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老实的脸孔登时丕变,全身的怒意与力量集中在揪住沈四领口的手掌,正抑制一把掐死他的冲动。
"为什么赶他出去,说!"冷冽的语气不带丝毫的情感,频频压抑杀人的冲动。
沈四被勒得快断气,扭曲的五官呈现赤赭色,"呀呀......"的说不出话。
樊禛祥几近丧失理智地晃着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简直判若两人。
"我......我......"沈四深吸口气,努力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我......是为......爷好......"
此话一出,樊禛祥渐渐松开钳制,任沈四颓软的身子沿墙滑落,沉声命令:"继续说!"
沈四抚着脖子边呛咳,边解释所为动机:"我替爷感到不值......咳咳......爷犯不着为了段公子惹麻烦上身,花爷并非好惹......"
樊禛祥面无表情地问:"你就当我好惹?所以赶他出去......你当我没能力保护我喜欢的人?"他果然老实过头,予人感觉是懦弱、无用到只有钱是么?
"他伤成这样......你以为我同情他?可怜他?以为我为他疯了是么?你以为我会为他吃上官司,甚至赔掉所有的家当是不?"
沈四无奈地点头,闷道:"是这样没错......"
恼!
涨满心胸、咬牙切齿的恼!
抡紧拳头,仍缓不了失控的情绪,他悲恸地指控:"究竟是谁盲目......你们只知道他杀人放火,只看见他不理会我的一面,出了事就狠心将他赶出去,以为替我省下所有的麻烦。
"多么地自以为是......为什么不想想我喜欢以及不嫌弃他的心情?今天,他错在自作多情又盲目,而你却不忠不义又无情!"
丢下话,樊禛祥不再多瞧跟随几年的伙计一眼,他要去把段儿找回来。
奔出布庄外,樊禛祥沿路逢人便问是否有看见一位受伤的人,满怀希望不难找回伤势不轻的人儿,猜测他不会走远,或许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甚至被好心人士送往大夫的住处......
然,现实却对他愈来愈残酷,当他问出有人符合他所形容的穿著和伤势,人们绘声绘影地告知那半人半鬼的家伙往哪走。
循线找寻,他看见不少人聚集在闹区的桥岸上,其中甚至有几名官差,当他上前了解人们聚集的原因,得知有人目睹他所形容的人跳河,樊禛祥登时震在原地。
满怀的希望一一落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恍若无魂般站在桥岸至天明,他尝尽了心碎的滋味......
默默地喜欢一个人,换了他的自由,小心翼翼地对待与保持距离,奢望他终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然,满怀的情意到头来仍是付诸水流......
仅留下他的发,搁在心脏的位置紧紧缠绕与牵系,脑海盘据着那半毁的容颜、焚身的伤,化不开的浓烈情感宁毁也不肯给......
多么专情又盲目,他始终不知道别人不希罕,而他希罕......
※※※
三天后──
樊禛祥为段玉办了一场丧事,埋葬了所有是非与过错,同时也埋了所有的情感,随着棺木入土而封闭。
从此,樊禛祥温厚老实的脸上再也没有露出笑容,彷佛行尸走肉般活着,唯有在夜深人静的书房内,那一双温柔的眼神透过墙面的一幅画,找寻失落的画中魂......
日复一日,段玉昏昏醒醒,意识徘徊幻觉和现实的边缘;彷佛置身在水火交替的炼狱,忽冷忽热,蜷缩的身子止不住发颤,毫无抵抗力地任人随意翻动、强迫喂食终至一切静止。
"你是我的,我不要丢掉......爹爹好凶,你要乖乖哦......不要乱叫让爹爹发现了......嘘,要好小声说话......"
傻女低着头,粉红的小嘴说着七零八落的话,一双骨碌碌大眼左瞧右瞄,偷偷爬出一堆稻草外,确定好凶的爹爹去卖鱼还没有回家。
她再度爬回一直在睡觉的人身边,这是她从河边拖回来的。他好脏、又流血,"一定好痛......"
她拉开衣袖,看着手臂上也有一块黑黑的疤,就和他的脸还有身体一样。
她好担心地看着他一直睡觉,都不起来和她说话。"爹爹会说话......"她不喜欢听爹爹说话,好凶......
傻傻地把玩手指,弯身捞出藏在稻草堆里的一些破铜烂铁和贝壳,等到玩腻了,她才钻入棉被里窝着,安静地守着她捡回来的伴,小嘴又重复交代着:"你要醒来跟我说话哦。"
这附近没有人要和她说话,爹爹会骂......会打。
她不明白,爹爹好凶......
小手隐隐发抖,紧紧揪着睡着的人,挨着互相取暖,心里有一道小小的奢望──
陪她说话,别像娘一样睡着就没有再醒来。
"傻女──"
男人醉颠颠地回来,简陋的屋内见不到女儿的身影,"死丫鬟......又乱跑,老子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喀!"男人把酒瓶搁上桌,拉拔着嗓门又吼:"傻女,还不给老子死出来!"
一脚踹倒长凳,男人醉后发泄对现实的不满;妻早死,唯一的女儿是傻子......
