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起来时,总算恢复了一些气力,能说出完整清晰言语来的陶承,睁开眼,低低的叫了一声“秦先生”。
“……不必客套,叫声‘大哥’便好。”情绪是狂喜的,心却踏实下来了,秦青握着陶承已经重新温暖了的手,看着那孩子还有几分苍白的脸颊和干燥的嘴唇,“不急着说话,你先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陶承看来确实是渴了,抿了抿嘴唇,虚弱的孩子点了一下头。
秦青转身到桌边去倒茶,不到半个时辰之前晋闰生刚去后厨烧了一壶开水,现在喝正好温热。清淡的,飘着些许香气的茶在杯子里盈满。晋闰生凑过来,借着把油灯吹灭的时机低声问了一句。
“不让他叫你‘五哥’么?”
秦青听完,挑起了嘴角。
“‘五哥’是你叫的,不能匀给他人。”轻描淡写说完,都不用看就知道那小子必定在脸红以及偷偷高兴,秦青转身回到床边,把茶杯小心交给正尽量努力坐起来的陶承,“来,慢点儿,喝一口。”
连续喝了好几口,干渴已经好了许多的孩子无力的叹了一声,然后看着旁边的两人。
“……多谢你们,救我一命。”
“总不能不管你啊。”晋闰生靠在床栏上,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也是知道我们不会放你不管,才往梁府逃来的吧。”
“不全是……”苦涩的笑了一下,陶承低头看着手中杯子里的清茶,半天才抬起眼来,“我来,还有一些事儿……非说不可。”
第三十七章
事儿,要从几年前说起。
那时候秦青不是师爷,书童小四也不是院工。那时候陶家还是一片和乐融融,不曾有富商龚家放印子,也不曾有当铺钟家占地产。
不知何处来的一纸公文,说陶家的房子是钟家的产业,官儿老爷向着有钱人说话是必然,陶家有理说不清,为了赎回房子,借了还不起的印子钱,当还不起的和说不清的终于活活毁掉了一对父母,陶承就成了那个蜷缩在夹道口,用恐惧的眼望着经过的路人的孩子。
他并非不知道债,终归是要还的,他也试图找回心中那稚嫩的所谓公理,但先一步找到他的,正是益安当的老板,钟家老爷。钟老爷告诉他,你陶家的坟地也是我钟家的产业,给你一天时间,把你爹娘的坟给我迁出去,否则告到官府要你的小命!怎么?做不到?那好,你爹娘占着我钟家的地,你就要替我钟家办事儿。看家护院你做不了,就仰仗着身子轻巧去给我打探别家当铺的生意好了。
十三岁的陶承,怨恨自己的选择,但这是他在有能力反抗之前,保住父母坟茔和自身性命的唯一办法。
两年后,他第一次被钟老爷指派做了无关于生意,却有关于血光于阴谋的事儿。陶承,你去跟着那个梁府的晋小四儿,夜半三更,拿匕首在他脸上身上随便划上一道子,深到见骨可以,浅得只破了皮肉却万万不能。另外,你再去那梁尚君屋里将他的过往账目册之类东西偷来。只要你做到,回来之后,老爷就撕了地契合同,你爹娘的坟地,再不是钟家的产业。
他有什么办法?他只能从命。
而后,当任务失败,自知再也无力讨还父母茔冢的陶承,做了个冒险的决定。他等了好几天,看好了机会,夜入钟府,准备将那霸占着他家产业的所谓契约弄到手。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在靠近窗根时,听见让他血脉倒流的对话。
一个人,是钟老爷,另一个,是龚大少。
钟老爷恨恨的咒骂那跑了就不见回来的陶承,咒骂那当年叫来一品钦差把他堂兄钟继合一句话就发配了的梁尚君,咒骂苦心经营未果的阴谋就这么毁于一旦,咒骂自己瞎了眼,本想保险起见找个江湖上不曾挂名的孩子做事儿,却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钟老爷咬牙切齿说十年报仇不算晚终究还是晚了晚了的时候,龚大少就埋怨叹息自己也是一场空,虽说帮你坑了陶家时也是落了好处的,可那一桶透心儿凉的井水之仇恨又何时方能解除?你只是没法抓住梁尚君的把柄害他一场而已,坏事做不成至少还留了个手上干净,我却是心里疙瘩仍旧解它不开啊~~
狼狈为奸,看来这确实是一句真言。
陶承气不过,准备离开另想对策时,不留神制造出了一些响动,屋里的灯火迅速熄灭,然后就是紧张纷乱的对话。等到他惊慌失措穿过后院,跃上墙头,却不知从何处甩来一支袖箭,冷锋划过哽嗓咽喉,若是再偏一丝一毫,便会当即毙命。
更大的恐惧让他脚下乱了分寸,从墙头跳下后,那追在他身后的脚步声就更是让他额角渗出汗来。
