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苗往上一窜,甜暖的黄焰宛如胜开的莲瓣,一只飞蛾勇敢地扑向灯焰,被他挑开。
不服气,一次,二次,三次……终於让它完成与火的亲密接触,它点燃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只为原始最初的渴望与爱恋。
它含著笑,唱著歌,无悔。
烛心,慢慢淌下一滴情泪。
双瞳的眼有些热,他不懂,蛾小小的身体哪来那麽大的激情,任世人笑它痴或提哀词,始终一言不发扑向猛火,用一生奏一曲绝爱挽歌。
叭!什麽东西从窗外扔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在双瞳面前。
双瞳目光终於有了移动,他僵硬地打开那包东西,压要没想去追究是谁扔的。
被血染了一半的宣纸上:双瞳我爱你,我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写了无数遍。
直白,坚持。化成灰他也认得,是梵天的字。
谁说梵天帝的心是冷酷的。
我也爱你!四个字不假思索蹦了出来,坦坦荡荡,无需遮掩。泪,如雨下。双瞳千年冰封的眼眸,沈雪消融。落在纸上,模糊了红与白的分界。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深爱,可是究竟是谁,将直挚的爱变成致死方休的毒药,是谁将不悔的深情磨成锋利的双刃剑,将他们俩割得鲜血又是谁将他们之间隔的一层纸的度变成千山万水。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为什麽傻到去选择守著,抱著,念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直直地站起身,双腿不由自主向外走,忘记是夜,忘记天黑。
“你要去哪里?不许去!”东方不知何时披衣站在门口,他震怒,他憎恨,他明知故问。
“我要去见他。”他不能死,双瞳没发现自己说这话时声音在发抖。
终究还是让你遇上爱上,宿命麽?东方袖子里藏了许久的利器滑了出来。
後背心一阵透骨的寒意,双瞳听到背上皮肤被划开时的声音。
“不许去。”机械重复。
“我一定要去,只要有一口气我爬也要爬去他身边,救不了他我可以跟他一起死,没有人阻止得了我,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的魂魄也要飞去他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作出最後的决定,双瞳反而显得平静。
“小瞳,哥哥错了,哥哥其实是爱你的。只是我从来不知道要怎麽去喜欢一个人,所以才会让我们缠进那麽多事非,爱情是非常复杂难懂的东西。”东方的声音软下来,带著浓浓的哀绝。
双瞳摇了摇头“哥,你不懂,爱情是天下最纯粹最简单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电光火石的感觉衍生到天荒地老的过程。它是两颗心,也许只是一个笑容,或是一个动情的眼神,最深最浓时最简单。
天地间有一种东西,生死,亦不能分隔。
东方开始感到彻底的绝望。他居然说他不懂爱?那麽,他半生飘零,半生凄凉,又用尽半生相思算是什麽?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每个人这一生都曾想过:如果世上有後悔药卖,哪怕让他用性命去换他也甘愿。
等他学会珍惜身边所有的,双瞳却已是别人的双瞳。
第二十八章
尖锐冷酷的刃像附骨毒蛇慢慢地深入,刺骨的寒,可是双瞳的心很热,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热过。采臣的儿子,又怎麽会是冷血?