去他娘的,老子背得很,倒了八百辈子的楣才会生出智能不足的傻子!
一肚子火是因为赌博输了几个子,生活没一件顺心事。咬牙磨阿磨地恶咒老天爷待他不公平──
一穷二白,也没发财运......生活靠卖鱼为生,所得仅能糊口饭吃,卖剩的鱼除了换些米粮、青菜或几瓶酒之外,搁着也不鲜,只好叫女儿随便煮些汤来当下酒菜。
这村庄有哪个人像他日子过得这么苦,背地里还让人笑话,女儿养到十四岁了仍像三岁小娃儿一样傻。
"去他娘的!老子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生出傻子让人笑话......呸!"
随地吐口痰,男人醉醺醺抓起倒地的长凳,一屁股坐下后便趴在桌上睡,混沌不清的脑子渐渐忘了傻女死哪去。
深夜。
凄厉的尖叫划过寂静,伴随着几声"不要"的求饶窜入脑海,反反复覆,侵扰着、低泣着......终至渐歇。
柳眉一拧,牵动的嘴角引起半边脸颊隐隐抽痛,段玉缓缓地撑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是幻或是真,脑海盘据着模糊不清的轮廓,耳畔时而安静,时而接收到清脆的女音,总是重复相同的话语......
"你要醒来跟我说话哦。"
醒来......吓──
段玉顿时惊诧不已,蓦然──往事如走马花灯掠过脑海,放火、投河......然后......
瞠大的眼瞳布满惊恐,发抖的指节缓缓摸索周遭,意识到身下是稻草,身上盖着棉被,手指往身上摸索,穿着是粗麻的布料质感,再渐渐移往脸庞,触及凹凸不平的结痂表面,一瞬捂住嘴,闷住粗哑的惊喊......
眼眶一热,呼吸顿时凝滞,满满的酸楚梗在喉咙,他想不透自己命贱得竟然死不了......
是谁鸡婆救他!
猛地汲气,一股愤怒瞬间冲上脑门,不断诅咒救他的人──全家不得好死......
勉强撑起发痛的身躯,寒意袭身,所处之地有着浓浓的潮湿霉味。乍然,传出木头"吱呀"一声,仔细听闻似人的脚步接近,段玉一惊,心慌地随便抓了两手满满的稻草,却起不了任何攻击的作用。
屏气凝神,他不敢轻举妄动。
黑暗中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硬物忽地撞上胸口,"噢......"段玉龇牙咧嘴,疼得弯瘸着身,紧紧咬唇没叫痛出声。
傻女搂着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闷呼:"爹爹好坏......"
妈的,死女人压到他的伤口,段玉粗哑地叫她:"滚!"同时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
"叩!"
傻女跌出稻草堆外,抚着发疼的额角,喊:"痛......"她又摸黑爬回睡着的人身上,此时才愕然捡回的人醒了。
一道道冷气喷上她的脸,眨啊眨的大眼什么也看不清楚,伸手东摸摸、西摸摸,耳边响起粗哑的问句。
"你在干什么?"
段玉立刻攫住两只不安分的手,眯缝着眼,阴沉的脸色隐含杀机,想掐死她......
傻女径自咯咯傻笑,嘴角弯起甜甜的笑意,忘了手会痛,一头撞入醒来的人怀里,交代:"要陪我说话、陪我玩,不要凶我......"
段玉霎时惊愣了会儿,又听见她闷呼:"要好小声讲话,不要让爹爹听见了。"
尚未消化她说了什么,随即感受到她发抖,紧黏在身上一点也不知害臊。
正常的女子不会在半夜抱着陌生男人不放,遑论是面容可怖的男人......
段玉的双手悄然移至她的脖颈,倏地窜起念头──想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他仍活着、没人看见这副恶心的丑态;不愿苟延残喘,他就不信自己死不了,先杀了她当垫背,呵......
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扭曲的脸孔抽痛着,他愈渐缩紧双手的力道掐死她......
傻女仰起煞白的脸庞,渐渐感到难以呼吸,紧揪衣衫的手渐渐无力,瞠然的眼瞳盈满不解,张嘴欲呼出不要的字眼都显困难。
轻晃着脑袋,一双小手在他身上乱抓,大眼迸出惊恐的水气,捡回来的人彷佛是爹爹。
更加贴近那垂死挣扎的人儿,鼻端渗入些微的酒气,段玉的眉一拧,嗅闻她呼出的气息并无酒精气味,凑近的下颚触碰到温热的肌肤,脑中顿时轰然──
手一松,惊愕她衣衫不整,想诱惑他?!
"不要......"傻女撞上他胸前不断摇头闷呼:"不要......不要......"
多么熟悉的声音入耳,似黑暗中的梦魇,段玉的脸色更显阴沉,暂压下杀机,想弄清楚她是谁?
这是哪儿?
而他怎没死......
※※※
又是一夜浅眠,樊禛祥踱至窗前,推开窗棂任寒风侵袭,不动如山地伫立在窗边,凝视屋外飘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思念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少,日复一日累积所有想念,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念头,不惜派人四处找寻,凡是听闻在哪有火伤残缺的人,不论路途多遥远,都阻止不了他前去求证,即使被认为疯子都无所谓。
他早就疯了,不是么......