他被追上了,那个追他的影子留了他一身的伤,若不是仗着身子轻巧逃离,就真的丧命的陶承,第一眼看见梁府院墙时,只觉得见了神灵的眷顾。
而后,他翻墙而入,而后,他正撞在晋闰生身上,而后,他让疼痛和失血夺走了几乎所有生命力,而后,他被抱到梁老爷的暖阁之上,被小心擦拭伤口,止住了血,又被一直仔细照顾到天明。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再不让他开口,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陶承断断续续说完,抿着嘴唇,看着旁边两个人。
“我不求梁府收留我,京城我是呆不下去了,只是,秦大哥,我走后你们可要小心,钟家和龚家,估计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家里一定还养着更厉害的……给他们办事儿的人。就像这一心要杀我灭口的,动作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他的颜面……”
“天呐……没想到这么严重。”晋闰生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而后站起身,“五哥,你等着,我先去把老爷叫来说说这事儿。”
“等会儿。”秦青一把拉住了晋小四的胳膊,“天刚亮,梁先生未必起来了,还是呆会儿再去惊扰吧。”
“肯定起来了,只要楠子哥一起来,老爷不会再跟被窝里赖着。”
“那……这样。”低头想了一下,秦青跟着站起身,他看着对方,表情很是认真,“还是我去说吧,我是个局外人,说起话来能理智一些。而且,你守着陶承,万一有什么意外,总比我一介书生有用。”
话说得在理,晋闰生没有辩驳什么,点了点头,他看着秦青迈步出了房间。屋里只留了他和陶承两个人,两人都不曾想到,出了屋的秦青根本就没去找梁老爷。从暖阁极轻的走下来,他都不见半点迟疑,直接快步走向了梁府的后院。
第三十八章
梁老爷打着哈欠从屋里溜达出来的时候,正赶上老管家跑来找他。
“老爷,老爷!”
“怎么了这么火烧火燎的?”梁尚君扣好领子上的最后一个盘纽,“谁来了?”
“不是来了是走了!”老爷子焦躁的拍了一下儿大腿,“刚才后院儿马棚大刘跑过来问我,说是不是老爷让秦师爷骑马走的,我说没有啊,我不知道啊,秦师爷跟老爷我这一大清早的都还没见着呢!结果大刘就慌了,说秦师爷挺着急的过去借了一匹马,骑上就走了,从后院儿出去的,老爷您看这……”
坏了。
要出事儿。
本能的感觉到这必定和陶承的到来有关系,梁尚君大步就往暖阁赶了过去,屋里,提前下了床,刚刚进门的任天楠正要问晋闰生秦青的去向。
“四儿!秦师爷都跟你说什么了?!”梁老爷大声问了一句。
“他说……他去找您了。”晋小四吓了一跳,心里突突突的跳了起来,“他说陶承讲的事儿,他要跟您说,让我跟这儿看着……不是,等会儿,老爷,五哥他……”
“他根本就没找我去!”立刻否认之后,梁尚君一把将脸色骤变的小四抓了起来,“他刚才从后院儿骑马走了!你小子现在就给我想,他最有可能找谁?!”
“我……”让这一番话弄得有些发懵,晋闰生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而后紧跟着就是发青的脸色,“龚仕伟!他肯定是去找龚仕伟了!”
话一出口,几个人都慌了神儿,梁老爷让晋闰生用最快速度把人给找到,然后扭过脸看着陶承。
“小孩儿,把你跟他们俩说的事儿,再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
放下发觉事情不妙,开始从陶承身上找解决办法的梁老爷不提,单说心急火燎跑出去找秦青的晋小四。
他是直奔了龚大少的府邸的。
那绝对算得上是个府邸了,大明门外江米巷,一套极尽奢华的大宅子,紧挨着锦衣卫和督军府,就好像在宣告他根本不在乎是否和虎狼禁地做邻居。
红到瘆人的朱漆大门紧闭着,虽不敢像朝廷官员那般铺上几节青石台阶,却在门两侧的装饰上下足了功夫。
这个摆阔臭显的败家玩意儿……
晋闰生心里暗暗咒着,看了一眼拴在门旁树上的自家马匹,确认五哥就在这里之后做了个深呼吸,准备上前叫门,可他的指头刚碰上门环,就听见里头传出了脚步声和谈话的声音。
松了手,往后撤了一步,门开了半扇,迈过门槛儿走出来的,正是他那果真到了这里来的秦五哥。而跟在后头的,居然也正是龚仕伟本人!
