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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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这席话,那金贵已然把一个红木匣子奉到了茶几之上。匣子虽是古色古香,雕工精致,然而却安了一把很隐秘的弹簧锁,小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金世泽转动钥匙打开匣子,然后将其双手推倒了桂如雪面前:"桂先生不要见笑,我若不是窘迫的没了法子,也不会拿这个来做谢礼。桂先生好歹收下,就是给我面子了。"
  桂如冰听到他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还不到一半的数目,本来是很不满意的;不过见他把个匣子推到自己面前,便不由得生出一点好奇心,探身伸手,把匣中的若干文书翻着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一匣子的文件,竟全部都是房契地契!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对面的金世陵又从金贵手中接过来两只皮箱,分别打开了转向他,露出里面蓝盈盈的钞票颜色:"桂先生说过不要支票,我今天上午去中央银行提了现钞出来。因为数目比较大,所以还是请府上的账房再清点一次为好。这些钱加上城内的三所房子,还有河北的庄子,大概离三百万的总数,还略差一些,我还有点古董,倒是很值些钱的,不过现在如果急于出手,恐怕在价钱上要受到很大损失,我想与其这样赔钱卖掉,不如送给桂先生......你请过一过目吧!"
  金世泽这边说着,金贵那边就已然打开房门,里应外合的运进来一只大铁皮箱。这个箱子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也是一个盖子一把暗锁。金世泽站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掏钥匙,一面开锁一面向金贵等人使了个眼色,金贵见了,立刻就带着人悄悄的退了出去。
  打开暗锁,这时才看出这箱子的奇怪处来。普通的箱子,都是掀开上面的盖子,而这口大铁皮箱,却是侧面打开,现出里面上下的格子,有如一个小立柜一般。那格子四壁都粘附了柔软厚实的紫色绸缎,其中放置的物品,有玉瓶,有铜爵,有卷轴,统共加起来,足有四五样。金世泽瞄着桂如冰,又把柜子钥匙轻轻的放到茶几上,轻声笑道:"桂先生,你看这个,可还满意吗?"
  桂如冰端坐在沙发上,连身子都没有欠一欠,目光虽是也射向那多宝格似的箱子内了,可是一触即收,并没有现出欣喜来,并且还皱了眉头道:"金先生,你把这些东西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外人看起来,倒以为我受了你金家的贿赂了呢!这可不行,马上拿走吧!"
  金世泽知道他这人惯于做作,而且双方争斗多年,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了,他更不会放过这个刁难自己的机会。所以依旧陪着笑道:"桂先生太谨慎了,我无非是感谢桂先生对家父的一番帮助而已,桂先生一定不要拒绝才好。"
  桂如冰绷着脸,只在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得意:"金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至于令尊何时能够恢复自由,就要看院里那几位的意思了,与我无涉!"
  金世泽笑不下去了,可是也不敢翻脸:"桂先生,我知道家父同你这些年,一直政见不合,颇有摩擦。我这里替家父向你道歉了。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家父如果能够度过这次难关,以后一定不再涉足政治。"
  桂如冰仰起脸,好整以暇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绿斑:"这个,似乎与我并无干系吧?"
  金世泽望着他,又恨又急:"桂先生,求你行行好,放过家父吧!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我一定想办法达成。只要你肯高抬贵手,给家父一条生路就好!"
  桂如冰听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脸上现出不满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知所云!"随即就要拔腿离去。
  金世泽这回可是急了,他起身一步迈到桂如冰面前:"桂先生,你--"
  桂如冰直瞪进他的眼睛里去:"我怎么?"
  金世泽望着他,心想自己今日务必打动桂如冰,否则老父就真的难以生还了。
  思及至此,他一横心,索性"嗵"的一声跪了下去:"桂先生,我求求你了!你行行好,放过我父亲吧!"
  桂如冰这回可是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泽一手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万分艰难的开了口:"桂先生,我家里为了救父,如今真的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你若再不施以援手,那我们真的......真的......只有投江的份儿了!"
  桂如冰居高临下的望着金世泽,想到昔日无比威风的金大爷此刻竟然跪在了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着想要一条生路--那感觉是相当美妙的。
  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桂如冰抬腕看了看手表,发觉自己时间有限,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折磨金世泽。便故作慈悲的叹了口气:"金先生,你起来吧!虽然令尊往日对我,是百般的排挤,可我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计前嫌的。而且我也不过是个中间人而已,所以结果到底如何,我现在也不敢给你准确答复。钱,我是要转交给他人的,你可以留下;至于其余的器物,还是请带走吧!"
  金世泽听到这里,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刁难够了,便应声站了起来:"不,万事都让桂先生操心了,送点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请桂先生千万收下,千万收下!"
  桂如冰一扬浓眉,虽是脸上没有笑意,可是那微黑的皮肤中都透出了亮光来。只见他摇头叹道:"金先生,你可真是强人所难啊!"
  
