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用完了,便沿途乞讨,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避寒歇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次手,以至于双手在无数次流血又愈合之后留下后遗症,每逢天气一冷,手掌就会反射性开始抽搐似的疼。
终于来到武当山脚。
这座在后世都名声显赫的道教名山,已经不止一个江湖人跟他提起过了,其他各派虽然没有不收身有残疾的人的规定,但是谁又会将一个毫无背景,身体又有莫大缺陷的人列入门墙?
只有武当,兴许还是有些希望的吧。
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深吸了口气,凭他一己之力,是绝然没有机会爬到山上的,又出不起钱雇人背自己上山,只好在山脚下的迎客亭一直等着,或许会有武当的道人下山,这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十天过去,身上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他终于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从山上下来。
转动轮椅上前,诚恳地说明来意,希望能打动对方。
来人长须飘飘,颇有点纯阳子的气度,虽然穿着道袍,衣带却没有系紧,任其宽松飘摇,显得十分随意。
“你想拜入武当门下?”那人挑眉看了看他的腿,有点意外。
“是的,不知能否劳烦道长转告山上仙长,收小子入门?”
这几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他屏气凝神,不敢放过对方丝毫反应。
“我不是武当派的人。”那人摇摇头。
“那你……”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微微一哂。“不是从武当山上下来的人就是武当派的人,也不是穿道袍的就是道士啊。而且,”
目光在他双腿上扫过。“武当派恐怕不会收你。”
心一下子如同堕到冰窟。
“我有虔诚的向道之心。”
“如果你天资不好,任你向道之心再虔诚,武当派也不会要你。”那人一句便点中事实。
“勤能补拙。”
“如果别人用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情,你要用一年才能做到,你也做?”
“做。”
“那如果我要你站起来走路呢?”
“虽然我这辈子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眼中有天地,心就能容纳天地。”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下。“想不到倒是个有志气的,你学武功想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此刻他已看出眼前这个人也许并不寻常,只是自己却不愿意说谎。
“报仇。”
那人摇摇头,不以为然。“我本以为你有什么志向,原来也是为了意气之争。”
“亲人无辜惨死,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对方身负武功,却恃强凌弱。如果我还有一口气在,却甘于苟活一隅,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品性可言。”
“冠冕堂皇。”那人冷笑一声。“那我问你,如果你大仇得报之后,又要做什么?”
他一怔,半晌才缓缓道:“躬耕于山野,了此一生。”
“你这小孩儿倒有点意思。”那人眼光扫过他放在轮椅双轮上伤痕累累却不掩稚嫩的手。“照我看,武当派是不会要你的,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但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未必不能报仇。”
那人并没有说自己的来历,只怕问了也不会说。
他望了望眼前的山峰,又想了一会。
“我跟你走。”
那人叫赵东桥,据说是一个商贾。
士农工商,民国以前,商贾的地位最末,就算坐拥荣华万千,如果不选择与官府合作,也一样会被打压,赵东桥也一样,但据说他生意做得很大,还与江湖中人诸多联系。
赵东桥收留他,确实不是教他武功的,但也没有虐待他。
只是让他每天劈柴,一天劈十担。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项略为繁重的工作,对于他来说则是重上加重。
重复着弯腰,劈柴,捡柴,拾掇的工序,从每天清早起来之后一直到日落西山,就没停过,晚上躺在赵家柴房里简陋的木板上,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掉。
三个月后,十担变为二十担。
半年后,二十担变为三十担。
如此重复一年。
赵东桥终于把他喊去。
“你还想报仇吗?”
“想。”
翌日,他除了劈柴,还多了一项工作,将满满一盆的黄绿豆分开来。
不是用手,而是用筷子。
从有时候连豆子都夹不住,到后来赵东桥限定自己需要在一个时辰内挑出来,也能圆满完成。
这时候即便是木头人,也能察觉赵东桥对他的考察之意,在赵家,起码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有所谓仗势欺人的家仆苛待他,赵东桥也许有其他用心,他也认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而人家与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无偿帮你?
又过了三年
赵东桥再次站在他面前,问的是三年前的问题。
“你还想报仇吗?”
“想。”
“报仇之后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不再让他们重蹈十三娘的覆辙。
赵东桥的眼里,多了一分笑意。
“从明日开始,你就搬到书房那边去吧。”
第二天赵东桥开始教他内功心法。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难上加难,旁人行功运气需要走遍全身经脉,他的下半身早已没有知觉,又如何习练内功?
