,陛下失踪之事传来,他撑持不住,险些昏厥过去,这段时日,忧心思虑,又要忙於国政,病势越发地沈重,如今......乾坤殿前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容蜉有些发怵,谈大人这罪......
皇宫再大,路总归会到头的,巍峨的乾坤殿矗立高耸,谈逸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上白玉台阶。
这台阶走了无数次,没有一次象今日这般艰难漫长,每上升一阶,谈逸便觉得自己的魂魄似是削弱了一分,台阶一层一层前沿,心底一片一片凉透,你什麽都没忘,独独忘了你发誓永远都不会背弃的东西,褚澜,你是真的忘了,还是因为另有所爱?谈逸本非长寿之人,今生蒙你倾心,死也瞑目,这具身体早已没有用了,之所以还活著,全是因你之故,我不敢告诉你,更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生命褪去,你会当如何面对?我舍不得你......微微叹了口气,现下倒好了,这个麻烦的问题终於解决了,褚澜,你既真心喜欢那名女子,那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只是......你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好歹也给我留个喘气的时间哪!
容蜉轻声提醒:"谈大人,到了!"
谈逸点点头,果然走到乾坤殿大门前,对著中心门线规规矩矩地跪下,双膝刚一著地,便觉心口一阵绞痛。
谈逸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好像又出问题了呢,幸好从小到大都习惯了,这点点疼痛忍忍便得。目光转向身边瞪著眼睛的童荛:"小荛,你去我那屋子收拾一下,把有用的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吧!床上打理干净些,今晚好歇息便行了。陛下不下旨,我不能出宫,"
童荛又急又恨:"公子,你不能跪,你的身体......"
谈逸摆摆手:"放心,暂时还死不了。你去收拾一下,在外头找间民房,或许过不了几日我就能出宫了。"
童荛不愿:"我不走,我不放心!"
谈逸沈下脸:"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童荛眼中闪过泪光:"公子,我......我......"
谈逸神色冷峻:"快走!"
童荛自小到大从不曾违背过主子的命令,眼瞧著谈逸隐有怒气,不敢再坚持,跺跺脚,转身冲下了台阶。
谈逸松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有劳公公了!"
容蜉心头酸酸地:"大人若是觉著疲惫,便歪著歇歇!"
谈逸仍在笑:"多谢公公,只是公公如此放水,被外人知道怕要徒生闲话。谈逸已是罪人,何必拖上公公?公公放心,这跪罚小时候也曾练过,谈逸自问跪得齐整。"
老太监苦笑:"谈大人如何还有心思说笑?奴才实是不解,陛下怎麽突然就变了呢?"
谈逸摇摇头:"陛下并不曾变,只是忘了一些事情罢了,或许......"底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容蜉却有些明白了,皇帝年轻,初次出宫封禅,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许是动心了,瞧那模样,件件都记得,独独转了对谈大人的态度,这里头......令人费解啊!
第二章
罚跪真是一件熬人的事,谈逸的身子骨显然是极糟糕的,半个时辰後,容蜉便发现那张苍白的脸隐隐泛了青,心里暗暗打鼓,忍不住出口试探:"谈大人!"
谈逸半垂著头,听到容蜉的喊声缓缓抬起,嘴角勾著一抹微笑,神色自如:"容公公?"
容蜉担心地询问:"谈大人,您没事吧?奴才去给您找些水喝喝?"
谈逸笑笑:"多谢公公,确实是有些渴了!"
容蜉点点头,浮尘微晃,吩咐远处殿檐下的小太监照顾著谈逸,自己急匆匆地找水去了。
小太监不能进檐,只能远远地站在台阶下瞧著,眼瞅著跪得挺直的身影一动不动,慢慢放松了戒心,心里温吞吞地嘀咕:谈大人不是陛下的宠臣麽?这是犯了什麽事儿了?
谈逸四下望了望,发现没人注意盯著他,嘴角笑意更深,伸手掩住双唇,复又收下,藏进衣摆内,微微梭动,额顷那手露了出来,干干净净。
远远地似有一人匆匆走来,谈逸没心思张望,默默地跪著,心口一阵一阵翻绞得厉害,勉强提起全部的精神对抗著身体的不适。
地上出现了一双鹿皮软靴,著急的话语连珠串般射了出来:"疯了,你怎麽能这麽跪著,陛下疯了麽?"说著蹲下身扶住单薄瘦削的肩头。
谈逸眼前有些昏花,缓缓抬眸,凝神瞧了片刻方才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脸庞,淡淡笑道:"宗郅,你怎麽来了?"顿了顿又道:"定是小荛那傻孩子去找你了......"
徐宗郅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还笑得出来,陛下怎可如此对你,他疯了吗?"
谈逸急急抬手捂住他的嘴,瞧著侍立阶下的几名太监并未回头,想必不曾听到宗郅的话,不由松了口气:"你总是口无遮拦,小心被别人听去。"
徐宗郅恨恨道:"他怎能如此对你?你倒好,乖乖听他摆布,如何一句话都不辩解?"
谈逸笑得随意:"他是天子!你这话奇怪了,何时见过臣子与皇帝拗气争辩的?"