刀是冷的,冷得澈骨,血是烫的,烫得炙人。
得不到,我可以毁掉!东方冷冷地想。
腥红的颜色洒了一路,先是点点滴滴,再是丝丝缕缕,一路牵扯著,羁绊著,很辛苦,双瞳坚持著不肯停住前进的脚步,信念支撑著他,不能倒下,这时绝对不能倒下,他想见梵天,想见那令他又爱又恨,朝思暮想的笑脸,哪怕是最後一眼。
终於回首一瞥,却不是看别人,温热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飞蛾的残躯。
你应该得到一个葬礼,你应该立一座风碑。
你是对的,你的坚持教会了我:爱,就要有扑火的勇气,殒身不恤。
坚持,一直,无需言语,至死不渝。
“哥,你──保重。”临别赠言,柔情似水。
那情怀却再不会分於别人。
东方终究没有狠下心再深入到双瞳的心脏,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双瞳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终於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他,低垂著手仍紧握著刀,寻赤红在滴。
命运的线原来早就断掉,在他自以为是的时候,在他三心二意的时候,在他深缅往事的时候,幸福的弦,无情地断了,散了,不复存在了。唾手可得的爱情变成了别人的。
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双瞳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将云为了采臣嗜血,采臣为了将云舍命,他们的爱情生死不离,铭心刻骨。他输了,十八年前输给采臣、将云,十八年後又输给了他们的孩子,输得连残存的自尊也荡然无存。
双瞳。你违逆人间的生存规则,反抗俗套陈规,你改变不了世界,世界也不能改变你,长此以往,你终将为世俗所杀。
你为什麽就不肯悔呢?不悔,不改,一意孤行,明知世上根本不存在你要的净土,明知就算几度轮回也遍寻不到你求的纯粹。
压力,你能承受多少,忍耐多久?世俗的眼光与舌头杀人不见血,可你宁愿流血、流泪、甚至是死也不悟。我是该为你叹为你自豪还是为你哭?
屋外凉意侵入肌里,彻骨,让双瞳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现在这个时候,城门应紧闭,谁会为他的一心的痴狂打开方便之门?
可是他又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怕一但停止,一但倒下,也许就再也不能起来。
只要还能活著,他就不希望要到黄泉路上相见。他真傻,之前他怎麽就会任好好一个今生虚渡,去学人故弄玄虚求什麽来世续缘,一个连眼前幸福都不能掌握的人,试问,他又怎能牢牢把握住下辈子的机缘?
爱情、福德、姻缘,不可预支,不能透支。
意外,城门灯火通明,高高在上的纸灯笼,黄昏色的光晕,看起来像──金色的渡鸦去敲天堂的门。
有人早就知道他会来,守城将士牵著马一直在等他,看见他来,默默交授了缰线,用目光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禁宫层门次而第开,一对提著华丽宫灯的宫女带路。曲曲折折,百转千回,深似海。
未央宫??暗金的横匾,朱红的宫门,门上一个个巨大的铜钉像琥珀色的图腾封印著多少男人的血与女人的泪。这样巨型的囚笼怎麽还是有人穷其一生前赴後继,去追逐去争夺,不肯悟。
未央宫不是皇後的寝宫吗?宫女示意他进去。
暖香盈鼻,果是女人居所。
年轻的皇後端坐在软榻上,秀丽的眉眼间带著女孩独有的天真,她静静注视著双瞳,目光中有点好奇的探究意味。
身为男子,他过分精致过分纤细,有一头跟采臣父亲一样的美丽银发,完美得不真实的五官,玉色的瞳仁总是闪著冷冽睿智的光。一身布衣难掩其高贵,他像个天生的贵族。
双瞳从她凤冠霞帔猜到她的身份,她,是梵天的妻!这种想法让心隐隐地痛,原来,他还是在意!
“你受伤了?!宣御医。”皇後对他抱歉地笑笑“直从梵天突然病倒,所有的御医都去他那里。”
“不,不要让他们分神,我只是皮外伤,让他们专心为梵……皇上治病。”双瞳发现自己无法讨厌这个女孩子,因为她有一双善良的眼睛。
他,非常自然地直呼皇上的名;他,把皇上的命看得比自己重。皇後对眼前银发绝美的少年产生莫名的好感。
坚持宣了御医为双瞳包扎伤口。
“皇上的病怎麽样了?”皇後问。
“启禀娘娘,皇上是抑郁成疾,再加上急怒攻心才会吐血,这血是淤结於五腑六脏,吐出来反倒为上,皇上身体底子好,臣等已经为陛下开了几副宁神静气的药,吃了药调养数日即可。”
“瞳公子,听到御医的话你该放心了吧。”一国之後笑起来像个小孩。
双瞳脸红了起来,被梵天明媒正娶的夫人不带半分恶意地调侃,除了颜面发热他简直不知该说什麽。
“瞳公子为何会身受刀伤?”
