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巨响──
铺内油架倾倒,瞬间砸来眼前,他不慌不逃,硬生生地接下多年的诅咒成真──陆家的男丁果真命不长久......
"起火了、起火了,不得了,油铺起火──"
骚动四起,周遭的商家邻居包括对面街道的人纷纷出来凑热闹,当下提水的提水,用桶子装泥土、沙子的群众想尽办法一起来灭火,防止火势蔓延燃烧整条商街。
花葵在不久前才离开,隐约听见有人喊起火,他回眸一探,前方乌烟密布,登时心下一惊,发觉那是油铺所在的方向窜出浓烟......
同时间,樊禛祥也发现油铺的方向窜出浓烟,他与花爷两人前后出现在人群之中,眼看群众们列成一条人龙接水、接泥沙往油铺大门和周围泼洒,大伙发挥团结就是力量的精神,试图熄灭不断燃烧的火势。
猛烈的火舌由大门窜出,彷佛和记忆中的影像重迭,花葵像得了失心疯骤然一吼:"小、老、鼠──"
他窜出人群外,刻不容缓地翻墙而过,直奔三合院内连接油铺的后门入内找寻。
樊禛祥则是由民众手里抢来一桶水往身上泼,一瞬丢开水桶,就在人们惊愕的当口,奋不顾身地冲往油铺大门,须臾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段儿──"他骤然一吼。
燃烧的油架阻挡了去路,随即瞧见被压住的身影,樊禛祥赫然一惊,跪在地上奋力挪开燃烧的油架,毫不迟疑地脱下外袍,扑灭了浴火中的人儿,当下抱起奔出门外。
眼看花爷已经救出卖油的小哥,樊禛祥顾不得对花爷多加解释些什么,他立刻赶去找大夫。
9
惨不忍睹......
沈四别开脸,不敢瞧爷抱回的人是段公子。
连连端着好几盆的血水与清水更换,强忍令人作恶的腥膻气味,沈四疾步离开内室。
大夫站在床沿频频摇头,叹道:"烧伤成这样......"受伤之人的皮肤呈现红肿斑驳,且局部水肿及水泡形成。"这烧伤表面已呈潮湿,对于病人疼痛刺激相当敏感,甚至禁不起风吹。"
"他昏迷不醒,大夫──"樊禛祥摇晃着大夫的双肩,神智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求道:"治好他,我求你治好他......"
大夫显得好生为难,再度瞧床榻的病人一眼,沉道:"樊爷,并非是我不救,唯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轰──
樊禛祥踉跄了数步,抡紧双拳,一瞬"磅──"地捶在八仙桌面,登时碎屑四飞,八仙桌颤巍巍的歪斜倾倒。
樊禛祥茫然地望着大夫,喃喃道:"他若死,我会拆了你的药堂。"
喝!
樊爷疯了......大夫浑身抖擞地说不出话,"你......你......"
沈四奔上楼来,脚步定在门口,瞧内室一片狼藉,他喊:"爷,您冷静些......"
"呵,"忠厚老实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禁自嘲:"冷静......你要我冷静?"手朝床榻一指,怒吼:"你看到他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如果我没放手、如果我紧跟着他、如果我自私一点、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抬脚踹出一张椅子,不偏不倚地砸向门边,"匡啷!"制造出好大的声响。
沈四吓得往后一跳,当下瞠目结舌──爷......爆发好一顿脾气。"爷,您别这样......会吓......坏人。"
"滚!都滚出去──"
樊禛祥兀自在原地下逐客令,待房内仅剩他和半死不活的他,忧郁的眼神望着那随时都可能断气的人儿,满怀的怒意、懊悔如排山倒海袭卷而来,魁梧的身形再也承受不住地晃了晃。
他怨自己懦弱,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统统都是狗屁!
自以为是的好,真的好吗......放任他做出蠢事,而自己才是真正蠢的那一个......
"沈四──"怒吼又起。
"爷......有何吩咐?"
"去请另一位大夫来。"
沈四守在内室外,不敢不从,立刻飞也似地遵命。
段玉放火烧油铺,此事令花爷怒不可遏,势必要段玉不得好死。
为了保住段玉一命,花爷的手下卓锦文彻夜赶来打探消息,就在锦纤布庄外,遇见樊爷刚送走大夫。
眼看樊爷的面色凝重,摆手示意他入内。
"是花爷派你来的么?"
卓锦文毫不隐瞒,事先警告樊爷,道:"花爷是有吩咐我来看段玉死了没有,倘若没死,花爷不会饶过。"
樊禛祥早就预料会有这样的结果。"段儿做出伤人之事,我也难辞其咎。今日在外,我若继续跟着段儿,可免去这一场灾难发生。"
他失望地离开之后,一路犹豫着,骗不了自己能割舍对段儿深植入心的情感,随后跟去制衣铺,才知段儿丢了他给的衣裳,却拿走花爷的。
前后之差,迟了一步,段儿已做出傻事。"那油铺......"
