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花归葬
花归葬  发于:2010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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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时机成熟,我又拔了一队士兵,叫他们下去布一个阵,前两天发现宇文未达于道,所以摆个破不开阵还能困他个一时半刻,否则他会知难而退的。阵势围成了干脆就把胡宜叫回来,或许还能欣赏到某人脸上的失望。
  "知道这阵势叫什么吗?"不等陈炀回答,我继续道:"叫做‘向斜',一个很小的阵围,人们更喜欢称它为......‘绝阵取将'。"
  身边的陈炀不语,只是俯身看着,冷漠着......倒显得镇定无畏。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宇文也一定知道。我仰天望着衡阳关上空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漫不经心的移动视线,硝烟下的将领打得很吃力,迎着左右一个又一个前来补阵的士兵,明知道是个无望的圈套,仍是那样的奋不顾身的维持着,等待一线或有或无的转机突破......那真是个有情有意的男儿。
  ......却是为了我身边这个人。
  "他真的很吸引人。"我低头,不知对谁说着,只感到心如刀割......这个人不是无情,只是单纯的厌恶我罢了,一次次的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又或者故作冷然......
  胡宜似乎是接到了我的口信,正在往回赶杀,宇文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绝阵困死了,他的挥刀越发显得无力,看着胡宜越来越远,隐隐透出一种绝望。我第一次发觉,戍楼上纵观局势真是一种享受,自从对上了宇文,很难有这么得心应手的时候。
  一道暗光闪亮,我接过士兵递上来的物件,这是原先就准备好的。陈炀瞬间拧头看我,眼里划过一丝强行压迫的紧张。我朝他暖昧的笑笑......这表情很有意思。"你不必再担心了,因为我马上......就要送他上西天了。"
  我手中持着西荻进贡的良弓,还有一只名为金盏的箭,此箭经千锤,锐利无匹。能用上如此神兵,也算看得起宇文了。
  "听说你们西域男儿最善骑射,"我架弓,试弦,"不晓得一个武功尽失之人,能否有望与你们一较高下?"
  不由分说,陈炀狠狠的瞪着我,一个要将我碎尸万段的眼神......如果眼光能杀死人的话。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在邺城宴会上那个眼神,那真的是恨,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的眼神。迎上这样的眼神难免让人要追根究底,他的目光开始躲闪,最后一道......竟带了三分痴迷,很是耐人寻味,随后便收敛了,把眼光再度调向战场,喃喃自语着,声音虽小我却听得一字不漏,"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在百米之外一箭封喉。"
  这家伙知道的还真多,尽管对于他的话不明所以,我还是很潇洒的张开了弓,现在是绝对的良机,向斜阵法始终将宇文置于我原先预算的那一点上,而对方仍在极力撕杀,根本没有要退的意思......
  弓也拔了,箭也瞄准了,可......事非所料。
  陈炀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出来的话很奇异:"你果然下不了手......他说得全都无错,你真的很爱他。"
  我拒绝理睬他。
  这种时候恨透了自己,竟然到现在还余情未了,如何能对待一个敌人......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我一个劲儿的瞄准,手中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心中已不下千百次挣扎,可箭支迟迟发不出去。於是强行回忆起西邺的往事,想到那人是如何处心积虑的暗算我,想到他如何百般侮辱,想到他废了我的武功,想到他轻蔑恶毒的言语,想到他射向我肩头的箭,想到他杀了救我的人......如果这些恨意加起来还不够,那么东方身为吴国朝臣,是否该力保吴国江山。我一咬牙,闭上眼睛,弹丸乃无情之地......东方,无毒不丈夫。
  "不要!"
  身后传来一声疾呼,我一惊,手一下子松了,绷到头的弓弦"劈啦"一声弹起,那支黄金箭就在我眼尖破云穿雾......
  眼睁睁的看着箭簇划破气流,短短数秒,我已在心中叫喊了无数次......可就是无法张口喊一声宇文,不只是我,身边的陈炀亦惊得无法开口。
  那支箭又狠又准,承载着我全数的恨意与敌意,穿过对方心口,没了底。
  我愣在墙头无法动弹,一直看着敌人退兵......吴国的士兵们振臂高呼,喊声齐云,他们口中叫"镇宇将军",我却没有再度被认可的得意。一阵风沙吹过戍楼,我脸颊凉凉的,眼前迷蒙一片,漱漱的风声声回荡在耳边,天阴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可落下的不是天的眼泪......我彷惶的回头看向先前声音的来源,却正好与人四目交接,那是刚退下战场一身血腥未泯的胡宜。他有些木然疏离的凝视着我。直觉告诉我,在我刚才发愣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变换过了无数种表情,而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无所适从的态度面对我,来掩饰他心底的秘密,以及怎样也无法掩饰去的悲伤。
  我强作镇定的开口说道:"胡宜,为什么要叫‘不要'......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是想要安慰我,可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合不拢的嘴唇不停的嗡动着,最终还是未能紧闭,"你杀了宇文大哥......一切......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等等......胡宜,你刚刚叫他什么?......"
