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岳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厉声便要左右拿贾侍卫下去。那红衣女子伸手阻了,长鞭一指,点着秦怀岳鼻子:“你便是十三王爷?”秦怀岳眉头微皱,道:“正是本王。”红衣女冷笑道:“如是便好,本夫人找的便是你。本夫人问你,我家夫君多年守护鄄州,鞠躬尽瘁,如今所犯何事,要十三王爷初来乍到便军法处置?”秦怀岳愣了愣,道:“你是陆鼎正之妻?”红衣女傲然道:“正是。”秦怀岳从小便知陆鼎正惧内,也见过林羽安,究竟四十年后,红颜减退,人老色衰。是以秦怀岳只知林羽安泼辣之名,却不知年轻时代的林羽安如此美貌。
豆腐西施被一吓一压,早就晕了过去。桓樾眼珠一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低声对秦怀岳道:“莫在街上与他争吵,进的驿站,本王自有办法服她。”
秦怀岳抱拳道:“久闻林羽安林女侠大名,请林女侠入室一坐。来龙去脉,本王细说你听。”
林羽安原本气焰嚣张,突然听秦怀岳叫出本名,又说久仰大名,不由得意起来。本来女子出嫁从夫,姓名便隐了。但普通女子也算了,林羽安偏偏是个心高气傲,自诩不让须眉的女子,平时左一个陆夫人右一个陆夫人叫得好没意思。如今有素未谋面之人人知她姓名,自然大大高兴。她又怎知眼前这人竟然是故人,而且是数十年后的故人?
秦怀岳引了林羽安入堂,自己与桓樾进屋换了衣衫面具。桓樾脸颊微肿,却已不怎显眼。
桓樾换了衣衫,却不出去见林羽安,自己端了茶,在房间喝着茶逗着狐狸。秦怀岳皱着眉头:“辟辰还不出去?”桓樾抬头问:“多久了?”秦怀岳道:“一盏茶了。”桓樾笑道:“不急。”
又过片刻,厅内已有摔砸东西的声音传来,秦怀岳掐着额头:“陆夫人大发雌威了?”
桓樾挑挑眉,继续翻着手中书,不置可否。
待过阵子,有侍卫前来报告:“夫人已经将桌椅打得尽碎。”桓樾头也不抬:“出去拦着,告诉她只要胆敢冲撞,本王就灭她满门。只要她别冲进来。由得她闹。”
秦怀岳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干坐。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屋外呵斥声渐渐减低,桓樾整理整理衣摆,起身外出。秦怀岳有些担心,桓樾笑道:“明止请放心,对付女子,本王自有妙计。”秦怀岳心中忐忑,但看他胸有成竹,自己与胡九薇隐在暗处,稍有不妥即可出手相救,倒不多加阻拦。
待出了厅堂,只见桌椅或碎或裂,全无完好。杯盘碗筷,更是残缺不全,一片狼藉。桓樾暗中咋舌,这女子脾气好大,破坏力不小。再看侍从数人,个个鼻青脸肿。
林羽安闹了近一个时辰,累得娇喘吁吁,捡了张稍微齐整些的木块坐了。桓樾彬彬有礼,道:“本王见女侠怒气冲冲而来,若不发泄殆尽,恐伤身。多有怠慢,实在罪过。损几张桌椅,伤几个侍卫,如能出女侠一口恶气,实在是太过值当。”
林羽安恶气出尽,冷静下来,本就有些后悔过分鲁莽,对方究竟是王爷,位高权重,正儿八经地追究起责任,自己罪过不轻。没想到桓樾不怒不怨,反而出言安慰,实在大出所料,心中对这王爷好感大增。当下粲然一笑:“民女爱夫心切,多有得罪。给王爷赔不是了。”
桓樾被这一笑笑的心魂荡了荡,命侍从从客房搬出完好桌椅,与林羽安坐了,添油加醋地将日前之事说与林羽安听。必要时插加几句赞美之词,多是赞林武艺高强,打破东西之时动作干净利落。捧得林羽安眉花眼笑,待听到陆鼎正因一民女弄丢兵符之时,林羽安将新搬来的桌子一掌拍烂,缓声道:“打死算了。”
桓樾故意夸张:“若早见夫人,则应追加陆鼎正一百军棍。让如此美眷伤心,实在是十恶不赦!”