徐宗郅瞪著眼睛:"你是臣子吗?不错,你是臣子,可你也是他的......"
谈逸打断了他的话:"宗郅,今日轮到你当值麽?"
气鼓鼓地点头,徐宗郅只是觉得不甘心:"他怎能如此对你?想当年还不是他一意求你......"
谈逸轻轻地叹了口气,头疼地指了指阶下:"既是你当值,如何还能在这儿陪我闲聊,难道......"眼睛向上瞟了瞟:"你想与我同跪?"
徐宗郅气恼地抓了抓头发:"你怎麽总是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样,他这样对你,我......我......"
谈逸笑笑:"你?你能怎麽样?他是天子,是这个江山的主宰,莫说只是让我跪一跪,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没什麽不可以。宗郅,别说没用的气话了,快走吧!"
徐宗郅深深地望著他:"你既知他是惹不得的人,为何当初要答应他?"
谈逸沈默半晌,声音有些飘渺:"我是个活不长的人,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最终仍是一个结果,莫若让他高兴些!"
徐宗郅面上掠过伤痛的神情:"逸,别说这样的话,你的病这几年稳妥了许多,总是你自己不经心,随意糟蹋......"
谈逸啼笑皆非:"宗郅,你急急忙忙赶过来不是为了讨论我的身体吧!快别说了,明知我不爱听,就数你最喜欢跟我唠叨这些话,澜......好了,宗郅,这里不是闲聊之地,不想被我牵连的话,就赶快离开吧!"
徐宗郅倔著脾气:"不行,要走我也得带你一起走,跪在这儿吹风,回头又要大病一场。"
谈逸无奈地望著他:"宗郅,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了,总是这麽不听人劝......"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阵急乱的脚步声。
二人回头望去,总管太监火烧眉毛般一路小跑著赶了过来:"谈大人......谈大人......嗯?徐统领怎会在此?"
徐宗郅剑眉微敛:"容公公,发生什麽事了?"
容蜉喘著粗气:"陛下......陛下来了!"
徐宗郅哼了一声:"来便来吧,我正想问问他究竟为什麽命逸在这儿跪著!"
谈逸沈声道:"不要胡来,宗郅,快些离开,听我的话,快走!"心下隐隐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徐宗郅站起身,昂著头:"不行,今日定要得个理......"
"你要得什麽理?"冷冰冰的话语递了过来,乾坤殿右侧墙角转出了一行人,走在前头的正是刚刚回宫不久的大褚皇朝天子褚澜。
谈逸心下一沈,此时再走已来不及了,宗郅......罢罢罢,好歹不能连累了他。
徐宗郅眼中有怒气,并不下跪,腰背立得笔直:"陛下!逸犯了什麽过错,为何令逸跪在这儿?"
褚澜沈著脸:"逸?"瞥眼瞧了瞧地上的谈逸:"私入寝宫、擅阅朝报,本当下狱。朕念在他曾为朕之侍读,只让他跪两个时辰,已是法外开恩。"
徐宗郅愕然:"私入寝宫,陛下,当初是您......"
他的话并未说完,褚澜很快发现了问题:"徐宗郅,你本是禁卫军副统领,怎会跑到这儿来了?"
徐宗郅脑子转得快:"臣巡视至此......"
褚澜冷哼一声:"既是正在巡卫,如何停在这儿不走了?徐统领,你渎职离位,该当何罪?"
徐宗郅有些上火:"陛下......"
谈逸暗叫不妙,截口拦住徐宗致未尽之言:"陛下,是微臣见徐统领由此经过,将他留下。"
徐宗郅圆瞪了眼:"逸......"
褚澜眯起眼:"哦?谈逸,你有兴致得很哪,跪在这儿犹自东张西望,还找个人来陪陪你。"一挥手:"谈逸不思悔过,跪罚再延两个时辰;徐宗郅擅误职守,视宫庭安危於不顾,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谈逸愣了愣,褚澜此次回来有气势多了,下个命令果断直接,这君主的模样倒是有板有眼!微微挪动了一下双膝,深深叩首:"陛下英明,徐统领本当早已离开,是臣跪在这儿......甚觉寂寞,将他拖住,臣之过臣一人承担,与徐统领无关!"
皇帝的眼光阴森森:"你要替他受刑?"
徐宗郅怒极:"一百棍便一百棍,是我擅自离位,与逸无关。"
谈逸仍是伏著:"陛下明察,实是臣将徐统领喊住,徐统领无有过失如何罚得?何况徐老将军卧病在床,打伤了徐统领,徐老将军谁来照顾?"宗郅啊宗郅,你要听懂我的话啊,这一百杖打下来,你伤些筋骨,徐老将军伤的是心啊,你要活活气死他吗?
徐宗郅不是傻瓜,谈逸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徐氏代代戎马,父亲与两位叔父俱都战死沙场,只留下了徐宗郅一根血脉香火。徐老将军对这个孙子爱之逾宝,倾尽心血,管教甚严,若是听得宝贝孙子挨打竟是因了怠忽职守,老将军怕是要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