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方方
方方  发于:2010年0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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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淡淡道来,我越听越喜,却哀怨的望了眼明玉和父亲。

 

 

 

 

父亲正脸对了我,似笑非笑道:"咦?足下是何人之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苦笑跪倒请罪,嗫嚅半晌也没好意思说出个所以!

母亲和莫叔叔都带着笑意,最最不能容忍的,竟然连明玉也饶有兴致得等着看戏!

"如果你也是无家可归之人,收你做义子倒也无妨,反正我亲生的儿子眼里早已经没了我这个父亲,也不想认我做父亲了,多收几个螟蛉承欢膝下也是幸事,不过我家一向先入门者为大,先给你大哥见了礼,一会再去见你二哥好了,日后注意着大小分寸,不要乱了长幼规矩也就罢了!"

我张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竟然叫我认那两个小鬼做哥哥?

就算我这次多少有些过分,但谁让他们神神秘秘的,言语间有那么暧昧,怎能怪我多心?

求救似的左望望母亲,又看看莫叔叔,有气无力的哀声叫道:"父亲大人饶命!"

 

 

 

 

不知不觉间莫叔叔脸上的感伤消散了许多,仗义执言道:"算了吧,这也不能怪捷儿,也许咱们早该让捷儿知道他的事情了。

"是呀,不知不觉已经十多年了,我知道你忘不了这件事,也解不开这个结,这座楼修了十三年,算来连我今日都还是第一次上来。容,把一切都说出来吧,这么多年,看着你为此噬心,我不忍!"

父亲的眼神暗淡下来,深深的望了眼莫叔叔,悠悠的开了口。

 

 

 

 

"小的时候,我们的家境很好,但就在我三岁那年,家乡却遭了大旱,而来年又是大涝。一时饿殍遍地,瘟疫泛滥。我们家里被流民砸了,七岁的哥哥抱着四岁的我趁乱而逃,混在乱民众四处流窜,至于我们的父母,至今我也在没有打探到他们的下落!

没走出多远,我们就被抓了起来,和其他的五六个孩子绑在一起,算作别人的"口粮"!

索性者没过多久朝廷赈灾的粮食终于到了,赈灾的官员还算清廉,而粮米虽然少而霉烂,但到底也比人肉强些。一起的孩子被吃了两个,剩下的各自散了,我和哥哥就相依为命,在江湖上流浪。

日子虽然略有好转,但毕竟是大荒之后。两个小孩子,既没有银钱,也没有力气,只凭着我们的相貌还算讨喜,帮着人家打打下手,换上一点残羹剩饭,勉强果腹度日。那时候年纪我还小又不懂事,在家里的时候霸道舒服惯了的,常常对哥哥吵着闹着要东西吃。每当这时候,哥哥就紧紧的抱着我哭,一边哭,一边叫我忍,又说他明天一定会想出好法子来,一定会让我吃的饱饱的!

可是说归说,他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性情又是那样的温柔,纵绞尽了脑汁,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养活我们两个人?我一次一次的哭闹,哥哥就一次一次的安慰。终于在那一天哥哥空手而回的时候,我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具体吵了些什么,我早已记不住了,但从那天之后,哥哥就越回来越晚,带回的东西也多了些。我心中奇怪,偷偷的跟了出去,才发现哥哥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向人乞讨!

看着往日里温文尔雅,连一丝俗气也沾染不上的哥哥被那些粗鄙的汉子讪笑着,被那些冰冷的铜钱和着肮脏的口水砸在了身上脸上,还要磕着头卑微谢恩,我......我只觉得是如此屈辱,如此伤心,有如此的恨自己的无能!我掉头就跑,不想也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我缩在墙角里整整哭了大半个晚上,廉者不是嗟来之食,还在家里的时候,哥哥就拿着课本,温柔的为我讲解着这句话的含义!我一直知道的,哥哥虽然柔和,一身铮铮傲骨却绝不会比任何人稍差,如不是为了我,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去向人乞讨!哥哥应该是云端里的傲视凡尘的神仙,应该是纤尘不染,含笑拈花的人品!

那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哥哥已经焦急地找了我半天,他见了我红通通的眼只以为我又被谁欺负了,轻柔的替我擦去了泪痕,微笑地告诉我,今天老板娘给他了一个热饽饽,我可以饱饱的吃上一顿。那个饽饽拿在手里,是如此的沉重,吃到嘴里,又是如此的苦涩!

我始终没有告诉哥哥我那日所看到的,但我却知道,我再不能像这样依赖着哥哥!我就开始了偷,开始骗!