林羽安红了眼眶,咬了唇,一言不发,半晌道:“这等破烂地方岂能让王爷安住。府上虽简陋,总比这里强些。王爷若不嫌弃,便来府上暂住。”桓樾原本就打算暗示几句,没想到她反而先提出来了,当下乐不可支,脸上却显惶恐,“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林羽安脸色铁青,慢慢站起,脚步竟然有些踉跄:“正好请王爷与民女同行。顺便做个见证。”
桓樾喝了一口茶,想着林羽安在驿站那般泼辣,此番必定给陆鼎正好看,心中洋洋得意。林若卿坐在彼处,眼看向内室,一时心神恍惚,不知怎么思绪翻飞。
初见陆鼎正是十五年前,他才五岁,林羽安九岁。那是天灾频频,瘟疫肆虐的年代,父母早死,流离失所的姐弟遇见了同样独自挣扎求生的陆鼎正。当时三四个饥肠辘辘的人围着他俩,为的是姐姐手上的半个馒头。陆鼎正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宛如天神。
那一年陆鼎正刚刚十五岁。
那一年,陆鼎正成为姐弟心目中一辈子的英雄。
林羽安自那天起,便与弟弟说:“我以后要与此人并肩而行,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不分离。”
林若卿彼时尚未懂事,也学着姐姐道:“我以后要与此人并肩而行,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不分离。”
从那天起,三人并肩闯荡。姐姐说:“若卿是我林家唯一骨血,不能埋没。”所以央陆鼎正教他识字读书,自己学习骑射武艺。今日,林若卿虽不算满腹经纶,却也颇有些认识。而林羽安却只晓得写自己的名字。
林羽安说:“我要学武,保护弟弟。”
陆鼎正说:“我会保护你们俩。”
林羽安仰起头,骄傲地回应:“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很多事情已经淡忘,比如一行三人如何加入黑风寨,陆鼎正为何从官等等。不过没关系,至少有一样事情,林若卿铭记在心。
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不分离。
第二十三章
陆鼎正晕了半晌就醒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妻子坐在旁边,有些心慌,小心翼翼道:“娘子。”然后屏气凝神,等待着疾风暴雨来临。
“屁股和后腰已经被打得开花,娘子应该不会下手。”陆鼎正闭着眼睛盘算,越盘算越惊,遥遥想起成亲之时林羽安发下的豪言壮语。
“要是敢在外面找女人,阉了你。”
陆鼎正大呼冤枉,他根本不认识那女人,虽然也承认,那个小妇人长的的确水灵。然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连林羽安都不知藏在哪里的兵符,怎么就能到了那妇人手上。如今陆鼎正百口莫辩,只能闭口不言。
“倘若娘子真的向那地方下手……”陆鼎正紧紧趴在床上,双手死死抓着床单,无比悲壮,“老子就是给她磕头,也得把命根子保住!”预算中的酷刑没有到来,陆鼎正睁开眼,偷眼看林羽安,但见林羽安坐在一旁,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她哭过。
有多少年没见过林羽安哭,陆鼎正自己也记不得了。印象中这个女人总是坚强得像个男人。陆鼎正艰难开口:“娘子……”
林羽安咬了咬唇,淡淡道出四字。陆鼎正只觉天昏地暗,倒比阉了他更难受。
“我要休夫。”
桓樾美滋滋地坐在厅里,想着以林羽安得泼辣,邀请他来必然是见证如何驯夫,万万没想到见证得是如何休夫。林若卿好言相劝,桓樾磨破嘴皮,林羽安也不骂人,也不反驳,就是不说一个字。秦怀岳站在一旁,冷眼相看,待林若卿叹一声回到内室看陆鼎正,待桓樾都快哭出来时,淡淡开口:“陆夫人,事情查清楚再谈休夫之事不迟。那妇人昨日已被押解,王爷适才已嘱咐下官传那人上来与陆将军对质。”
林羽安默然不语,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哑:“兵符都在人家手上,还有什么好说。”
桓樾猛回头,自己啥时候传令下去?但见秦怀岳眼中淡定的安然,心中莫名一惊:莫非明止早已安排好一切?
