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碍了。”沈融阳暗叹,自己千方百计转移话题,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自己的伤是黄山之战留下来的,上次虽然为了引孟玄晴自投罗网,他们故作反目,又用了苦肉计,但即便不是真的性命垂危,毕竟伤及了内脏,需要长期休养。无论如何,死的人总是他弟弟,所以就算深知陆廷霄性情,沈融阳也不愿意主动提起。
修长有力的手忽然搭上脉门,绵长温热的内力自对方指尖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与皮肤所接触到的冰凉触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融阳不再言语,默然接受了他的好意,隐隐作痛的伤势因为这股内力而缓缓平息。
屋外的阳光依旧很温暖。
乐芸其实并不喜欢陆廷霄。
这几日陆廷霄暂宿于别院,乐芸却总是每每宁愿绕远路,也不想靠近他住的地方。
她总觉得这位陆教主看她的眼神,让她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与看别人一样的清冷,却仿佛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浑身别扭,恨不得离开他的视线几丈远。
也许是错觉,她想,但若不是他,公子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没有认识陆廷霄的话,也许他就不用行事顾忌那么多,如意楼本身的事务并不算少,如果还要加上为朋友考虑,帮朋友收拾残局的琐事,那么说公子殚精竭虑,奔波劳累都不为过。
思及此,她连莫问谁,也怨上了几分。
自从认识这些人,他们公子就没一日清静过。
还有来意叵测的晋王……
乐芸眉间笼上一层浓浓的忧思。
如意楼素来不掺和朝廷政事,也一向低调,但晋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又是久经战场,手握兵权的皇亲,若他有心与如意楼过不去,该如何应付?
若说如意楼现在有什么弊端,那便是众人对公子依赖过重,这里并不乏人才,但是大家习惯了公子说的话想的主意都是最有成效的,久而久之自己也就懒得去动脑,就像眼前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她就想不出一劳永逸的法子,但若要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又是独力承下,费尽心思,机关算尽,自己实在是做不到。
“啊呀!”低低叫了一声,乐芸停住脚步。
刚才她一边走一边想,竟连树枝勾住了头发也没有发觉,一直到头皮扯痛才醒过神来。
“薛堂主要成亲了?”
沈融阳看着手中的请柬,有点讶然。
陆廷霄手中同样拿着一份请柬,却还多了一份信函,信使薛五娘写的,除了详细说明未来夫婿的家世来历之外,还请陆廷霄作为她的娘家亲属去观礼。
算起来,薛五娘算是沈融阳认识最早的北溟教中人,这名不拘俗礼,大胆豪放的女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如意楼的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但能够活得像薛五娘这样自在,不将别人眼光放在眼里的女子,却只有她一个。
这样的女子,会被什么样的人收服?他真的有点好奇了。
陆廷霄同样感到意外,面上却依旧淡淡,看着请柬不发一言,良久才道:“这女子一生,必然要找一个男子相伴?”
“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江湖之中就不论了,但凡良家女子,无不盼望一生得一良人,共相厮守。”沈融阳放下请柬,喝了口茶。
“那男子呢?”
他笑道:“男子恐怕要复杂一些,希望三妻四妾的毕竟占了多数,当然愿意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也有,具体还要看那人的性情吧。”
“你想三妻四妾,还是只取一瓢?”
沈融阳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尚未想过这个问题,难道廷霄兄已经有意中人了?”对方今天问的问题实在有点古怪,不由得他不作如此联想。
“这共相厮守,说的是否可以是男女之间,却也不仅限于男女之间?”陆廷霄语气很平淡,心中却随着这人的话,仿佛有什么答案在慢慢浮上来。
沈融阳呵呵一笑,用茶盖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低头饮茶。“龙阳之癖,断袖分桃的典故自古有之,女子之间兴许也会有这种感情吧。”
“若你将来要厮守的人是一名男子,你可会介意?”
“咳咳咳!”刚进了喉咙的茶却流到气管去,贯来修养上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沈楼主差点就岔气了。
这是什么问题?!
再看冷心冷性的陆教主,却依旧是雷打不动一脸平淡无波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自己问的有什么不妥。
第 38 章
朱檐青瓦,亭台错落,细碎别致,颜色深浅不一的梅花从墙内探出头来,却让略显拘谨的府邸布局多了一层生气,府门上方正中写着鎏金隶书“宋府”二字,左右是一幅对联:宋氏无拙者,代代有书香。从对联上一望而知,这个府邸是世代书香之家,宅子处处也可见主人严于克己的个性。
平时紧闭的大门此刻却大敞着,鞭炮声和贺喜声此起彼伏,大红喜袍的新郎倌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作揖行礼迎送往来客人,旁边还有家仆唱名和引路,来人算不上络绎不绝,却也不算冷清。
这就是名震江湖,放荡不羁的薛五娘的未来夫家?