  胡宜迅速低下头,小声说:"他......是胡宜表兄......是我最好的大哥......"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话来得太快,如惊涛一般,表兄......大哥......这样的称呼......"胡宜,你为何不曾告诉我?"无论如何,给我点理由,至少这事情不要与我有关。
  他的脸一下子煞白,"这......这是大哥......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知道了会......会走不了。"
  宇文?走不了?......我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激凌,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为什么会和你爹去邺城,为什么要救我?该不会,该不会......"不行,我想不出来,实在太乱了。
  他猛然一个惊醒,然后急切的说道,"那是......我爹敬重东方将军的......"
  "胡说!"我打断他,"我当时的处境大家也是事后才知晓,吴天子连入殿官员都不告知,一个小小的徐州吏令又怎会知道?"
  "我......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道。
  "胡宜,你不仅心存欺瞒,而且这事情还不简单。否则以你的机灵,如果这事情稍微单纯点,你至少会回答‘他既是我表兄,知道这种事情也并不困难'......可是你没有。"我仿佛一下子落如了深渊,甚至无法认可那样毫无穿透力的话语,一切开始变得残酷起来,至少对於我是如此。
  胡宜白着脸呆呆看了我半天,像是极力思考的样子,然后紧紧握住拳,脸闪向一边,说出来的话断然决然:"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就当他结束了罢。"
  "胡宜,你走开......别出现在我面前。"
  "这......这不是你的错,别让自己痛苦。"他说完一拧身,掉头就跑。我茫茫然看着胡宜跑去的方向,一瞬间所有的直觉被推翻,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崩解了,如果又错了......如果又错了我该怎么办啊?怎么会,绝对......没有理由......想到这里已是浑身发抖,就听见身边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杀了他......哈哈......你真的杀了他。子昊他自做自受,活该有此下场......哈哈哈......他活该啊!"陈炀笑着,却笑出眼泪来。"你想知道真相么?一定想弄明白吧,我来告诉你......前两日那些诗词什么的都是出自他口。还有,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钥城城主,他是楚国人,乃是我大楚盛陵君之子,我们到西疆是为了......"
  "够了!"......够了,无论是什么,别让我知道。"把他给我拉下去!"
  颓糜而撩乱的笑声越来越远,零星破碎的在耳边摇荡不止,天地黯然,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冲下戍楼拼命的跑,奔跑中,天终於裂了开来,大雨瓢泼。风云莫测,这天地在变,变得让我无法喘息,我甚至无法整理出自己的心情......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世间真有迷魂汤,谁能赐我灌一碗......最终想找个人抱我,至少能让我忘记一切......
  一身湿答答的冲到何渝帐中,却不见了人,只看到台几上躺着一张称不上信笺的白纸黑字......
  --慕蝶家中白事,恕不请辞。何渝
  短短十二个字,龙飞凤舞,想必是仓促之下疾笔而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我想笑,结果就真的笑了,几近疯狂的笑。
  他有妻子呢,我都快要忘了,那个无论七夕清明都能与他赏歌对饮风花雪月,有着与他同样清远雅致的妻子,那真是一对戴天眷宠的璧人,连我见了都深觉赏心悦目。
  ***
  刀锋抵在了胸口,一厘、两厘,慢慢的没入,然后停止了。持刀的人是浑身是血的陈炀,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更不知道他如何找到这里,也再没有心思干涉了,只是他说,"我有本事逃出来,自然要捞点什么回去。"
  我指指自己,我吗?真有意思。然后拽起他的手就往无人处跑,我知道我又一次扭曲了别人的意思,可结果都一样,生死也一样......
  大雨里两个人在飞奔,一直跑出了兵营,跑到了曲水之滨。对方显然不晓得我意欲何为,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慎慎的停了下来。我粗喘着气,迫不急待的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陈炀,我好看么?......陈炀,你恨我么?"