"烧毁了。花爷这阵子会住在摘星楼。"
樊禛祥将卓锦文领至内室,他上前掀开雕花大床的纱帐,道:"卓公子,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段玉,他的命就掌握在你手里,卓公子将如何回复花爷?"
喝!
床上之人面目已非......
卓锦文吃惊万分地踉跄数步,望着樊爷忧郁的眼眸透着乞求意味,卓锦文撇过脸庞,道声:"请樊爷办场丧事来掩人耳目。至于段玉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不敢久留,卓锦文立刻离开锦纤布庄,抬首无语问苍天。
万般无奈,只因情字伤人......
※※※
夜深人静──
樊禛祥守在床沿,动作轻柔地掬起人儿的发,细心地剪下烧毁的尾端。知他爱美,他会帮他整理,断了的发可以再生,然,半毁的容颜无法再恢复当初。"我不会嫌弃你。真的......相信我。"
好生怜惜他的疼,不敢触碰他的伤口,低下头来落唇轻轻吹拂,乍然忆起大夫的吩咐──伤口禁不起风吹......
喝,心一凛,他咒骂自己胡涂!
"我以后会小心,别怪我弄疼了你。"他保证:"相信我,只要你活着,我再也不放手;不论你讨厌与否、不论你是美是丑、不论别人要不要你,我要。"
他对着毫无知觉的他笑,搁下剪刀,掌心握着满满的发,小心翼翼地放在烧掉一小块的手绢,包覆着,收入心脏的位置,俯瞰他残缺的容颜,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希罕什么?"
樊禛祥傻傻地等着他回应,直到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隐去,耳闻他断断续续的低浅呼吸,心跟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痛,此刻──终于面对现实──
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见......
沈四整个人抵坐在内室外的墙边,将头埋进屈起的双膝,猛抓头发感到懊恼不已,明日小姐将出阁,爷却疯了......
时间分秒难捱,沈四偏头往内室瞧爷一脸疲惫,落寞的身影伴守着那活死人......
他的爷不该变成这样子。沈四的脸色由忧虑渐渐转为阴沉。
段公子私德不良,又干出杀人放火的事,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爷劳心费神地照顾。
万一花爷将来一状告到官府衙门......爷不就惹麻烦上身了。
这还得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爷吃上官司,谁又能保证爷能瞒过花爷......
沈四很懊恼地苦思无策,想劝爷别理会那活死人,何不将心思放在姑娘家身上。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提醒:"爷,天亮了,您该回宅院。"
樊禛祥的目光舍不得从人儿身上移开,提心吊胆了一夜,从人儿毫无动静的状态渐至全身不断抽搐。
侧耳倾听他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大夫曾道这是病人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明知他听不见,离开前,樊禛祥轻声细语地央求:"段儿,等我回来,待云儿完成婚礼,我绝不久留,会马上回来。"
爷还在说疯话,床上的活死人哪听得见。沈四赶忙爬起,等爷上前来交代些什么。
"沈四,你留下来看顾段儿。他若是清醒,立刻赶来陆府通知。"
"是。"沈四低下头,颇不情愿地回应。
樊禛祥仍牵肠挂肚的迟迟不肯离开,回眸凝望一眼,映入那不断抽搐的身子,深怕他不再动、不再呼吸......
"等我回来......"樊禛祥杵着好一会儿,须臾,终于强迫自己离开。
沈四望着爷离去的背影,替爷感到不值与同情......
一夜无眠,沈四知主子会在几个时辰后才回到布庄。他索性在招待所的长椅上睡觉。
生平第一回不听爷的吩咐,他才不管躺在内室的段公子是死是活,甚至希望段公子干脆早点断气,省了大伙的麻烦。
沈四两眼迷蒙,捂着嘴打呵欠,须臾渐渐沉入梦乡......
直到傍晚,由内室传出细微的声响,仍没惊动室外睡昏头的人。
"水......水......"粗哑的嗓音飘散在空气中,渐渐恢复意识与知觉的段玉困难地撑开眼帘,立刻感受到全身似火在焚烧,"痛......好痛......"
彷佛置身在炼狱,痛苦侵袭着每一根神经,他难耐地微微侧身,动动手指,使尽所有力气试着撑起身体,咬牙忍痛坐起,贴着床褥的部分受到压迫,他痛得摔下床,全身蜷缩在地抖瑟不已,真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喝,一瞬,他倒抽了一口气,脑海登时窜出燃烧的油架砸上身来,记忆停顿在他被压住左半身而动弹不得。
视线落在屈起的腿,薄如蚕丝的质料黏在身上,渗出的血水迅速形成怵目惊心的一片红色,脚似乎没有痛觉......
探手一压,他惊吼:"不──"
内室响起低沉似破锣的嗓音,牵动嘴角的伤口在痛、脸部在痛、手也在痛......