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不仅沈融阳心里有这个疑问,连陆廷霄也禁不住觉得意外。
这户人家,一看就是那种跟江湖完全存在于两个世界的普通人家,也许对方还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但这跟薛五娘的为人作风,完全就是格格不入。
若不是请柬上薛五娘亲自手书的地址,加上北溟教分堂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俩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走错地方了。
想起初见时那一身银饰红衣,我行我素的豪放女子,沈融阳忍不住想看看这个新郎究竟有什么出奇之处,值得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观礼,更值得薛五娘下嫁?
这两个人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个神情冷峻,看似难以亲近,形貌却称得上冷玉如山,另一个却是坐着轮椅,白衣儒雅,气度疏朗。
宋济宁远远地一眼便看到他们,脑海中随即想起关于这两人的形容,于是低声朝家仆嘱咐几声,自己往前迎了上去。
“请问这位是否我家娘子的娘家亲长陆廷霄兄?”宋济宁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身形并不瘦弱,脸上带着一股书卷气,却只是平和而非迂腐。
陆廷霄微一颔首。
他又看向沈融阳,拱手。“那这位想必就是我家娘子口中所说的沈楼主了?”
沈融阳想起他口口声声的娘子却是那恣意放纵的薛五娘,忍俊不禁,也点点头。
宋济宁松了口气,很热情地笑道:“我家娘子盼望两位已久,总算赶上了,快请里边坐,一会我们就要拜堂了。”眼见吉时将近,他还担心娘子没有娘家亲戚前来而心生尴尬,这下可好了。
宋济宁引他们进了前厅安顿下来,便又被喜婆拉去准备拜堂,颇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
陆廷霄他们被安排在首桌观礼,由于宋家双亲俱逝,本应朝拜高堂的两个座位便换上灵牌,再看新郎那边,似乎也亲属寥寥,有几位同样坐在首桌的老翁老妪,还是远方的堂祖叔婶。
这些宾客明显都是普通人家,但看到他们却也没有露出特别诧异的神情,同样热情地打着招呼,就像对待平日常见的邻里朋友。
良辰已至。
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被喜婆牵着手走出来,绣着龙凤呈祥的精致盖头完全掩住了新娘子颈项以上的部位,众人见这女子身段窈窕,想必长相也不会差到哪去,不由暗赞宋济宁的好福气。
再看宋济宁,看着新娘子款款向他走来,脸上早就笑成一朵花,手也激动地微微发抖,眼角眉梢尽是喜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从女方被扶出来又被送进去,沈融阳和陆廷霄自始至终没照过新娘子的面,却见识了一番普通人家成亲拜堂的过程。
宋家将他们的客房安顿在从前宋济宁双亲起居的别院,算是极高的礼遇,新人洞房,二人自然不便去打扰,有什么话也得等明天一早再问。
酒宴一直喝到夜近子时才散,两人都喝了不少,这些来观礼的宾客,大都是与宋家同镇的,彼此几代定居下来,早就没了拘束,就连他们这两个陌生来客,也被这些热情而淳朴的居民频频敬酒。
沈融阳虽然更喜喝茶,但自忖酒量尚可,但就算喝了这么多,脑袋也不禁有点昏沉起来。
别院不大,只有一间寝室,另一间却是书房,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不得不将两人安排在一起,宋济宁满脸歉意,当事人却无甚所谓。
于是,二人同房。
第 39 章
清冷的春夜下起淅沥小雨,雨声打在屋瓦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沈融阳扶着额头,手臂伏在桌上,脑袋有点沉。
他很少喝这么多,却架不住这些人如此劝酒。
酒过三巡,却还有人一直过来敬酒,一听说这两人是主人家的客人,就更殷勤了几分。
他们喝酒,纯粹是出于喜悦和祝福,这样的淳朴让沈融阳无法拒绝。
窗外小雨渐停,余下稀疏落在青瓦上屋檐下,犹如更漏,显得静谧宁和。
伴随着昏沉的神智而来的,是困倦的睡意,耳边似乎陆廷霄还在说话,自己却听不清楚了。
沈融阳醉了。
陆廷霄正好洗漱出来,湿长的黑发披散在白色罩衫上,并没有刻意去擦干,这样的他多了几分柔和,削弱了几分冷峻。
只是这一幕沈楼主却无缘看到。
因为他一直笑意盈然,所以被灌了不少酒,却也没有推拒,反观陆廷霄,就算天塌下来脸色也自淡然,薛五娘的喜事自然不可能瞬间改变他的性情,导致敢凑过去敬酒的人也不多。
陆廷霄一眼就看到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人。
像他们武功到了如此境界的人,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也会感知而醒,但今晚沈融阳却是例外。一来薛五娘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此女豪爽不羁,他也颇有好感,二来有陆廷霄在旁,自然不需要再作防备,大可放松。
酒精在脸上起了作用,肌肤染上一层浅浅酡红,鸦发白衣,清儒疏朗。
睡着的沈融阳没有平日谈笑自若的风度,静静的趴伏在那里,就像一幅静止的画,这并不是说他的容貌如何出众,相反只能称为五官端正而已,但他所吸引别人目光的,却是那副仿佛天崩地裂也胸有成竹的自信淡定,和进退有据,不骄不躁的谈吐举止,当一个人的气度比外貌还要出众,那么形貌也就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品而已。