即便赵东桥想出一套办法,让他将气停留在上半身流转,他进步的速度,也比常人要慢上好几倍。
练内功的同时,赵东桥又让他每天都去攀岩。
既然天生没有双腿的优势,就要用双手训练出双腿的力量。
双手承担全身的重量,一步一步,从山脚到山顶,有多少次,血肉模糊,连赵东桥派来一路看顾他的人也不由得流露出不忍和钦佩。
他没有怨言,因为这本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除此之外,暗器,机关,配合内力的武功招式,赵东桥都陆陆续续教了他许多。
后来他才知道,赵东桥不仅仅是与江湖人有联系而已,他本来就是如意楼主。
如意楼,武林中一个神秘的地方。
因为不了解,所以才显得神秘。
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如意楼的人,只不过不太牵涉武林中事,而更多将重心放在生意上,时逢诸国并立,群雄逐鹿,如意楼却能在这种时局下左右逢源,还不受牵连,不得不让人佩服赵东桥的本事。
他每天专心于武功,并不太关心这些身外的事情,如是五年之后,赵东桥又将他叫到跟前。
“我知道你以前知书达理,所以这些年也没有教你那些无用的学说,只是现在你年纪渐长,不能再专注于武功一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是说以后。”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赵东桥笑了。
“我希望你能接掌如意楼。”
“为什么是我?”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裂痕,他非常吃惊,不知道自己有哪点值得对方看上。
“九年了,就算你是为了报仇,这份隐忍,也非常人能及。”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是急功躁进之辈,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你不仅没有主动问我,也没有一丝怨言,难得的是,心口一致。”
“就算你的双腿不能行走,但比起别人来说,你有他们没有的毅力,胸襟,耐心,这些对于一个能做事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胸怀坦荡,不拘泥形式琐碎,又很能吃苦,这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现在你的武功,已经勘勘跻身一流高手,如此坚持下去,必有一日能成大器,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跟我学习商贾之道。”
一年之后,赵东桥开始频繁带他出外,游历也罢,商谈生意也罢,这些阅历足以让他的见识和眼界更加开阔。
古人的智慧远不是后人可以估量,就算他本身已具备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和智力沉淀,但这二十年来的所得,更要远远超过以前。
他不是一个不知感恩和感动的人,而赵东桥所教给他的,远远比自己所能回报的要多得多。
再过五年,他对赵东桥的称呼,已经变成师父。
而此时,赵东桥已经躺在榻上,久病不起了。
任是武功再高的人,最多也只能延年益寿,却不能长生不死。
听到这个称呼时,赵东桥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眼中却分明闪过一抹亮光。
他少年失意,孤寡一生,如果没有碰上沈融阳,也许如意楼就随便交给四大总管中的一个了,但现在既然碰上沈融阳,既是沈融阳的幸运,也是他的幸运,更是如意楼的幸运。
“我死了之后,你就是如意楼主了,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安抚内外,整顿事务。”
老人露出欣慰的笑意。“我以为你还会说报仇的。”
他也笑了。“我并没有放弃,只是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你能明白,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当晚赵东桥便走了。
他在灵堂足足待了三天,滴水未进。
生命中给过他温暖的人,又一一地离他远去。
丧事过后,他收拾心情,又花了三年的时间重新整顿如意楼。
这个时候,已经是大宋乾德六年,也就是公元968年,北宋建国整整八年。
在赵东桥和他的经营下,如意楼的生意不仅没有收到战火蔓延的干扰,反而延伸到辽国和高丽等地,而在官府和江湖人的眼中,如意楼却一直是一个低调得几乎让人忽视的存在。
直到沈融阳向楚方南下战书。
二十多年的时间,沈融阳已非吴下阿蒙,楚方南更不会在原地踏步。
楚家早已换了家主,就是当年的楚方南,二十多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成长,却仍在接到战书的时候,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楚家与如意楼有什么仇怨,却没想到如意楼主就是当年他路过小镇,差点毙在自己掌下的孩子。
当年,楚家大小姐与来历不明的男人一起私奔,为了将这桩丑闻扼杀在摇篮里,他带上楚家家卫一起连夜追赶,却不料在一个小镇找到两人曾经待过的痕迹。
一个残废的小子也敢欺瞒于他,本就一肚子不痛快的楚方南更是火上加油,想也不想就一掌挥出去,后来虽然有个女人无辜惨死,事后他也觉得后悔,但事隔多年,这个细小的插曲早就如同云烟散去,他再也不会想到还有翻出来的一天。
想到也没有用,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虽然楚方南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会在二十多年后接掌如意楼,也曾暗自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没有再给那孩子一掌。
两人约战的地点就在三楚名山中的玉泉山。的
楚方南不得不去,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去,他的家族声誉也不允许他不去。
那一天,楚家家主楚方南在二十招之内死在沈融阳的白泽鞭下。
那一天,江湖哗然。
一个近百年的武林世家的家主,被二十招内解决,这该是何等功力?
