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成这样算什么?有种你就别觉得疼!”头发全部贴在两颊上,叶维回过头来的神情却一般地带着傲意:“既然你要什么事都做得干脆,就赶紧把那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咱们早解决早回家……或者,直接告诉我那混蛋在哪里——”
“那个,不好意思……”
身后突然传来的优雅笑音让叶维愣了愣回头,狼狈不堪地拽着同样狼狈不堪的肖成谚,莫名地直视着大门前打开车窗扶着方向盘的男人。
雨点稍微浇进车里去,男人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像……变态:“我这个混蛋现在来接肖先生前去治疗,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送二位阁下一程?”
-口-……难道就是他?叶维正骂的上瘾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定格在了原处。
92
不知是听谁说的,心理医师其实都是变态。叶维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波斯羊毛毯上,边用毛巾揉搓头发,边思索着这句话环顾四周。
一到这里肖成谚就被领去了书房。叶维还没听说过有谁治疗是带回医生家来的。在路上为缓解气氛随口一问,却被对方礼貌地嘲笑了——“对于我来说,患者的医疗地点选择是建立在病情基础上的。看起来您比我对肖先生更了解,怎会不知道我把他带去家里的原因?”
虽说是自己先骂了人家混蛋,叶维还是对此人好感尽消。他又不知道这医生如此敬业,竟会自行跑到患者指定的地点来接人,再随口一问,却又被嘲笑了——“能让我亲来治疗的……一定都有些身份。何况受人之托,自然该将服务做到位……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为您懂。”
叶维理亏在先,不好与他争辩。讪讪被一同带回来,一路已接近于暴走。
肖成谚进去书房已经将近两小时。开始还敞开着门,在那医生笑如春风地说了句“那么我们开始治疗”之后,竟反手一挥把门锁上。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好,肖成谚又一下进去那么长时间……若不是叶维事先在路上看到了这医生无名指上婚戒,大约就要误会他已把肖成谚给非礼了。
又过了半小时,房门方才有了些动静,叶维赶紧起身去看,先从里面出来的是变态,额头上细汗淋淋,见了他冲他扯扯唇角:“失礼。肖先生的情绪……还不是太稳定,您可以先进去看看。”
叶维二话不说冲进书房去,先被满房的凌乱狼籍吓了一跳,然后才注意到了肖成谚。他撑着额头坐在法式沙发上,胸口起伏着,陷入极疲倦的状态。手掌上的伤已被心理医师处理好,只是衣物和头发依然湿着,弄得沙发靠背上也尽是水渍。
叶维不知为什么就放轻了步伐,安静地走过去,然后扶住他的膝盖蹲下来,仰头寻找他的表情。
男人感觉到膝盖边的触感,微微一颤地把目光挪过来,本该盛满犀利的眼睛里,此刻竟全是脆弱。
“……叶维?”
蹲在地上的男人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仿佛没有预兆,他的下巴便被肖成谚冰凉的左手捏住,发际被凑过来的嘴唇轻吻数下,然后耳畔传来一声叹息。
“他没有骗我。你果然还在。”
叶维很莫名地一直仰着头:“什么?”
“没什么。”如释重负一般,男人的神情一点点回归了以往的样子,把唇吊起来一条蛊惑的弧度:“这样就好。”
这才是以往的他。叶维心下一缓,稍微松了口气。
“肖先生,您可以用一下我家的浴室。虽然……要着凉恐怕早就着凉了。”
门口突然传来个煞风景的笑音,叶维一回头,果然是那变态,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此刻正看戏般地抱臂靠于门前。
“不必麻烦,沈医生。”肖成谚委婉地回绝:“我们这就回去。”
“去擦擦吧。”叶维斜眼瞥过他湿淋淋的样子:“好歹把头发擦干。”
“毛巾在浴室的左手边挂着。”沈姓医生持续补充,很会做人地圆滑道:“叫我沈桓思就好。”
这次肖成谚倒没有拒绝,点点头道了谢便往外走去。
肖成谚一走,书房里立刻陷入了寂静。叶维和这个被自己得罪得不清的医生面对面站着,不知怎地,就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想问我他的病情?”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沈桓思微笑问道。
“不错。”叶维抬眼看过去。
“既然由我出马拉他一把,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再晚些时候,可能就难说了。”沈桓思很自信地弯着唇,过了一会眼神又变得玩味起来:“我告诉他,不是等待的东西都一定会落空……比如……他一直在书房里等待着的你,三小时之后,绝不会人影全无。”
“等待着的我?”
