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花归葬
花归葬  发于:2010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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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与楚王自小交好,一心报国忠君。楚王不比吴王仁厚,他想夺得天下,可是你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那时候大哥的使命,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刺杀你。你也知道,西塞连接着楚,饶是你武功高强,除了他还有别的楚士,你当时已是危机四伏,而你身在其中浑然不知,更何况你对他又毫无防备。大哥其实很想对你笑一次,可是他不能笑,他知道你有多爱他,知道你既痴又傻,生怕你会为了和他在一起作出点什么不要命的事来,更害怕这样不断流逝的美好终有一天将迎来它残酷的结局......所以必须,将谎言编织得无懈可击。"
  我思绪如飞蛾,在脑海里扑腾冲撞,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泫然的看着胡宜,"可他不愿意骗我,对么?......所以只好一再沉默,让自己变得冰冷而没有表情......我说的对吗?"
  胡宜慌忙的将我紧了紧,"这不是谁的错!......你们只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人......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效仿大哥,学他的风流倜倘,学他的旷世潇洒......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虚仿其表,他其实活得很辛苦。
  "他是个沉稳持重的人,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他的家国使命。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潇洒,只是想竭尽所能将所有的矛盾都一手揽过,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太多,以至于把他压垮了他都不知道。
  "嗯,不说了......又要变天了。"
  第十章
  九月十三,班师回朝。
  吴楚又协起了休战书,在三百诸侯并立于天下的大环境中,我们任何一方都必须保持能同时与几十个诸侯国对抗的国力,否则一旦部分诸侯联盟起来,饶是一方霸主也难抵燎原之火。双方损兵折将过多,国内军饷应给紧张,各种内外原因促使我们打一阵停一阵子来调动财经并且厉兵秣马,三年征战期间也是如此将出征分割为九次,无论是怎样周全的应备都无法速战速决,大家见怪不怪了。
  烽烟袅袅,官道萧萧,战后残余的荒凉气氛压低了云天。我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也碍不着大事。
  进驻姑苏城依稀可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八大景观,还有夹道相迎的百姓,如枯黄的园林般淡然的神采,三年征战并没有真正的终止祸乱,屡征屡回,他们已经习惯了,如例行公事。
  盟约上休战三个月,楚国送定国公主前来和亲,说是和亲,其实是送来了一个人质。和亲一说成为路人皆知的大笑话,哪有正在交战的两个国家和亲,岂非是羊入虎口。
  这件事情上浅阳充分借助了外力。楚国君曾败称不犯吴国,吴国未乘胜追击,他却出尔反尔乃是天下有目共睹之事,这是不义,自然引起了各路诸侯的反感,这几个月浅阳在吴中折节诸侯,将此声势造大,为的就是如今集众议声讨,声称无法再轻信楚国的三个月盟期。楚国为免天下归心,在仁义二字上落个孤立无援,不得不送来人质,以表诚意,以鉴天下。
  入吴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觐见,汇报一下近来的战况,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都是些不可忽略的繁文缛节,该知道的大家全知道了。
  觐见完毕后,浅阳叫住了我。
  "东方,你......这几天就住在宫里吧。"
  他走近整了整我的佩冠,看到我颈口延伸的伤时小小的错愕了一下,然后低眉敛目,什么也没说。
  浅阳变了,变得诙谐而沧桑,少了一分狂气,多了一份内敛。从初秋到秋末,这才几个月,我们仿佛已经不记得对方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何渝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明明是问话,却更像是陈述,他的眸子鲜明而又飘渺,淡淡的透出一股伤感来。
  我从衣襟里捉出那张纸条,他看了一眼,又塞回我手中。"你看......他就这样丢下了你,就像自修丢下我一样。"
  他显然并不知道我与自修之间的细节,只是认为自修战死了。我想告诉他些什么,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只说,"浅阳,节哀。"
  对方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无意转了话锋,"你知道定国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嗯,"我点了点头,"算是知道吧......早有耳闻。"
  楚国的定国公主名扬天下,年少聪慧,更有治国之才,昔楚国君病重,移驾衍州修养,立二都,公主三年王都上郢掌政,权秉朝野。这是楚王昭和九年的事情了,当时的公主只有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监政王朝的......女人,又怎能不名动诸侯,她在楚国乃至天下的声望与权威并不比楚国君低多少。公主至今未婚,私拜内僚力佐朝事。浅阳要了这样一个人来,简直是生生折断了楚王的左膀右臂。
  可同时,她也是个危险的女人。
  ***
  迎来定国公主的大礼很隆重,吴国必须要做到雍容大气,以显示天下霸主的风度。王宫前广场上甲胄分明的将士有序排开,在敌国的公主和使节面前充分展示我大吴国威。整个姑苏城湮没在一片华彩绚丽的喜庆气氛之中,对於三个月后还将要来临的战征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百姓们过着有一天笙歌便快乐一天的日子......