双瞳不语,皇後见他不想说也不问。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但善良美丽还很聪明,梵天很有眼光也很有福气。这样想,含了三分酸。
皇後像是看透了双瞳的心思,她可爱地皱皱小鼻子,笑得右边脸颊一只小梨涡原形毕露“皇上与哀家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会嫁给他完全是顺其自然,哀家三岁就知道了毫无玄念可言。”
双瞳大窘,然後坦然地微微一笑“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如果梵天待她不好,他第一个不原谅他。
“我爹常说,每个人都会有属於自己的福气,你,也可以。”
“我没有疼爱自己的双亲,没有青梅竹马的朋友,”双瞳神情淡定,“我,只有自己而以。”
我,只有自己而以!
多麽心酸的话,他讲来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是还有皇上吗?”皇後道“走,哀家带你去见他。”
是呀,他还有梵天,有一个值得牵挂,可以寄托的人呢!
第二十九章
“皇上不见任何人。”太监尖细著嗓子道。
“你难道没有告诉皇上双瞳公子来了?”皇後道。
“说了,奴才说皇後与双瞳公子都来了,可是皇上还是不见任何人。”
“皇上有没有说别的?”皇後又问。
“有,大概是从此两不相见,两不相欠之类的。”
“啊?”皇後一脸疑惑。
双瞳知道这话是冲自己来的,梵天在生气吧,他爱的人伤他最深。
“麻烦公公再传个话,我在这里等到尊驾愿意见为止。”
太监很快又出来“双瞳公子不必等,皇上说了:宫中乃世俗是非之地,恐污了公子一身清誉。朕是凡人,攀不上山中高士,世外仙姝!朕日後也将如卿所愿,永不相见,污卿之慧眼。请公子归去,尽守著自己的仁义道德和别人的蛇蝎毒肠。”这太监记忆力极佳,连个语气神态也模仿得唯妙唯肖。
完全是梵天的作派!怎麽有人可以完全两面,温柔多情的情人,冷漠残酷的王,自己将自己割裂成两个完整的极端。哪一个都是错,哪一个都是孽!但是双瞳就是一头载了进去,不肯自拔。爱情,从来不是错不是孽!
心痛得绞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痛得双瞳想要呕吐,一直吐,把心脏吐出来。梵天是想告诉他:我不肯放弃,因为冥冥中我还在爱你,如果哪一天我决定不再抵抗,任凭命运的安排,那就说明,你终於失掉我等待的爱情。
原来,他终於已经失去梵天等待的爱情。
双瞳好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他咬著下唇忍耐著,任凭嘴里犯著苦水。
果然,残忍的人要有报应的!现世报!
“皇上怎麽这麽……”皇後偷偷瞄了双瞳脸色一眼,不忍。“还是哀家去跟皇上说……”
“不必了!”双瞳拒绝“皇後好意,双瞳心领,深夜打扰,万分抱歉,就此别过,如君所言,此生不见。”
他感到被伤到了骄傲,梵天,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有自尊的。
抚袖而去,双瞳一直在笑,他的笑美人夺人心魄,在黑夜里绽放奇异的光炫,他真的想笑,这到底是个什麽混蛋的世界,上天弄人不留余地!