“他一直在等你。”陈述句,相当肯定的语气,沈桓思食指敲打着身后门框,注意捕捉叶维的表情。
“……只是这样而已?”叶维皱起眉,些微有点狐疑。
“当然……还要让他回到以前。”青年走过去把玩书桌上一枚银币,眼神射过来的样子果真还是很像……变态:“hypnotism。又叫做催眠术。”
叶维额间黑线一抽:“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点儿。”
“我让他回到过去,把最不想经历的事情又经历了一遍。这次他是个成年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解决办法……”一根根欣赏着自己的手指头,沈桓思继续道:“他的病根来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和对曾经的懊悔,只要解决这两点,他心中那另一个自己,也该消失了。”
玄乎。这是叶维听到的第一反应,但原本也没指望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什么值得信服的答案……这变态真的可以信任?他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了?
“下周和下下周,让他再到我这里来两趟。”猛地抬起眼,沈桓思微微笑起来:“下周你还是得陪着……但下下周,就让他自己来就好。”
那成竹在胸的模样让叶维还是选择了信任他,颔首致意道:“我明白了。”
“其实,”男人依然盯紧了叶维,表情变得有一点点莫测:“你……也有心疾。”
“职业病。”叶维不以为然地摇头。随后走出书房。
肖成谚已在客厅里等待了一会儿,看他出来,很自然便伸出尚算完好左手,轻轻揽住他的肩。
叶维下意识地挣开,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去。
沈桓思微眯了眼坐在书房里,自语般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而你的心疾叫做……胆怯。”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闲事。
经过这次之后……那个叫做肖成谚的男人,想必会更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看起来像在闹别扭般的两个人,其实有着比那些如胶似漆的情侣都要深厚的关联。
真算是个颇有趣的研究题材……不知道最后结论时,可不可以写上“不可分割”四个字。沈桓思将微笑挂在脸上,慢吞吞地蹭出书房,礼节性送客。
93
“叶维。”
有人自卧室里低低地无意地叫他。沉淀得很纯净的声音,研磨在耳朵里还有淡淡的粘腻感。
他叹一口气,合上手中的杂志走了过去。
从沈桓思家里回来之后,肖成谚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开始倒头大睡。看他那样子想必是累极,叶维不想打扰,只静静在外面翻着杂志。不想才看完第三本,竟又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起。
“……有什么事?”他走去卧室门边靠着,优雅修长的身姿,衣服品味又很好,光站立在那里就有种张扬的美感。
床上的男人定定直视着他,窗外雨声茫然,衬得他的眼里也隐约泛起无措和空茫:“帮我个忙。”
叶维点点头走近过去:“你说。”
“坐在这里。”肖成谚伸出手来示意床边的某一区域。本应是画匠保养得极好的手指,现下却缠绕着煞风景的纱布。
叶维迟疑片刻,考虑到对方有心病,还是依言过去坐了。坐下之后转过头去,肖成谚仍用那双深黑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然后……呢?”叶维不禁再问。
“……”肖成谚脸上勾勒出一抹状似满足的笑意:“只这样别动……就很好。”
“……”
“陪我说说话。”
“……”虽然头点得很干脆,叶维却一点也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其实就算什么也不说,气氛也不会显得多尴尬。雨声飘摇在安静的室内,让叶维想到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他们在一室吵杂的摇滚声中讨论过的“永远”。
他当时曾不屑地否决,说哪里会有永远这种东西。他是不相信“永远”的,但他却很相信“时间”。
“等我好起来以后……”床上躺着的男人突然间出声打破沉寂,叶维急忙从自己的思绪里脱出身来看向他。
似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冒险,肖成谚自嘲地笑了笑,继续用征询的口吻重复:“等我好起来以后,想带你去一趟佛罗伦萨。”
“……那个……不急。”虽然有刻意证明般地说过作为交换要见到Barto,但毕竟也只是说说而已。肖成谚若真出了什么事,就算全世界不要,他……也一定不会不管的。
“你不是一直很想见那家伙吗。”肖成谚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摸摸叶维的脸:“现在让你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个而已了吧。”
叶维被他这句话噎得有些不快,握住他抚摸着自己脸侧的指尖,态度不很好地回道:“别总是自说自话。”
“今天,我被沈桓思带回了过去。”仿佛没听见叶维的话语,肖成谚带着苦笑继续说下去:“很荒诞,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是真真正正地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过去的自己从不曾注意过的东西。”
叶维心尖微微地一抖:“他给你看了什么?”