此时已有侍卫前来报告,说那妇人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金光往东而去,坊间更有愚鲁小民,认定那是仙女下凡,当街跪拜。林羽安大怒而起,显然不信,然而众口铄金,那妇人的确不知所踪,也无可奈何。可是虽不再提休夫之事,脸上还是一片冰冷,将自己杂物尽数搬至西厢房。
林羽安向桓樾盈盈一拜:“让十三王爷见笑。还请王爷不要客气,莫嫌小宅简陋。”
秦怀岳站在桓樾身后,看着桓樾喜难自禁,看着林羽安强颜欢笑,也看见林若卿眼中一抹若有所思的疑惑。
桓樾求之不得,乐得直摆手。于是与贾脸贾侍卫搬至东厢房。陆鼎正府宅其实不大,甚至称不上是宅院,多几间客房罢了,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不过后院有一假山,布置得也算典雅。
此事算是告上一段落,不过陆鼎正军中声望有损却是无可避免。坊间更有传说,那妇人乃天神下凡相助十三王爷,倒有不少人投靠军中,表示愿意相助。那些个愚鲁之人,将桓樾视为天神,谈起都有敬畏之意。
陆鼎正虽然对桓樾入住有些不满,却无可奈何,只能装着眼不见为净。又好言相劝林羽安几回,得不到回音,也就作罢,不再多话。所幸林若卿一改常态,主动提出留在府上,两人饮酒夜谈,不致烦闷。
林若卿敲开刚从酒馆老板出搜刮来的女儿红,与陆鼎正斟上:“老板说着女儿红珍藏了有二十年。当年算命先生说他老婆生女儿,故意埋的。结果他老婆生了儿子。”
陆鼎正喝一口:“二十年估计没有,二年还是有的。若卿,你又被骗了。”
林若卿拍拍脑门,笑道:“我也才想起来,他儿子好像真的才两岁。”
陆鼎正几杯酒下肚,紫膛脸泛红,道:“若卿,你姐说啥也不信我。”
林若卿不做声,拿起酒杯喝一口,皱皱眉,这酒的确不好喝。陆鼎正自顾自道:“羽儿不知哪根筋不对,还招惹那混蛋王爷上门。”林若卿缓缓道:“姐姐是为了姐夫好。姐夫得罪了十三王爷,又丢了兵符,真计较起来,怕是大罪。那十三王爷看上去倒不是个难说话的,倒不如接入府中,也省的再找府苑劳民伤财。”陆鼎正苦笑道:“三年夫妻,如今竟然说要休夫。”
林若卿安抚道:“姐夫别想太多,多哄哄。过些日子,姐姐消了气,也就好了。”
陆鼎正索性捧了坛子,大口大口灌:“男子汉大丈夫,凭什么老给娘们认错。爱回来不回来,不回来拉倒。”
林若卿侧过脸,浅浅地笑,看月光尽数撒入房内,一片清辉。看陆鼎正似乎有些醉。人说酒是断肠的毒药,自己明明没喝几杯,却疼得撕心裂肺。
陆鼎正把所有的酒都差不多喝光,熏熏然站起来,动作大了,牵动未好全德伤口,身子有些不稳:“所有人都不信老子没贪美色误军机。老子是那样人吗?”被林若卿扶了,看着那张温柔如水的脸傻笑:“若卿,你要是个女人多好。你要是个女人,肯定比你姐好一百倍。”
林若卿笑笑:“姐夫,你醉了。”
陆鼎正看入那双眼,迷蒙中只觉平日里清朗目光中似乎夹杂了些别的情绪。林若卿扶了他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加重了几分力度。
“陆鼎正,我信你。从来都没有不信过。”
陆鼎正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咕哝一声“臭小子,不叫俺姐夫。没大没小。”哐啷歪倒在榻上。