背上的伤现在才开始痛,太迟了吧。
太迟了,他的悔与悟都太迟,当初先狠心的人是自己,如今又有何面目指怨他人无情?只是一门之隔,二人之间的距离却是如此遥远,远到心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皇後蹙起眉,双瞳看上去并不是个爱笑的人,可是今晚笑得太多,笑得她不寒而栗,六神无主。在他身上同时散发出浓烈的绝望、死亡的气息。像焰火又似昙花,迅速燃烧、灿烂然後毁灭,像扑火的蛾,弱柔的躯壳下强悍固执的灵魂。
伤口很痛,可是双瞳不想停下来,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倔强支撑到宫外,与来时一般坚持。
失去一切,唯剩自尊,当最後一点点自尊也荡然无存,他还有什麽?当他连自己都看不起时,谁都可以轻视他。
“小天,你就这麽让他走了?”采臣问。
梵天低垂著眼睑,谁都看得出他强忍的悲伤与无奈“爹,我也有骄傲!当初,我低声下气地求他跟我走,他断然选择了别人,我当时就跟他说:有一天你会因为今天没有选我而後悔。四空居,我又说:就算前方是地狱我们也要走下去。可是他让我走,让我远离他的生活。说两不相见,两不相欠的是他,绝情负义的也是他。”
“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自尊,爱他,如果连自尊都舍了,他也会看不起我。”
将云与采臣相对苦笑,这两个孩子宁可斗到两败俱伤,也不肯作最後的让步。
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可以放弃一切吗?他们为何单选尊严作底限。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们为何单选最辛苦的一种。
同样的强势;同样优秀;同样的傲骨;同样的与旁人保持安全的距离;同样的,他们已经习惯被坚强的外壳保护。他们都怕一但打开外层的守护,将不知如何去面对自己不设防的心。
爱情原是二个人之间的事,旁人再著急也插不得手。
叮嘱梵天早点休息,将云与采臣离开梵天的寝宫,皇後还留在门外。
“铃铛,你还没走吗?”
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父皇,爹爹,他们不是互相喜欢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为什麽狠得下心用最狠的话最毒的方式伤害对方?”
采臣笑而不语,摸摸铃铛的头,她,只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呢!
“双瞳公子呢?我很想见见他。”将云道。
“他走了,明明又虚弱又单薄,可是固执得可怕,他的模样分明是宁死在宫外也不多留一会。”气急败坏。
就是这样才糟糕,将云与采臣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铃铛,天寒露重,你早些回去休息,别受了凉。”将云道。
皇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似想起什麽重要的事“采臣爹爹,铃铛一直很好奇,为什麽您的头发是月亮的银色,眼睛是大海的蓝。”
“西域有一分支,族人里只有最纯正的皇室血统拥有者才是蓝眼银发。不过这个西域分支已经灭绝在战争里。你怎麽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哦!原来如此”皇後一脸了然地点点头,“没什麽,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人。”双瞳跟采臣爹爹有一样的发色呢,只有眼睛颜色不太一样。
能够去哪里呢?双瞳茫然,扶著冰冷的宫墙,喘气。
天下之大竟没有他容身之所。
四空居,东方靖舞立於屋子中央,还保持著双瞳离去时的模样,全身都站得僵硬。天要亮了,双瞳不会再回来,这个念头令他绝望至极。
双瞳倒在房间门口,东方终於动了动,双瞳回来了??!!
莫大的惊喜几乎令东方觉得自己思念过度产生错觉。他眨了眨干涩的眼,没错,真的是双瞳。
“小瞳!”东方扑过去,站立整晚令他腿脚僵直,摔在地上,他勉强爬两步,直到摸到双瞳的手,真真实实的触惹令他终於相信双瞳的存在。
“你这个傻瓜,你这是何苦。”东方将双瞳抱在怀里,痛哭失声,多少年来无论遇到什麽样的困难与痛折磨,他都咬紧牙关将眼泪吞入肚,此时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混乱汹涌的情绪,成串的泪珠落在双瞳苍白的脸颊上,温热。
今年冬季第一场雪,来的比预想中早许多。冰封苍松,雪拥四空,时间不问东风。
东方早早起来坚持要去集市买东西,又不要双瞳陪同,双瞳也任他去了。
松下煮茶自弈,不禁失神,神思飘向遥远的地方,某年春意昂然时分,梨花正浓、香茗犹温、举棋论英雄、人,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