段玉缓缓地举起手,吓得差点昏厥;破皮红肿的指节彷佛不是自己的,完好的右手撑在地面,他再次嘶哑地叫喊。
"啊──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我的......脸──喝!"心下一惊,他立刻爬向附近的矮柜,探手在柜子上摸索,"匡啷──"
一只雕花木盒落在地上,掀翻的盒盖镶嵌一面铜镜,段玉低头往镜面一照──他彷佛见鬼般地嘶喊──
"不──不──不......"猛摇头,那不是他,不是......
湿润的眼彷佛又看见四周都是红色火苗,烧上身来的痛楚如现下一般,他挪移着躯体爬至门边,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死......没死......"
手脚并用地试图站起,扶着墙,跌了好几回才撑直身体,他要离开这儿,不能留下让人看见他现在的丑态......
每走一步都是刻骨铭心的痛楚,咸咸的泪水刺激着脸部红肿的伤口,任它泛流,他连擦拭的勇气都没有。
不该活着、不该活着......脑海仅剩这道念头,段玉拖着愈渐萎靡的步伐,一身摇摇欲坠地走向阶梯口,习惯跨出的左脚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随即跌下阶梯,整个人翻滚了好几圈后撞上墙面,"唔......"他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喝!
沈四登时惊醒,赶忙从椅子上跳起,随即看见地上拖出一条血痕......"啊!"他立刻冲至内室,瞧不见段公子,人呢?
一瞬反应过来,沈四回头,两脚"咚咚咚"地跑下阶梯,整个人吓傻在最后一道阶梯上,瞠目惊叫:"鬼鬼鬼......鬼......"
段玉披头散发,几乎浑身是血的朝门口爬。
"我该死......不能活着......该死......"不顾身上有多疼,他死都不要留在这儿让人看见这副模样。
沈四惊魂甫定,却找不回舌头出声唤段公子。
喝!
乍然,他想到现实问题,段公子会害爷失去家业、失去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爷该清醒,看看段公子现在半人不鬼的模样,怎配得起爷。
脸色一沉,沈四毫不迟疑地上前跨过段公子的身子,当下打开布庄大门,残酷地说着:"你是该死,也配不起我的主子,快滚!"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爷傻一辈子。
段玉好不容易才爬至门边,双手紧抓着门板,咬牙撑起自己,胸口发疼得猛喘气,一身焚烧的痛楚令他连开口说话都显困难。
他回头,一双眼眸含着毕生的恨意瞪着──
"我会走,不用你赶。"
缓缓地别过脸庞,泪眼下的恨意纷飞,想着是谁救他回来,是谁害他再受一回心痛的感觉,是谁......
拒绝去想那了然于心的答案,模糊的视线看不清前方,勉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他此时最想去的地方──
视若无睹沿路与人擦身而过,恍若无闻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在周遭四起,他维持着人生最后一丝骄傲,宁死也不愿以这副残破的躯体苟活于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拖着残破的身子走到人生的尽头──
朦胧的月色照映一抹白色身影伫立在桥岸边,缓缓地敛下泪眼,毫不迟疑的一头栽入冰冷河里,随着湍急的水流,冲走他浑身的污秽与伤痛。
"啊──有人坠河!"
一声惊声尖叫立刻引来人群,附近三三两两的路人纷纷上前往桥面下探,哪儿还能见到坠河的人影。
※※※
"匡啷!"樊禛祥的手一滑,杯酒坠落,碎裂于地。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提心吊胆的绳索彷佛断了一截,心立刻沉入谷底......
"大哥,嗯?"
新郎官似笑非笑地拍拍樊大哥的肩,登时唤回他的神智。
樊禛祥低头看着地上碎片,不祥的预兆席卷而来,"段儿......"他立刻站起身来告辞:"我先走一步。"
心慌意乱,天晓得他是怎么撑到这时候还抽不了身,不顾醉态缠人的妹婿恢复"健康",道尽他耍诈的一面才有办法娶到云儿。
而他,此刻心魂不宁,是否意味着已经失去......
樊禛祥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回到布庄,甫踏入门即看见沈四在擦地板,浓眉一拧,略显不悦。"你为什么没在楼上照顾段儿?"
"......"沈四抬起头来,紧握着抹布,心慌慌的不知如何回话。
樊禛祥瞥见一旁的水桶之内,满是污浊且偏红......
喝!"该不会是花爷来过......"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立刻冲上楼,须臾──
樊禛祥呆了......
"人呢......"
床褥仅残留干涸的血渍,内室被整理过,地板潮湿,心凉了......
"沈──四──"
樊禛祥赫然一吼,待沈四出现在门口,彷佛作贼心虚般地不敢踏入内室。"你干了什么?还是花爷来过?段儿在哪?人呢?"
沈四把心一横,登时跪在地上,咬牙全盘托出事实:"爷,您打死我吧,段公子醒来,被我赶出去。"
轰!
樊禛祥闻言,当下被雷给劈中似地震惊不已。
赫然,前所未有的怒意席卷而至,下一秒,沈四已被他提起,揪至墙面"碰!"地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