月光太美,让一切都美得不像真实。林若卿头脑分外清醒,却有些不能自已地想靠近。看陆鼎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脸。
陆鼎正自小练武,本能反手扣住。林若卿身子不稳,被带入怀中。陆鼎正喝的醉醺醺,握得力度不算小,林若卿手腕如火烧般疼痛,连呼几声姐夫都无反应。但这般近密的距离,两人究竟多久未曾有过,他自己也记不得了。陆鼎正眉毛丛中那一枚黑痣,幼年有时候与陆鼎正同床而卧,每次能看见,事隔多年,如今总算又能看清。
林若卿轻轻靠近陆鼎正的脸,慢慢将唇贴了上去。陆鼎正迷蒙间略有察觉,将林若卿推开,满口胡言:“我已有妻室,姑娘自重些。”林若卿骤然惊醒,满身冷汗。但看陆鼎正呼声已起,叹一口气,与他盖上被子,看还余半坛剩酒,便取了独自在花园中喝到天亮。
他喝酒从来不醉,
如今他恨自己为何不醉。
却说那夜色的确清朗,清朗引得故人来。秦怀岳好不容易自己一间房一张床,睡个安生觉,半夜被梵清风从床上提溜起来。睡眼惺忪的秦怀岳,看着悠悠淡定的梵清风,满肚子火愣是发不出来。
梵清风坐在桌旁,倒一杯茶与他:“明止刚到鄄州,就闹得人仰马翻,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秦怀岳喝了茶,脑子稍微清醒点,正色道:“老梵久不来,莫非又得了什么消息?”
梵清风不答反问:“不得消息,便不能来看看老秦?”
秦怀岳连忙道:“当然可以,巴不得老梵天天来与我饮酒。不过你来去匆匆,常有事忙,不敢多打扰。”
梵清风目光炯炯,盯着秦怀岳:“多虑了。”
秦怀岳每次见到梵清风就有些莫名的紧张,也许是在那双眼下,自觉污秽。梵清风淡淡道:“陆鼎正六年建立起的威信,老秦一招美人计就破了,实在是高。”
秦怀岳一愣:“你如何知道胡九薇是我编排的。”
梵清风道:“九尾妖孽一向不与世人多做纠结。再说看那糊涂王爷,也不像是有这般心机之人。”秦怀岳苦笑:“什么都逃不过老梵一双利眼。”
梵清风点点头:“兵者多狡诈。火烧黑风得乌冥,美人盗符煞陆将。”
秦怀岳听他话锋中句句带刺,知他对自己所为多有不满,叹口气道:“若有一分奈何,我岂会出如此下策。”手沾茶水,往桌上写了一“王”字与梵清风看,道:“不保桓樾,秦某小命堪危。”梵清风道:“皇帝要杀十三王爷?”
秦怀岳道:“老梵是本朝中人,理应比我这初来乍到的更明白时局。当今皇帝登基起开始削藩,如今王爷只剩桓樾一个。你也知道桓樾是个酒囊饭袋,派他来鄄州,岂不是送死?”
梵清风默然不语。
秦怀岳叹息:“老梵聪明过人,可惜脱离红尘,与世无争,不知这人心险恶。兵者善诈,此话不错。秦某当年带兵打仗也没少用计,不过用在自家人身上,还是头一次。”握紧拳头,语气越发犀利:“不煞陆鼎正,如何能建桓樾之名,彼时沙场如何点将带兵?然鄄州军再好,始终兵权在君不在将,若调桓樾回京则无人可保。我替桓樾收黑风寨,无他,不过是为了加几分筹码,教桓栉不敢轻举妄动。桓樾呆傻不足成事,若也不得老梵理解,我秦怀岳这般苦衷,实是……”
梵清风打断道:“你说的是,我脱离红尘太久,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低了头,笑笑,“没关系,我会慢慢学。即使理解不了,我也会站在老秦的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