  我站在宣事殿敞开的朱门口,看着众生百态,这样的生活虽然麻木枯乏,但至少也不会与生命中点点滴滴的幸福失之交臂......我想起先王临终前召我入宫,他说了一句话,"这孩子像他爹,贪心......也痴心,还是不要为官的好。是人都会犯错,却未必都会被原谅。"
  当时我很不服,认为他害了我爹还要摈除后患。如今想来真是一语中的......可我怎么可能不去施展抱负,怎么可能不去追逐梦想......
  这时候浅阳经过我身边,繁重的礼服配饰钩到了我的衣袖,他停下来,看看我,然后笑了,"东方,怎么皱着眉头。你看百姓们多想得开,他们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并不以失去亲朋为悲哀,从而铸就了这个民风放朗的年代......我们应该为生存在这样的年代里,而感到宽慰。"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肆无忌惮的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怔忡无比。他温情的笑着,却让我透体生寒,那笑里彰示着拒绝与敷衍,甚至有些随波逐流的藐然。从他迎娶楚国公主的这一刻起,便已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浅阳,他将所有的伤感凝成了一把锐利的剑,毫无动容的去例行一个国君的义务。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如果这就是你所找到的出口......
  那我......会死死的跟着你。不知能否也踩着你的足迹......挣脱出来。
  随着一行浩浩荡荡的华盖车辇行驶而来,我看见了那个楚国最高贵美丽的公主,浅阳浅笑着说她有个同她一样高贵美丽的名字--翡翠。
  然后让我上前去接驾。
  秋风吹起她沉重而堂皇的衣袂,更显得仪态万方,碧色的翡翠吊坠悬挂于她的腰际,剔透而坚硬的散发出无限威仪,我突然想起了宇文的一句话--"玉中之冠,出类拔萃"......原来那个时候他想提醒我,原来我身边曾是藏龙卧虎。
  这个女人,她给了我这世间最充实的理由......
  我上前一躬身,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翠儿,别来无恙罢。"
  女子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激动,随后又变得深不可测,渐渐的持衡起来,"东方,子昊死了......被我们一起......给害死了。"
  ***
  晚宴上,我紧紧抓着胡宜的手,他的手在我手心里攥得比石头还要僵硬。
  眼前的人不是战俘,他逃脱了,摇身一变成为来使,否则......是可以正法的。
  护送定国公主华辇的楚国使节......便是陈炀,他一身光鲜朝服,衬得一脸容光焕发。难得的,像个诗里画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看他广袖青戴,和佩赋履,没想到竟是个文官。
  浅阳用眼光不着痕迹的点了一下陈炀,小声对我说,"这个人,且想办法把他困在姑苏,楚王不仁,便休怪我们无义......只有折了双翼的鹰,才会永不翻身。"
  这时候我眼中的他,唯有二字,一个"狠",一个"淡",我再一次确定自己将如何忠诚下去,他的世界新奇而又有定律。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先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是浅阳,便会这么做的。
  晚宴并不奢侈,但做到了十足的气派,被众多诸侯使节交口称道。这些是申大夫与大司寇筹办的。第一次感受到,即使是在乱世里,文官的能力与历史地位也是如此的不容忽视。不经意看到陈炀,身着的服饰是楚国一品朝服,人们左右相拥敬酒,口中喊他司败大人。
  司败,是楚掌管刑、罚、狱、讼的统称。我今天才听说,这个人在楚已有十余年为官,天下大国无法不立,不知道是怎样一番作为,才能攀升到一个国家法制机构的最高峰。
  也许在西塞还有很暗箭,都是文武双全,都是人中龙凤,是我双目晦昧,无识人之德。
  这几天连着下雨,姑苏的天空很阴,白天已是混沌不明,到了夜晚就扯成一团,四处的景物更是难以分辨,暗杀的大好时机,我阻止不了胡宜也不愿理会,何况知道他总有机会知难而退。我站在伏霞宫的门口,这里是后宫之首,我在等人,并且相信她一定会尾随而至。
  很快的,那个三年主政威风八面的女人迎面而来,向我施了一礼,端庄的神色一如雨夜里拨不开的重云。
  我想起邺城荒无人迹的巷道口,一个蓬头垢面的布衣少女,低沉的风沙打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看上去真是孤苦伶仃。然后她张了张口,瑟瑟的声音如枯叶上颤抖的露珠,她说,"六个铜钱,我愿为您做牛马猪狗羊。"......六个铜钱,多可笑的六个铜钱......楚国人真他XX的会演戏!
  "外边天凉,进去说吧。"
  她说着推开了门,寝宫里一片黯然,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连烛火也未曾点过。因为太新了,所有比外面还要阴寒上三分。她关上门,叱退宫女的同时,我也燃了一盏灯。
  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正在看我,脸色异常的安定,仿佛是要为我下一剂定心丸,其实不必这么用心良苦,我很安定,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回忆起来也只剩下淡淡的怅然而已。
  "你想知道什么呢?你真的想知道么?......嗯,就从我想说的开始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她沉沉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她平白的叙述......