 
                 
 第 20 章
   金世泽从桂公馆回来后的第二天,金元璧被人抬回了家中。
  他那时是在去部里的路上被人突然拦车带走的,事前毫无预兆;如今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放到大门口处了,人事不省,也没有得到一个交待。门房里的听差留不住来人,只好拽着担架一端,把金元璧拖进院中。然后张张惶惶的跑入楼内通报。
  其时金家三兄弟正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的发呆。忽然听到这个喜讯了,立即就拔腿奔出来迎接--结果发现,原来自己的老父是躺着回来的。
  金世流拉着金世陵,不让他过去捣乱,金世泽则蹲在担架前,先是仔细打量了父亲,见他仿佛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倒也安详,只是皮肤白里透青,瞧着不大对劲。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出门时所穿的一套长袍马褂,衣履算是整洁,可见应该是没有受过刑的。
  金世泽低下头,一边将手指探到金元璧的鼻端,一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
  有鼻息,没有回答。
  金世泽惶惑起来,可是很努力的伪装镇定,起身让听差把担架抬去楼上卧房中。自己则跟在后面,一路押镖似的看着。
  金世陵落了后,上前一步拉住了金世流的手,小声问道:"爸爸怎么了?"
  金世流不说话,手心里汗津津的。
  这一行人默默的进了金元璧的卧房之内,金世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忧心忡忡的盯着床上的老父,每隔个半分钟就要低低的叫一声爸爸。金世陵见了,就忍不住开口道:"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一瞧吧!"
  说完这话,他见房内无人反对,便自动的跑出去,给他家里常用的那位顾医生打去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顾医生的助手,先也是热情应对的,后来听说这边打电话的是金家,立刻就变了口吻,很冷淡的答道:"顾医生出诊,还没有回来呢!"
  金世陵自从经过黄书朗那一次冷遇之后,便尤其注意旁人对自己的态度,神经变得非常敏感。那助手的语气中分明带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成分,所以他也不再多说,挂断电话后再找其它医院。
  半个小时之后,金家来了一位英国大夫。
  英国大夫为昏迷不醒的金元璧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他又是个诚实的医生,不肯蒙骗病人,所以连个处方也写不出来。送走这位大夫,金世泽体内的精力仿佛是被人一抽而空了似的,瘫在椅子上不能起立。金世流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冷笑一声道:"桂如冰这是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了!"
  金世泽惨白了一张脸,嘴唇却是发紫。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哆哆嗦嗦的拧了瓶盖,也不要水,倒出药片放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许久,床上的金元璧还是没有动静,家下的佣人也渐渐散去休息。金家三兄弟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就在房内各自找地方坐了,无话可说,一起怔忪的垂着头。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了,如果是在歌舞场上,那这金家几位少爷最是能熬夜的;不过如今坐在一间空气沉重的房间里,守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老父,那精神就很容易的颓丧低迷起来。金世陵先还低着头,试图闭目养神,后来迷迷糊糊的,就觉着身体轻飘起来,仿佛是身在公馆门口了。又见四处灯红酒绿,大门口处也是人来人往,真是车如流水马游龙一般的繁华景象。又有一帮摩登男女,连说带笑的召唤他过去,为首的正是黄书朗,大声笑道:"金三,你可真是不够意思!干吗躲着不见我们?难道令尊发表了院长,你就不屑于同我们为伍了吗?"
  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人群,糊里糊涂的问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发表了院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前方有人笑道:"你看后面那样热闹,不就是金老伯又在大请客吗?"
  他果然就应声回过头去,只看无数来宾们熙熙攘攘的被听差佣人们引入大门内,公馆左右的喷泉也开了,那水流映着彩灯,喷起老高,显着格外漂亮。这可让他高兴起来,自己就抬手拍拍心口,回身对那些男女伙伴们说道:"前些日子我简直怕极了!如今总算又是平安无事啦!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进门?"
  那群男女哄堂大笑起来,其中有人高声说道:"我们才不去呢!你爸爸是个卖国的大贪官,马上就要被拉出去公审枪毙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又怕又气的张口要反驳,忽然见桂如雪远远的走过来了,便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忙忙的问道:"我爸爸都升了院长了,怎么会是卖国的贪官?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造谣?"
  桂如雪笑微微的,竟当众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金世陵吓的向后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响,此时再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再看两位兄长,也都是把头低到胸口,沉沉的打着瞌睡。
  他站起来,揉揉脖子捶捶腰,回想梦中的情景,心惊之余,又有些神往,心想如果爸爸是真的升了官了,那家里的一番热闹,肯定又比先前要更上一个台阶的。
  想到这里,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床前,低头去看金元璧的脸,又低声唤道:"爸爸?"
  其实他是没指望自己的呼唤会得到回应的,可是他这"爸爸"二字一出,床上的人忽然就张了张嘴,似乎是恢复了些许知觉一般。金世陵见状,又惊又喜,赶忙又大声叫了几遍:"爸爸!爸爸!你回家了,快醒醒啊!"
  他话音落下,金世泽同金世流也被吵醒了。金世泽离床最近,此刻就起身扑过来,见金元璧皱起眉头,神情仿佛是很焦虑痛苦的样子,就赶忙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爸爸,你觉得怎么样了?不舒服吗?"
  金元璧靠在金世泽的怀中,喉咙中嘶嘶的响了几声,然后就控制不住似的抽搐起来。金世泽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抱不住父亲的身体了。
  "桂......"金元璧忽然开了口,声音是嘶哑而波动着的,听起来有种不可言喻的诡异和虚弱:"......害我......你们......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的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嘴唇颤抖着,一丝黑血顺着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回北平......"他满口鲜血淋漓,言语含糊起来:"......快走......"
  他似乎是还有许多话要说,然而舌头渐渐僵硬起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所能做的就只有瞪着这三个儿子,神情狰狞而绝望的,从牙关中拼命挤出一个字来:"走!"
  金世流和金世陵被吓傻了,金世泽紧紧的抱住了他:"爸爸,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人找大夫来!爸爸?爸爸!"
  金元璧身体的抽搐变得剧烈起来,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起向外淌出黑紫的鲜血,这让他痛苦的紧闭了眼睛,平素端正英俊的面孔也可怖的扭曲了。
  金世泽呆住了,低头怔怔的看着怀中的父亲。
  金元璧在一分钟后,七窍流血的死在长子的怀中。
  