其实,跟着的是龚仕伟再正常不过,这是他的宅院,必然送客的是他,令人诧异的,是他那种恭谦的态度,还有和秦青之间看似十分祥和的谈话氛围,以及……右脸上一片明显的红痕。
晋闰生在两人看见自己之前往旁边的胡同里后撤了几步,在暗处小心看着情况。
“秦师爷,那一日我言语失礼,多有得罪,望请师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才好啊~~”竟然做出一副文生公子模样的龚仕伟朝着秦青施了一礼,“这次的事儿都是我不对,我不好,您消消气,改日我亲自到府上给您赔罪也就是了~~”
“龚少爷哪里话,只希望您往后莫要再纠缠闰生了,他这个孩子脾气一向固执急躁,若是他出手伤了您,我可未必拦得住他。”秦青皱着眉简单回礼,而后说了句“留步,告辞”,便大步走到马匹跟前,解开缰绳,牵着乌青的“雪里站”往来时方向走去。
晋闰生等到那站在门口一个劲儿说着“师爷慢走,改日再见”的龚大少关门进屋,才几步追上去叫了一声五哥。
“哟,你啊,你怎么……”秦青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脸颊涨红的晋小四,“先别忙着跟我生气,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出来了嘛。”
“不是,五哥,你,你居然蒙我!”
“我不蒙你,你会让我出来找他?”
“你找他有什么好说的啊!难道讲道理给这号人听?!”
“我没讲道理。”
“那你找他干嘛?!”晋闰生明显急了,一把拉住马缰绳,又止住了秦青的脚步,他皱着眉头问,“还有,五哥,你先告诉我他脸上那块红是怎么回事儿?”
“哦,那个啊。”秦青突然笑了,他抬起手,让指头从宽松的袍袖里探出来,然后下一秒,晋闰生完全愣住了。
就在秦青手背的第一指关节上,也有一片红。凡是练过武打过架的人都明白,这地方若是伤了,那基本上只有一个原因。
“他脸上那片红,是我打的。”秦青重新收回手,稍稍眯起眼来,“长这么大,头一次动拳头,要说……打人这事儿,还真是个力气活儿啊~”
第三十九章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这是晋闰生在得知他那一向温文尔雅的秦五哥,居然揍了龚仕伟一拳之后得出的伟大结论。
“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有何不可思议的。”秦青表情很是自然,自然之中却透出一种压迫感来,“谁让他跟姓钟的要挟陶承还想伤你的。你也听见了,他让陶承给你一刀放放血解解恨呢。”
“是,我是听见了……”晋闰生一阵心跳过速,“五哥,你这是不是就算……给我出气去了?”
“我是给我自己出气。”秦青也有几分脸红,“听见他要伤你,我就急了。”
“可不是没伤着嘛。”抓了抓头发,晋闰生傻笑。
“嗯,要是已经伤着了,我可就不止是揍他一拳那么简单了吧。”
“怎么,你还要宰了他啊。”
“那可没准儿。”
“行了五哥,你都已经吓着我了……”
“你像是那么胆小的人么?”秦青微微笑着,而后略加正色,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开口,“其实,我也是想试探那姓龚的一下。”
“试探?”
“嗯,陶承不是说龚仕伟和钟老爷密谋时,发现有人偷听,当时就出现了追杀者吗?我总觉得,如果真的是钟家养了了不得的刺客也好凶手也罢……就该在陶承出现时便动手了,怎么会一直等到他听够了所有的秘密才出现呢。”说了一半,秦青沉默了片刻,看晋闰生理解的点了点头后才接着说,“所以我想,会不会这刺客,就正是……龚仕伟本人呢?钟老爷岁数不小了,你记得吧,前一阵子他刚过了六十大寿,折腾的半个北京城都知道。于是,这最大的嫌疑,可就在龚仕伟身上。”
“等于说……你揍他,是想试探试探他到底会不会功夫?”晋闰生总算听明白了,同时的,他觉得自己开始耳鸣,“可,你没想过他要是万一真会两下子,一还手,倒霉的可是你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还能杀了我不成?”秦青说得挺轻松,“再说,我又没讲陶承的事儿,我是打着你的幌子去的。”
“啊?”
“我说,听你讲,他在你少年时就图谋不轨,于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这才撕破了文人的假面一路跑来,学市井武夫模样动了拳脚。”
秦青边说边笑,那笑容很漂亮,但是在晋闰生看来,那正是让他又急又气的根由。
“五哥你别笑了成不成?!”喊了一嗓子,他闹着别扭转过头去,“你就没想过万一他真会两下子,你岂不是要比陶承还惨了么!”
“嗯……这算是在为我担心,对吧。”凑过去看那小子赌气的表情确实是一件乐事,秦青看得快活,然后在发觉对方确实是真有些急了时才终于不再说笑,“闰生。实话跟你说吧,我并非没考虑过后果,一路赶来的时候我是想过的,可我一想到他纠缠你不成,便动了杀机,确实是无论如何不止是那一拳头就能恕罪的。”
这话说得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小子瞬间红了脸,火气消了一半儿,眉头虽不能马上舒缓,口气却软了下来的晋闰生叹了口气,为了分散脸上的热度而转移了谈话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