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既然不反对,今晚,我会告诉柳青这好消息。"季管事心情愉快道。
他的柳青虽不美,但贤慧、听话,哪会像段公子那般目中无人的态度,爷怎不尽早放生去。
季管事边吃边想;爷很严重地为情昏了头......然后,想到他的柳青......季管事略显呆傻的痴笑,压根不知爷已经离开,厅堂外站着一名丫鬟红袖等着收拾碗筷,抱着托盘瞪着他的后脑杓,很久、很久......
段玉不愿回房,一身疲惫却了无睡意,恍若无魂般地在厢房院落徘徊。
往日的习惯渐渐改变;不再过夜生活、不再承欢应付有钱的大爷,少了酒精麻痹的生活步向正轨,丑男人看似放任他自由,实际却无形的钳制......
仰起螓首,视线落在远处的一道砖墙,关不了他时时刻刻想离开的念头。神色黯然地垂首,脑海充斥着别人双宿双飞的景象;此时──花爷必定回到卖油的傻子身边......
忆起受到拒绝的种种难堪,揪着满怀的不甘,只能望着喜欢的男人对他不屑一顾,愈走愈远......
抿紧唇瓣,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渍,他才不要让人看见这么狼狈的一面。
远远瞧他终于静伫在杨柳树下,良久,樊禛祥才举步接近,佯装什么也没发现,关怀道:"你穿得单薄就别在外面吹风,早点回房歇息好吗?"
浑身一震,段玉不客气地叫:"你管我何时才回房睡!"倏地别过脸庞,心头一阵慌,胡乱猜测是否被人看见他的脆弱。
温柔的眼神刻意避开犹挂在他眼睫的盈盈泪光,当下隐忍住一股为他拭去的冲动,抬起的手掌顺着他束起的发滑至发尾,指尖揉绕几回,须臾随着他闷不吭声地离开眼前,仍举在空中的手掌仅抓住发尾淡淡的余香。
兀自轻叹息,他杵在原地没回房,心下担忧着明日,人儿看见花爷赴约来到布庄时的反应......
※※※
约定的时辰已近,樊禛祥没有支开人儿,特地交给他一本做过手脚的账册,要他找出不符合明细的错误金额。
段玉专心于账本所记录的满满数字,凭着印象应该没有出错才对。他略显懊恼地拧眉,思忖自己虽不认真在丑男人经营的生意上,至今也没出纰漏。
"啧,见鬼了......"他翻过一页又页,手拨打算盘,忍不住碎念:"你怎不自己算,我又不是你的奴才。"
"哦,"樊禛祥冲了一壶香茗,倒一杯给他解渴。"那么......你是我的什么?"
樊禛祥等着他从惊愕之中回神,给予答复。
段玉顿觉手足无措,料想不到丑男人会反将他一军。"是什么......"嗫嚅着唇,小声道:"是......不相干的外人......"脑子恢复运作,他强调:"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哼了声,他得重算适才的数字,死男人......也不滚远些!
樊禛祥不意外他又摆着很美的臭脸,宽怀的度量包容他耍脾气;自己从来就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心知肚明人儿钟情于摘星楼的花爷......
"我喜欢你。"樊禛祥兀自品茗,视线落在他修长的手指,零零落落地拨错了算盘珠子。
刷!
段玉紧抓着算盘,手抖啊抖地,隐忍一股油然而生想砸人的冲动。"是我倒霉让你瞧上眼。"他毫不掩饰不悦的情绪,"我不喜欢你!"
樊禛祥不以为意。
低垂首,段玉故作镇定地将注意力再度集中在账本,找个老半天,竟然找不到适才算到哪?
瞬间精锐的目光纳入他所有的小举动,樊禛祥点醒道:"你刚才算到手指下的第二行数字。"
喝!
段玉浑身一震,倏地窜起一股恶寒沿着背脊爬上头皮,发麻......
"你......"话消失在微启的檀口,瞠大的眼瞳映入丑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生吃惊,丑男人了如指掌他所有的动作,连一丁点的小细节都不放过。
樊禛祥拨开他垂散于脸颊的发,细腻的心思欲探究他的过往,问道:"段儿,你是哪里人士?尚有亲人吗?"
一瞬变了脸色,段玉怒吼:"亲人都死光了!"一甩头,他面色铁青的不搭理人。
"你和陆家人是否认识?"
此话一出,樊禛祥瞧他双肩颤抖,捏紧算盘的指节泛白,很不寻常......
探手握住他的,后脑杓另一手臂揽他来宽厚的胸前倚靠,怜惜道:"冷吗?"
"很冷......"
脑海一闪而逝的影像掠过眼前,漫天飘着雪,他跪在雪地望着敞开的红大门内,围拢着一群人,他忘不了一张张鄙夷的脸孔耻笑他的娘不要脸......辱骂他是不干不净的贱种......
眼底迸出暗潮汹涌的恨意,一瞬砸掉手中的算盘,"磅礑!"一声,赫然震醒了所有理智。
樊禛祥心下一惊,"怎么了?"