 

 

 

 

 

 

 

 

 

 

 

 

 

 

 

 

第九章 前缘

 

 

 

 

"第一次的时候,我偷了一个肉馒头,偷的时候心惊胆战的,恨不得再没有下次。但当我拿到哥哥面前,告诉他这是老板娘给的,今晚他不用出门的时候,哥哥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却让我觉得这么做其实也不错。"

父亲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后来,我开始偷鸡,逐渐又开始偷银钱。我还认识了两三个小混混,他们比我打了好几岁,却都称我做大哥。的确在孩子里面,我应该算是比较高明的了。我总共偷过将近一年,居然一次也没有失手过。但别人抓不住,却不等于能瞒得住哥哥。没用几天,哥哥就发现了我在做什么。他很生气,那时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大发雷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却已经开始沾染上了江湖上的匪气,听得又惭愧又委屈,冷冷的顶了一句话,难道偷盗比乞讨还要丢人吗?哥哥满眼是泪,气得浑身发抖,憋了半天才说,不管怎样,乞讨至少没有作奸犯科,至少还不算恶行,即使做个没出息的人,也比一个万人唾骂的强盗要好!而我却冷笑回答,既然别人对不起我,我又何苦去管别人?就算遗臭万年,也比默默无名强得多!那一夜,我们背对着背,谁也没有理谁,谁也没有睡着。我们整整有三天没有互相说过一句话,但即使在这三天里,哥哥还是依然会在每天晚上帮我铺好草席。三天之后,哥哥叹了口气,主动同我和好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照旧去偷我的,哥哥不肯动我带回来的东西,但没了我的牵累,他也用不着去上街行乞。那时候,我的心里还暗暗得意着,总想着的是攒下足够银子就收手,同哥哥一起读书进学,出人头地!但我太过高估自己的定力了,往往被大家一哄,出手也就跟着大起来,常常把偷来的银子在赌坊或者酒铺里花个精光,总想着在多偷一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时候,我却不能明白,哥哥看着我偷盗,看着我挥霍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我却不能明白,哥哥与我的和解,只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天神一般高贵的父亲,竟然也曾经偷过赌过,堕落过。母亲的眼波温柔如水,爱怜的望着父亲,显然早已经知道了这段往事。顺着母亲的目光,父亲勉强一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父亲的声音渐渐沉痛:"那天,街上很热闹,京城里最著名的春和班派了人到城里采办。白天里,我看热闹看得很高兴,并顺水摸鱼的了不少赃物。和那些混混一起玩了大半夜,才醉醺醺的回到了和哥哥暂住的破庙里。一进门我便吓了一跳,却见哥哥正脸色苍白的等着我,他破例的点了蜡,地上竟然还摆了荤素四色菜肴,盘盘都是家破之后,从未见过的精致,可惜早已冷了多时,味道闻起来有些怪怪的。我的酒意去了大半,隐隐猜到有什么大事发生。还没等我开口询问,哥哥就平静得告诉我,他已经同春和班签了卖身契,次日我们就要一起上京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戏子究竟是怎样生活的,我想哥哥大概也并不清楚。但我至少知道卖身契的意思,我一边跳脚一边叫嚷,责问他我们衣食不愁,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卖给他人。哥哥望着烛火,笑得很淡,他说,我不想默默无闻,而他却不想我遗臭万年。我一下子呆住了,望着哥哥空茫的双眸,我才恍然明白在这一年中,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悔我恨,我放声痛哭,但却并不能挽回那白纸黑字,也并不能追回已经失去的时光!那天晚上,哥哥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温柔的替我盛饭加菜,轻声的安慰着我,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还能带在一起,他说唱曲演戏也是三百六十行的生意,他说唱上两年,挣了钱再赎身,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还说在戏班子里面也是好吃好穿的,就算练功难些,也算不得苦......"

 

 

 

 

父亲的眼眶有一点点发红,而莫叔叔的双颊早已布满了泪痕。

停了片刻,父亲接着道:"第二天和戏班子里的人见面时,他们盯着我上上下下瞧了半晌,也要我进班子。哥哥死也不肯,阴沉着脸说,如果他们要我,那他就把自己的嗓子毁了!那人听了倒似乎触动了心肠,惋惜之下也没强求,只说了句,梨园之中未尝不能出英雄,唱腔演技到极致,也是一行的宗师。"

 

 

 

 

"进京的这一路,快活自在,听那人讲了许多梨园的掌故,学戏的乐趣和艰辛,还有简单的吐气纳声之道。我和哥哥听得津津有味,几乎真的以为唱戏也是一门正途,伶人也可成就宗师!快到京城,那人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是一块唱戏的好胚子,如果当真不想进班子,最好还是不要让班主见到,省得他心里难受。"

 

 

 

 

"他这一言,也算是解救了我,但这句话,却也分开了我们兄弟!哥哥进班子的时候,用他卖身的钱给我买了几本书,安置我住在一间小客栈里,叮嘱我先自己用功,而他十日之后,看看情形在过来接我。这是我和哥哥的第一次分开,也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读书。在这十日里,我陷进了书本的奥妙中,而哥哥却才真正开始了他的苦难!"