不同于陆廷霄不问世事的漠然,孟玄晴风流倜傥的潇洒,陆轻玺决绝中带着轻愁的悒郁,甚至莫问谁游戏人间的不羁,这样的沈融阳,这样的如意楼主,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陆廷霄静静地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已经半干。
沈融阳微微一动,眼皮半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喃喃呓语了几句,身体似乎想撑坐起来,脑袋却依旧昏昏然,最后只好作罢。
陆廷霄突然觉得很有趣。“子时已过,到床上睡吧。”
“唔……”他沉沉应了声,模糊不清。
这样的沈楼主可是难得一见,陆廷霄走过去,想将他抱往床上去睡,对方却反应极快,那一瞬间手就扣住他的脉门,那人皱着眉头很困难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廷霄兄……”话刚落音,双眼又慢慢闭上,手也松开,身体恢复放松状态。
饶是陆廷霄性情冷淡也微觉哭笑不得,将人抱起来往床的方向走去。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与他相差无几,陆廷霄抱起来却不见吃力,将人安置在床上,又盖上被子,自己了无睡意,便在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将两人相处时的情景又一一回顾一遍,他开始慢慢地了解自己的想法。
若你将来要厮守的人是一名男子,你可会介意?
为什么会问这番话,他那时候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刚好碰到那样的事情了,又有这个疑问,便问了。
却没料到沈融阳会有那样的反应,心中诧异之余,也浮起淡淡的阴霾。
这片阴影的答案,一直到他看到薛五娘夫妇拜堂成亲的情景才慢慢成形。
他想问,是因为自己想知道,能陪伴沈融阳一生的,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
他想知道,是因为沈融阳不知不觉之中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对手,或者朋友。
那么还是什么?
如果这个人有了妻儿,还会像以前一般与你品茶论剑,谈笑江湖么?
如果这个人能像现在这样,一辈子与你一起赏雪观花,议道论武,你可愿意?
自己本愿追求武学最高境界,如果心中平空多了一个人,还能心无旁骛吗?
多了一个人,就如同攀岩的人负上包袱,又如孤舟小船上多了石块。
但是一切本来皆无,自然而然出现的事物,又何必去拒绝,只要是从心所欲,无论是对手,朋友,还是其他,又有什么区别?
敛下的眼慢慢抬起来,视线移到眼前沉睡的人身上,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直至无波。
沈融阳……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走进床边,以手撑着床沿,慢慢地俯下身。
对方的唇柔软而微热,还带着淡淡的酒香,这种贴合显得十分暧昧而且近乎失礼,只是在一方沉睡的情况下只有天知地知。
他并没有做更进一步的动作,只停留了短短几秒,便直起身子,又静静思索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被吹熄。
陆廷霄在沈融阳身旁躺下,片刻便浅浅而眠。
黑暗中,另一双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床幔,带着一丝复杂。
春夜寂静,人心却并不平静。
第 40 章
其实沈融阳并非毫无所觉。
从陆廷霄问他那些话开始,他便觉得有些古怪,这个素来不关心身外之事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
你想三妻四妾,还是只取一瓢?
到刚才那一幕……
他慢慢睁开眼,旁边的人呼吸平缓绵长,悄无声息。
自己来到这里,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其次是如何克服身体残缺,然后又是接手如意楼,这三十年来,根本没有闲暇去想婚姻之事,在他看来,自己曾受过极深的欺骗和背叛,再者男女情爱不是世间唯一,有太多事情值得去做,便对这些看得极淡,就算明知乐芸对自己的好感,因为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可能去回应。
但是现在……
沈融阳暗叹,方才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能装醉昏睡,可是任谁被这么一弄,心绪必然难以平静。
漫漫长夜,可怜有人彻夜未眠,有人却好梦正酣。
翌日清晨,天还未全亮,陆廷霄便醒了,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至卯时三刻,必然起床练剑,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他看到身旁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你睡不好?”
“没有,只是做了一场梦。”沈融阳苦笑,揉揉眉心眼角残留的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