"闪开!"段玉两手一推,吼道:"滚远些,你靠这么近做什么?"弯身拾起算盘,恼怒地啐骂:"该死!"
樊禛祥终于确定每回提到陆家,他就发作好大的脾气。眉一拧,他陷入沉思──
室内,除了拨珠子的声响,两人并未再发一语。
半晌,忽闻脚步声由阶梯口传来,樊禛祥抬头见沈四领贵客上楼,待贵客一派悠闲入座,将抱在身上的人儿放置一旁,樊禛祥亲自奉茶,微笑问道:"花爷,你来迟了。这路上有事耽搁?"
花葵道:"带我养的小老鼠看大夫。"
"好亲昵的称呼。"樊禛祥笑说:"花爷可宠得紧。"
段玉一瞬抬头,连连低抽了几口气,花爷身旁之人不就是传说中卖油的傻子?!
惊愕之余,段玉打量对面不断抹鼻子的傻子,令花爷迷恋得对他不屑一顾......傻子......一个毫无特色的傻子,凭哪点获得男人全副的注意力?!
妒忌、不甘......等情绪弥漫在胸口,段玉高傲地昂起下颚,细致的眉拧出不愿服输;冷眼旁观花爷扣住傻子的丑脸,提袖为傻子擦去鼻水......多恶心!
"别再用手磨鼻子,都快被你擦破皮。"花葵对着他红通通的鼻子骂:"以后早晨起床,记得多套件衣裳,否则我就把你的鸡都杀了,省得你去喂食。"他语气凶恶的威胁。
"啊!不可以。"郝古毅猛摇头惊呼:"我会听话,葵不要杀鸡。"他紧张兮兮地央求,好担心葵杀他的鸡。
"葵不要好坏......"他会讨厌,就不会喜欢葵。郝古毅低着头,闷道:"我想回家卖油。"
花葵不悦地撇撇嘴,"我会带你回去。现在吃药。"他从衣袖内取出药包,抬头问道:"樊爷,有温水么?"
"呵,有。"樊禛祥递给他一杯温水,关怀道:"花爷的小老鼠生病?"
"染上风寒。"
"过几天就好了。"郝古毅接过葵给他的药和水,听话地把药吃完。
"想睡就靠在我身上,我和樊爷谈些事,等会儿就带你回去。"
"好。"郝古毅悄悄抓着葵的衣袍,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有个很漂亮的人一直在看他,那不善的眼神,他并不陌生。"我没有把衣裳弄油、弄脏。"他咕哝着,就害怕被别人骂。
"爷,需要手绢么为他擦鼻水么?"段玉从衣襟内掏出一条精致的丝绢,起身接近朝思暮想的男人。
丝绢是樊爷给的。他正愁放在身上显得既碍眼又多余,不屑樊爷给的任何东西来讨好。
花葵睨了那丝绢一眼,心知肚明那是出自谁的心意,而他不用属于别人的东西,也包括人。
"你自己留着吧,不用麻烦了。"他不允许小老鼠的身上沾染别人的气味。
段玉抿紧朱唇,缓缓收回手,喜欢的男人连点面子也不给......
满腹怒意横生,比起之前更甚,可敢怒不敢言──
这一切,都要怪那该死的丑傻子凭什么夺走男人的注意;无情的男人不该属于谁......然,事实摆在眼前,他竟然输给一个丑不拉叽的傻东西!
抡紧的手捏皱了丝绢,转身收入衣襟内,段玉不情愿地回到丑男人身边,不再吭声半句。
花葵和樊禛祥互望了一眼,了然彼此的立场──
各有在乎的对象,感情之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花爷此番前来,是来回复他将赎回属于摘星楼的人儿。樊禛祥率先开口道:"花爷,咱们上次谈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花葵轻啜香茗,霎时齿颊留香,沉思了会儿,存心吊人胃口──
"事关玉儿......"
段玉一瞬屏气凝神,心中警铃大作──
当下猜个七、八分,骤然撇过漂亮的脸庞,迎上丑男人露出温和的笑。段玉登时嫌恶地只想逃开。
樊禛祥胸有成竹地等待喜讯──
依他所料,花爷若要拒绝,只需派人来告知,甚至将人儿带回摘星楼。不过......殊不知花爷会开出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花葵饶富兴味地勾唇一哂,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已做好盘算。
"樊爷,你这儿可有倭缎?"
"当然有。城里的纺织坊甚多,章氏纺织坊独有这门纺织技术。"而他的锦纤布庄独有倭缎的销售。
花爷也经营纺织坊,樊禛祥此刻心里有数;条件肯定和倭缎有关。
花葵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道:"倭缎使用的原料来自四川,是以细铜线为纬织入丝缎,织得数寸后,再以利刃沿铜线剪断织覆于同在线的毛质经线,由于经线之竖毛,具有天鹅绒特有的光泽感。"
达官贵人以及贵妇都相当喜爱倭缎制作出来的衣袍,整体既美观又象征高贵不凡。"樊爷,若我要你以断了章氏纺织坊的交易来换人呢,你可愿意?"
他斜睨着樊爷,此举乃考验着樊爷对一个人的喜欢程度到达什么地步?