 

 

 

 

"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哥哥穿的干净整齐,慢慢的度着步子,似乎又回到了在家中的闲雅气度。他没坐多久,查问了我的饮食功课,又仔细的交待了店伙好生照顾我,就匆匆离开了。此后每隔十天半月,他就过来看我一次,有时候匆匆忙忙,有时候却和我像从前那样,同榻而卧,点一根长蜡,听我整夜整夜的夸夸其谈,胡乱评述所读的书卷。"

 

 

 

 

"有一次,我无意间在哥哥手臂上发现了被抽打伤痕,虽然已经结了痂,却依旧青紫怕人。他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只是因为他练功的时候分心,所以挨罚。那之后哥哥来的次数更少了,身上却再也不见了伤痕。我知道,他只是等伤好了之后才来见我,而我却宁愿少见他几面,也让他受伤之后好好在房间里休养。"

 

 

 

 

"渐渐哥哥唱出了名气,成了班子里的台柱。但他还是像以往一样的温柔,一样的飘逸,一样的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纯净感。

每一个年节哥哥都不能和我在一起,旁人的年节,就是他登台的日。我十一岁那年的中秋夜后,哥哥很意外的跑了过来,那天喝了不少酒,一边哭,一边笑,疯疯癫癫地告诉我,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王爷,这王爷怜他身世孤苦,便为他赎了身,还替他在王府里找了个差事。我很替他开心,却忘了世上的好心人是怎样的凤毛麟角,也忘了哥哥一向有多疼爱我,多不忍让我担心伤心。次日酒醒之后,哥哥就拿出了一笔‘向王爷预支的薪金',送我进了著名的金风书院并为我添置了许多精致的衣物。哥哥说我年纪大了,也该正式的进学了,叫我好好念书,日后才好出人头地。我对哥哥说,我用不着拿着大把银子进什么书院,他既然好不容易从戏班子里面脱身,倒不如一起住在郊外,一边做些零工,一边念书,贫寒一些,未必就比他人差了!哥哥沉默了许久,才轻快的答道,在王府里做事,日后谋个出身也方便的很,他的天资不如我高,年岁有大了,实在不愿再从头开始,辛苦用功。他说,我们兄弟能有一个出人头地,也就足以安慰了,只要衣食丰足,他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没什么不好。我听得发愣,哥哥性子一向淡泊,加上他那些年在戏园子里的吃尽苦头日子,我想,也许哥哥的志气真的已经逐渐消磨了,我又想,只要我功成名就,让哥哥抚琴弄画,安逸一生,倒也简单。之后我就去了书院,而他就进了王府,临别的时候,他专门嘱咐我说,王府的规矩大,让我不要自己找上门去,他会常常去书院看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滑过,哥哥来看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倒是拿给我的银钱越来越多,他身上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我求哥哥多过来几趟,哥哥就含着泪,笑骂着敲敲我的头说,我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哪里还能天天腻着哥哥?"

 

 

 

 

"不知不觉间,就这样过了一年。那一次哥哥整整有三个月没来看过我一眼。我等的又气又急,既怕他忘了我这个弟弟,又怕他出了什么事情。眼见着到了年根,我实在忍不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衫,径自闯去了王府!"

 

 

 

 

"这次,绝对是个灾难!我亲眼看到了哥哥像个女人一样,亲昵地被那个王爷抱在怀里。霎那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所用听说过的,有关戏子的污言秽语,一下子都冲进了我的脑子里。我一直以为个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却没有料到,他竟然,竟然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时候我好恨,我恨天恨地恨那个狗皮王爷恨那个杂碎戏班,却更恨我自己!我想扑上去扭打至死,我想转身掉头就跑,再也不看这样不堪的世界!但哥哥的脸色却是那样的苍白,他的瞳孔仿佛已经放大到了极致。于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做,无论我怎么做,哥哥一定都承受不住!我只能呆呆得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一切的发生而束手无策!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凭着本能,告诉自己一定要带着哥哥离开这个鬼地方!此后无论是贫是贱,甚至再回头去作乞丐作强盗作人家的盘中之餐,都好过如今的这种富贵!"

 

 

 

 

"但我实在是太过无能,我的坚持,换来的只是哥哥的鲜血。他被王爷踢到了地上,鲜红的液体就那样汩汩的淌到洁白的雪地上。哥哥的身子一动不动,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恐怖的滋味,我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温暖的笑容,听不到哥哥和煦的声音,感受不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害怕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孤单单自己一个人!那时候,我无法想象一旦没了哥哥,该当如何生活。有时候我会埋怨哥哥太过柔弱,但直到将失去他的一刻我才明白,哥哥早已用他柔弱的肩膀替我承担了一切!"

 

 

 

 

"我浑浑噩噩的跟着哥哥的担架进了王府,守在哥哥的床前,看着医师带着轻蔑的神气,不情不愿的给哥哥包扎,一盆一盆的清水被血染红了,端了出去倒掉,又重新盛了清水被端进来。人进进出出的,由仆人也有那个王爷。一直忙到午后才算安静了下来。哥哥了无生气的躺着,我就在一旁茫然无措的坐着,脑子里不停的闪过我们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情景,和早先哥哥妩媚的坐在王爷怀里的那一幕。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他会从一个红伶沦为了权贵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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