  金元璧活泼漂亮了一辈子,蝴蝶一样活的眼花缭乱,走的却是丑陋而寂寞。
  屋内弥漫着腥臭的血气,金家三兄弟心神不定的痛哭着,其中又只有金世泽敢去面对父亲那张黑血淋漓的面孔。大少奶奶也从楼上跑下来了,进门看了一眼,当即晕了过去。
  老父不明不白的逝去,三百万的家产就换得了这样一个结果。这样显而易见的一个阴谋,至此已然呈现出了它的大半面目。
  
  金世陵独自坐在公馆楼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望向朝阳。
  清晨的太阳有一种很明亮的橙红色彩,让人看了,心内就要生出几分积极的朝气来。金世陵只有在望着太阳的时候,才会觉着自己又回了人间。
  金元璧的身子已经被擦洗干净了,换了衣服停在房内。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进楼,因为眼前总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他没见过这个,真是害怕。
  这时,杜文仲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在外面是有住处的,刚刚接到了金家的凶信,便赶忙跑来帮忙。早在大门口时,他便看见金世陵孤零零的坐在石阶上,仰着脸一动不动的看太阳。
  "三爷。"他走到金世陵面前弯下腰:"坐在这儿不冷吗?"
  金世陵先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然后才转向他,声音轻而沙哑的答道:"桂如冰把爸爸毒死了。"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杜文仲,现出一种呆滞而疲倦的样子来。杜文仲见他脸上还有依稀的泪痕,就拉过他的手用力握住,希望把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给他:"三爷,你别怕,老爷总不会这样枉死的。"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你别当我是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们家没有钱了,没有势了,我完蛋了。"
  杜文仲听他说到这里,那语气是木然中带着点凄凉,就掏出手帕,准备给他擦眼泪,嘴里还劝慰道:"老爷没了,还有大爷呢!哪里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不堪呢!"
  金世陵低下头,却并没有流泪的意思。
  金杜二人大清早的坐在台阶上,互相握了手沉默不语。正是不知时光几何之时,忽然听见楼内由远及近的响起一串脚步声,回身望时,只见金世泽大踏步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跟班。
  他现在是金家的主心骨了,所以金世陵见他要走,便起身问道:"你去哪儿?"
  金世泽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且走且道:"文仲过来给我开车!刚接了电话,同创要出事了!"
  金世陵听了,连忙追上去:"带我一个,让二哥看家。"
  金世泽晓得他是害怕楼内的父亲,而自己这里又是非常急迫的,所以也没理会他,自顾自的上了汽车。
  
  此时不过是早上五点多钟,离银行开门营业,还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同创大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声浪不时的沸腾又平息。还有人开始捶打大门,捶了三两下,觉着手疼,便停下来继续等待,另换上新一批急性子,用脚去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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