  "那一年,陈炀的父亲战死了,年中听闻你被调拔西疆,这是个机会,陈炀要报仇,我楚国更是畏你镇西二将,所以便去了......南楚国境直达西塞,我们总会先你一步。
  "可这样做也很危险,万一被你发现便是人头落地,我哥哥放心不下,所以加上我和子昊三个一起去。西塞人很多,想要接近你很难,本来这事情把握不大,但你还是给了我们创造环境的机会。"
  "因为我慢了,对吗?"我不假思索的答道。
  如果我当时没有选择辽城,就不会绕那么多弯路,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宇文也不会说服钥城,陈炀也不会占领扈地,如果我当时走的是刑州,甚至凉州,都不会令敌人有那么充足而精心的布署。一步棋差,失之千里,因为自己的失误,才得以让他们安排的天衣无缝。
  "其实那样的安排作用说大也不大,你一来就剿了他们,陈炀根本近不了你身,我也不行。可你却把子昊留在了身边,日日与他同桌共餐,这是大家都臆想不到的。这样一来,这个重任自然就落到他头上。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可又怕打草惊蛇,这种事情必须一击即中,一旦失手你必然提高警惕。
  "大家也并不急于求成,尽管耗时颇久,却不失稳妥之计。
  "直到有一天,你喝了很多酒,倒在床上就睡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醉了还是有意试探,子昊那天晚上假装去给你添被子,而刀子就藏在被子里。我藏在暗处,以防有什么不测。"她说到这里,稍显侨情的看了看屋子里的玉玲珑,她似乎很喜欢玉器的剔透,那玩艺却并不能让每个人的眼光都如她一样晶莹,她接着说,"结果,就因为你的一句话,他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当时有说什么吗?"我有些不安定的问,我父亲曾经说过,酒量天生,但若是人心沉湎,便很容易因酒而醉,这不是意志不坚定,而是过坚了,物极必反。记忆里好像真是醉过那么一次,可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时说的话是,"浅阳,是不是帮你拿下西塞就可以回去了?......即使是条狗,也该有家可归。"
  她说,犹在梦里。
  "子昊想把你摇醒,其实他是想再看看目中无人的你,他是个高邈的人,想给自己一个杀你的理由,否则他会更早的选择鸠杀。结果你醒来就哭了,你扑在他怀里哭......就因为你那几滴该死的眼泪,让他把杀你的事情抛得不晓得多远。不只是他,连在黄粱上的我亦无法下手。虽是各为其主,但毕竟,天下臣子皆有一心。
  "他回来一路上兴冲冲的跟我说,其实你是个笨蛋。那一脸宠溺的样子,让我看了心里都发酸,当时我就在想,完了......这事情不能靠他了。
  "没想到那家伙中你毒日益渐深,还为你奏什么吴国曲‘凤飞',四处暗示你身陷险境杀机重重。可叹他毕竟身为楚臣,又不能说破,搅和得自己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陈炀自然恨你入骨,当时这两个人差点闹翻了,都是十几年的朋友了,弹歌走马品棋论画无一不是出双入对,我还未曾见过双方如此冲动过。其实子昊也在犹豫,他是楚国半个顶梁柱,有些事情便是再想做,也做不得......然而那样的犹豫依旧敌不过你的丝丝温情。那时候他只是苦笑着说,反正我做这些也无用,东方心在故土,根本无心留意周身处境。"
  我静静的听着,心中被各种细节充斥的毫发无插,很多故事逐渐的鲜明起来,纵使不经意划过的角落,也条条有迹可循。
  烛光流转,一忽儿想起前些日子与宇文的对话--
  ......
  "宇文还记得去年的今天么?......还记得你为我弹奏的长陵么。那曲子多美......"
  "我为你弹过一曲,可不是长陵......"不是长陵,不是长陵......不是长陵不就是凤飞么?!
  凤牢于九烈之地狱,待五方炼融以樊身,然后脱凡骨,化彩翼,决起而飞......这说得哪里是他,分明就是我的处境啊,以及对我的无限寄愿。我还自以为是能心领神会......那琴音里藏着恨......却是自恨。恨自己心带牢枷无两全之计,恨不能心生九翼带我飞出囚笼......辗转回程,我谐音而舞凤飞,却如何又能飞得出去。只是飞入寻常人眼中,加一分痛。
  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而那个人,无论说出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他不晓得我会误会么?
  女子依我的样看看烛火,然后迷离的微笑,在烛火凄清的掩映中......艳绝桃李,"你不必眷怅,身为男子,总是爱往身上扛家国重任,却又不愿放弃自己小小的向往,这是他活该!
  "即使说得这么无可奈何,他还是看到了一把刀,和你的一支舞,而想到了留住你的办法。次年春,我们已将你周围的部署都换成了楚军,你就是百翅难飞。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花两年的时间在你眼皮底下遣兵埋将,其实靠人数杀你并不容易,西方诸侯众多,楚国以礼待天下,做这种阴违的事情必须瞒过众人眼及之处......子昊知道我也不愿意杀你,只是国命在身不至徇私。所以他抢在我和陈炀动手之前废了你,以为只要你不再对我大楚构成威胁,一切都好办了。可是他几乎都忘了,陈炀不会放过你,还自以为能说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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