红袖端着早膳进房,在爷身后唤道:"爷,用膳了。"
"出去。"
低沉的命令传来,红袖黯然地垂首,应了声:"是。"她立刻踱出房外。
不敢久留,怕爷二话不说地将她撵出房外。
也不敢回头,更怕爷叫她收拾包袱滚回老家。
"好冷......"红袖搓着双手,驱逐不了阵阵寒意袭上心头,待在宅院的日子愈来愈令人感到难过,爷不再平易近人,疯了......
越过垂花拱门,才敢回头,双眸映入那的高大身影仍在窗边,此刻她渐渐后悔当初──
不该道人长短,爷喜欢谁与他们何干。
季管事带着柳青,悉听爷的吩咐一道去市舶司处理外贸商务,回程的途中,马车在闹区街道停下,季管事跳下驾驶座为爷开车门,问着:"爷,您确定要在这儿下车,不让我们送您回去?"
"不了,我自个儿会走回去。"
樊禛祥撑开手中的油纸伞,看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渐显年节的气氛,于是问道:"再过些天就是除夕,你和柳青会回宅院么?"
他将产业拨一部分给季管事当成家礼。
由于季管事跟随身边多年,忠心耿耿,实为得力帮手。他不吝啬给予季管事一份厚礼,祝福他和柳青过着安稳无虑的生活。
面无表情的老实脸上瞧不出多么羡慕他人双宿双飞;柳青甘于平凡,死心蹋地的跟着季管事,严然是季管事的贤内助。前阵子,他们两人搬出宅院,这决定多少是为了顾及他的心情。
"爷,年节时候,我和柳青一定会回宅院热闹、热闹。"爷待他不薄,吃水不忘挖井人,他能有今天是爷待人处世万般好,将他当自家人般照顾。
可惜......爷太死心眼,至今仍不能忘怀段公子。大伙将爷的郁郁寡欢瞧在眼里,谁也不敢在爷面前提及过往。
"你带柳青回去,我有事得去陆家一趟。"
季管事忍着想劝爷该放弃找段公子的下落,人都死了,爷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他不禁轻低头叹息,道:"爷,您慢走。"
樊禛祥渐渐走远,身后的马车随即掉头驶离,而他缓步上一座桥,黯然的眼凝望着结冰的河面,胸口渐渐发热,隐隐作祟的思念随风吹散,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
身上压着人体重量,段玉瞪眼到天亮,才看清所在之地似废弃的柴房。
四周都是稻草,覆在身上的棉被破烂,压着他的死女人倒是睡得安稳,软软的,有点臭......
皱紧眉头,他摇摇死赖在身上的女人,须臾见她睡眼惺忪的揉眼睛,挺坐在身上傻傻的对着自己笑。
阵阵寒意侵袭,驱逐了残留于胸前的暖意。
"你是谁?"段玉寒憎着脸色,眯起的眼瞄向她的脸部以下露出一截细白的肩头,不意外有一抹咬痕。
明白那是什么,段玉的脸色几可冻结成霜,猜她的年纪约在十三、四岁左右,"是否嫁人了?"抬手为她拉好衣袍领口,目光瞥见她的脖颈有明显的五指红痕,一道残忍的念头骤然又起,仍想掐死她......
"还不快说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是谁救我?"
身体隐隐作痛,死女人压得他难受,她竟连一点自觉也没有。段玉咬牙没发出粗哑的吼,顾虑会引起旁人来瞧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丑态。
醒来的人对她说好多的话,傻女笑嘻嘻地,终于有了玩伴。须臾,她回答:"爹爹叫我傻女......"她低垂头,习惯把玩着手指,好小声地抱怨:"爹爹好凶,会打我......"
忽地,她慌忙地爬离玩伴身上,紧张兮兮地说:"不要让爹爹发现了,要去做饭,不然爹爹会打。"
段玉愕然她答非所问,目光随着她爬出稻草堆外转眼消失,尔后听见关门声响,他不知她去哪,但能确定──这女人......不,是女孩不正常......
待人走后,段玉宽衣检视一身焚伤,表面有部分结痂、有些面积破皮仍显红肿状态,小心翼翼地触碰伤口,不敢想象灾后是怎生的面容。
脑海顿时回想最后看见自己的模样,那镜中所呈现出的丑陋......喝,浅浅地低抽几口气,连声音都变得粗哑难听。
低头系好身上的衣物,眼眶已是湿热,想着沈四赶他出门的话──"你是该死,也配不起我的主子,快滚!"
脑海盘据一张温厚老实的脸;以前嫌丑、嫌他入不了自己的眼,如今......自己更甚人丑上百倍,是报应。
"报应......呵......"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喃喃自嘲:"报应......伤人也伤己的报应......我是该死却没死......"
不知丑傻子死了没有,花爷是否对他恨之入骨......更不知樊爷忘了他没有......
最好是忘了他这副丑态......不论他死了没有,最好忘了......
任泪水滴滴答答地淌湿衣衫,散乱的发遮掩了不为人知的脆弱,死也不要让人看见这副丑态,死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