“不是他给我看,而是我自己……”肖成谚又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家人,颜彻,还有你……”
“喂……”叶维伸手想要阻止他。却一时没想到阻止的台词。
男人有些乱地闭上眼:“回头一次才刚刚发现,我原来做的那些,大约早就把你推走很远了。”
“……”叶维不说话地看着他把的左手慢慢从自己脸边抽回去。
“我尽力地欺骗自己,觉得你一定还在原地。一有些你已离去的迹象,就愤怒得不知所措……”男人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堪似的把左手蒙上双眼:“我只是害怕而已,结果把自己变得……”他停顿片刻,选择了一个连自己都会心脏收缩的词语:“这么的自以为是。”
“……”叶维的目光里隐隐现出一层惊讶。
“带你去见完Barto,我会在你眼前消失。”艰难地一字一句说出口,肖成谚挪开手把眼睁开:“在我身边你只会感觉到压力……对吧?”
坐在床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半眯起桃花眼眸,淡淡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肖成谚也“嗯”了一声,扬唇笑得有些释然:“一直都在逼你,有压力也是正常。”
叶维只那么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细细看着他。
肖成谚由他这么看着,沉默着垂下心灰意冷的眼眸。他从小就被教育不要把自己的错误怪责到别人身上去,所以一旦意识到,便会全部自己承担。
再怎么痛苦,那都是自己的事情。
一时间沉浸在自我厌恶里无法脱身,直到半晌之后在耳边响起一句:“……所以,你才更不能随便说‘消失’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雨声夹杂在叶维清冷的声音里,肖成谚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一惊朝旁边看去。
“你对我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还是那么一副冷冷的样子,叶维双手撑在身后,把双腿懒懒交叠起来:“我这么记仇,你不要以为逃走就可以一了百了。”
“……”难道……?虽然不想妄加猜想,心中某一处不成文的希冀还是复燃了,隐隐有些兴奋地跳跃着。
肖成谚屏息看着那个垂着眼正思索什么般的男人,等他把话说完。
男人却突然回过头来,眼神凌厉,一把揪起他的领子,细白的上下两排牙齿,正颇显恼怒地咬着。
“你要好好地补偿我,听到没有?”
窗外的雨声渐渐归于一种平静的虚渺。
“好好地补偿我,不要做一丁点让我不高兴的事。这才是你以后的人生,我说的够清楚?”
叶维眯着满眼的激动凑过来,微凉的气息喷从上下开合的薄唇里喷出,连带那只拽着肖成谚领子的手也跟着微微发抖。
“……”面对面对峙了一会儿,那个被无力拽着领口的男人竟挑了挑唇,露出丝玩味的笑意来。
“你……”看到他这种笑就气不打一处来,叶维一撒手,恶狠狠地把他扔回床上。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请尽情地支使我,不用客气。”肖成谚微笑着抬眼看他,那目光却不知道为什么,满含了某些露骨的隐喻。
“滚。”叶维黑线着打了一掌,立竿见影就把男人拍回去:“睡你的觉。”
肖成谚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那么,你就坐在这里……”
“啰嗦。”
再一次被恶狠狠地打断,安心的归属感却潮水般涌上心头。
只看到男人背对而坐的一个别扭背影,头没好气地扭着,耳根却隐隐约约泛红……肖成谚在这种很久都没有过的心情里淡淡勾起唇角。
雨声还是那么淅沥哗啦地响着,但已经不再有焦躁,可以忽略,也可以注意——无非是很自然存在的声音,一点也不值得害怕。
睡意让他的眼前渐渐朦胧……不似方才的多梦心悸,这一次,他睡得无比安甜。
冬天已经足够漫长,这场雨过去……春天差不多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