是要放弃赚进大笔银两的机会来换美人儿?还是放弃美人儿,继续维持生意进帐?
"我不会为难你,樊爷请考虑清楚我的条件。"花葵一派慵懒地靠着椅背,欣赏对面的两张脸孔;一个是瞬间惨白了脸色说不出话;另一个是沉思了好一会儿──
"好。"樊禛祥答应得干脆。
花葵笑道:"不后悔?"
他神态自若,回以笑容。"我若是会后悔,不会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他喜欢一个不爱他的美艳男人,甚至被厌恶着,两人亲昵的时候,身下的人儿还喊着别人的名字......
将损失一笔可观的银两换一个不爱他的人......无悔。
"好。樊爷干脆,我也不啰唆。从今尔后,段玉不再是摘星楼的小倌儿,现在起,他是你的了。"
闻言,樊禛祥笑了笑,"多谢花爷成全。"
顺利达成目的,花葵补充道:"樊爷,我信得过你这人一诺千金。今日的交易让你亏了不少,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亏太久。"
一石二鸟,他断了章氏的纺织销路,也摆脱段玉的妄想,做个顺水人情给樊爷。
花葵无视于段玉吃惊万分的表情,低头抱起昏睡不醒人事的小老鼠,离开锦纤布庄。
段玉茫然地仰起脸庞,喃喃自语:"我不好吗......我有赚进大把银两......我仍有价值......何必这么快就将我一脚踹开......"
心一寸一寸的碎,花爷将他转手给丑男人......段玉颓然地垂下螓首,瞬间凝聚于眼眶的泪花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他果然是个任人赶、任人卖的贱种......
花爷派人将摘星楼内属于他的物品统统运来,两只大木箱和一幅肖像画堆在宅院门口,段玉没再多瞧它们一眼,通红的眼眸凝望运货马车驶离终至消失,从今以后他只属于丑男人的......
身分就像家妓,多么低贱......比楼里的小倌儿还不如。
樊禛祥在他身后唤:"段儿,进屋去。"知他不好受,闷了一下午都没说话。
强逼回眼眶呼之欲出的泪水,他才不要受人瞧不起,傲然地转身面对,"这下你满意了?你以为我会感激你?"终于爆发不满,恨丑男人要他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才不希罕你有钱!"
段玉猛然推开宅院大门,气冲冲地走,瞧都懒得再多瞧丑男人一眼。
樊禛祥视线落在那画中人儿含情脉脉的眼神,眉心渐渐聚拢,拧出一团火气。"你回来──"他吼。
等了半晌,没见到人影,甩都不甩他。樊禛祥暗收敛一古脑儿的火气,抡紧双拳,即使被误解是拿钱压人,仍不后悔换他一身自由。
"呃,爷......"
几名仆佣被爷的怒吼招来门口,其中一人小声问道:"爷,那些东西是......"
"全搬到书房去锁着,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不迁怒于他人。
樊禛祥已有心理准备,从今尔后,人儿会更加排斥与反感。
要得到他的心可不容易,至少得先驱逐花爷在他心里的地位。樊禛祥不禁摇了摇头,思忖那漂亮的家伙不知还会盲目多久;愈是凶,他会对他愈好,盼他终有一天会喜欢自己......
大伙瞧爷走得远了,才吭声──
"难得爷发脾气呢,那段公子真有本事。"
7
樊禛祥在季管事的房里聊了一段冗长时间;话题和布庄织品有关,说明从此不再销售章氏纺织的倭缎。
"爷,您这损失可不小,布庄里的倭缎有部分销售外地,利润可赚一倍之多。为了段公子而不与章氏来往,花爷开的条件分明是断人财路。"季管事精明地算了算,"估计每个月少赚近上千两银入帐。"
他顿足,认为爷的作法根本不值得。
樊禛祥不以为然地啜饮一杯酒,道:"吃点亏就是占便宜。"他明白花爷并非简单的人物。"花爷既然提出这种要求,定有所图。贤生,你该知道花爷的纺织坊在生产由枲麻所制的棉布,布庄里陆续买进了些,那生意如何?"
爷这问题哪会难得了他,季管事立刻禀明:"棉布的价格不如绸缎等织品昂贵,但一般人都买得起。目前和咱们有生意来往的制衣坊就是相中这点,纷纷进料来生产冬令时节的衣料呢。生意当然是好得没话说。"
"薄利多销的生意广,丰厚利润的织品销售范围毕竟有限。贤生,花爷是精明的商人,他保证不会让我吃亏太久。"
"爷的意思是......"
"将来,花爷的纺织坊所产的棉布与织品会让锦纤布庄销售泰半,彼此互惠,以长远的合作来精打细算,花爷是不会让我吃亏。"
季管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花爷断人财路是针对章氏纺织啊。"
樊禛祥轻点头,笑道:"当然。"生意人十有八九无非想在同行独占鳌头,"章氏纺织坊目前面临劲敌,花爷做生意的手段狠,有利可图绝不心软。否则,他会轻易放人么?"
人儿能带给花爷的利益比不上重挫章氏纺织坊所带来的利润,花爷果真如外界所传,不是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