楚家的人带走楚方南的尸体,并对沈融阳说,楚家与如意楼从此誓不两立。
沈融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一件迟来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才完成,他只会觉得遗憾。的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白云渺渺。
十三娘,一路走好。
衣摆在轻柔的风中微微扬起,他仿佛看到那女子的笑脸。
第 35 章
造反最需要的是什么?
人才和钱财。
前者不难求,但也要看你的眼光,刘邦虽然无赖,手下却有萧何张良,赵匡胤虽然篡位前只不过是一个带兵的将领,但手中却有军权,做了皇帝之后,所用班底也大都是后周的臣子,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折。倒霉如后来跟朱元璋争天下的张士诚,后人说他“礼贤下士,有容人之量”,却也被朱元璋逼得自缢而死,如果说他人品上有缺陷,朱元璋的缺陷比他更大,归根结底,还在于他手底下没有像刘伯温、李善长那样的人才团队,也缺少朱元璋那样杀伐果断的气魄。
后者包括军饷和粮草等等,更是造反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历来许多豪杰造反,要么先打下一块地盘徐图发展,要么边打边抢,以战养战,要么本身就是高门大阀,不愁钱粮。从起兵所需要的钱粮,到后期发展的经费,缺一不可,如果钱财不足,未动敌方而我方先散,那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一开始孟玄晴的思路也没有错。
凝光剑是公孙氏所传,据说藏了隋炀帝一笔很大的宝藏,又流落到公孙大娘手中,被她以地图的形式记载下来藏入凝光剑中,凝光剑的价值不在于剑本身,而在里面藏匿的东西。
北溟教禁地,历来除教主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既是如此神秘,传闻也就多了,据说都放着北溟教历代所积攒的宝物。
孟玄晴虽然以问剑山庄庄主倾弦的名字出现,在江湖上煊赫一方,但是若要造反,这资金却是不够的。虽然身边有当年蜀国的一批部下,还有宋朝攻打蜀国时藏隐匿较深,没有被发现的一些金银珠宝,但是这还远远不足,因此他就打上凝光剑和北溟教禁地的主意,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一开始费尽心思想要从林家拿到凝光剑的原因。
后来此计被沈融阳识破,又坏了他图谋北溟教禁地的主意,他就开始注意上这个人,想要拉拢过来,可惜那两人软硬不吃,连中了忘川蛊的陆廷霄,居然还能保持心志,这便大出他的意料。
孟玄晴一方面与因兄长登上大位,觉得自己也战功显赫而心生不满的晋王暗中联系,另一方面又挟制陆轻玺让他不得不为了解药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从而为自己的起事做一切准备。
他的心思很活络,与晋王搭上线也并没有错,只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后蜀虽只历经两代,但因蜀地富庶,加上两代人的经营,底子并不差,如果当年蜀国后主孟昶雄心勃勃励精图治,未尝不能与宋朝划地而治甚至觊觎中原,可惜孟昶晚年耽于玩乐,荒淫无度,把前面那些年连同他老子的家底全都败光了,所以才会出现北宋大军来伐,竟致蜀军数万人一路败逃的境况,孟玄晴虽然身为蜀国皇裔,却并非正经宫妃所生,身份上平白低了一截不说,若要利用这个身份造反,无疑是不得人心的。
再说当今大势,宋朝虽未一统天下,但是对于之前因为诸国四分五裂而饱受离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音,谁也不会希望再出现一个什么政权,平地又起战乱,何况赵匡胤并非桀纣之流,北方仍有辽国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民族大义比什么都重要。赵匡义虽然不满自己的现状,就算他希望孟玄晴造反给皇兄添乱,自己趁机可以再浑水摸鱼,也不是就非孟玄晴不可,辽国,高丽,甚至自己的母亲杜太后,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