  "美人计么?"他嘲讽道,"莫非吴国的将军为了阻止囚犯逃逸,连自己的身体都要用上?"
  我做作的笑了,五指掐出一朵莲,在风雨中旋转了几圈,素衣翻飞,他的刀尖在地上拖着,刺耳的脆响......然后一切都开始疯狂起来。大雨冲刷中,我听见了钢刀落地的声音,衣片撕裂的声音,一具浑身是伤的身体抱着我滚到河床边沿。
  他笑得低落而鄙戾,阵阵寒意,"别妄图勾引我,我会先奸后杀的。"
  "你还真是下贱。据闻吴国民风开放,没想到开放到如此地步。"
  艰涩的十指紧紧扣入另一个人的伤口里,他是谁,他恨不恨我,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此时这些都对我毫无意义。我离不开这个让我疯狂的境地,哪怕是一场噩梦,醒时还有比噩梦更恐怖更无奈的东西存在。
  肉体猛烈的撞击中,身上的人痛苦的说,"为什么杀了子昊,他为了你连国命都敢违叛,为什么你真下得了手!......为什么我会跟着你一起疯狂,我明明与你仇深似海!"然后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煽上来,击得我满口腥甜,"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统统都会毁掉。"
  杀意迅速凝集,鞭痕累累的身体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一片阴哑骇人的鲜红交错,那疲惫的眼里满满的控诉,最终燃烧如猛兽,摩擦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身体以一个丑陋的姿势扭曲着,感到胸被人划开了,陈炀拿着一根树枝捣烂了我身上所有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更不愿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强烈的冲撞下,殷红的血溅了出来,也不知是谁的。
  风雨中他怪异的笑了,带着残忍与肆虐的欲望,"看着你痛苦,可是我这辈子最愉快是时光。"
  鲜明的痛楚反而让我清醒过来,我再也笑不出来,如果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被这样蹂躏还能笑得出来的话......我抬起的手,指向西面不知名的地方说,"你知道邺城的城墙有多高么?......没有人告诉我!......可我知道邺城的城阶是最纯朴的青灰色,在风雨狂澜中丝毫不会动摇......我到今天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诉我?!"
  "他有机会爱你,却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所以选择了前者......"他的口气恰是淡然,手下却一用劲,粗糙的树枝压在我胸口断成两截,"你会知道的,东方,大家都很痛苦,认命吧!"
  说完,从手脚纠缠中脱身出来,拾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疯狂,转而回复了一种机械似的落魄颓废,站出数步之远,俯视我的眼睛依旧仇恨异常。死亡的气息俞发的凝重,再大的雨也压盖不去......要动手了吗?
  我仰起头,不卑不亢的回视过去,"陈炀,还有一句要问你......你他XX的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一道厉风呼啸而过,杀气腾升在对方原本就激愤的脸上犹如索命的罗刹。然后冷静的,吐出四个字:"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果然是血海深仇。不知死者是谁,其实不必去问,说出来我也未必识得,战场三年,征西两年,东方刀下亡魂又何止千百。
  "看来我今日是死定了。"我说。抄起身边的钢刀,直线抛了过去。
  他接得很稳,却迟迟没有动作......莫非如今连引颈一快都已是奢望......
  夜很黑,对方的眸子很亮,那里面写满了挣扎。随后掉头,"如果是半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可那时候那家伙处处阻拦。然而现在已经......"他说着,已经离开很远了。
  秋天的雨没有轰雷闪鸣,下得缠缠绵绵......我全身一软,无力的仰面躺下,闭上双眼......谁来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知道了。我并不想死,想活着知道这一切,就算无法挽回也要知道那个人曾经是如何的爱过我。
  ***
  我不知道胡宜是怎么找到我的......清晨醒来,我如一滩烂泥般挂在河床上,手脚冻在潺潺的河水里已经麻木了,也许是着凉了,头晕眼花昏昏沉沉的,找回点知觉的时候,已经被一件披风裹起来抱上了马背。
  我窝在胡宜怀里,有了一点温度浑身就开始剧烈的疼痛,秋风打在小腿上冰凉冰凉的,山边的野菊在风中传递着阵阵清朗,我的思维开始缓慢的运作起来。
  "胡宜,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突然来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着我,眼里倒映出了我一身血红,显得很焦急,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接到了对方小心翼翼的关心,我竟有了恍惚间的释然,开始寻找别的入口......
  "那,说说你们过去的事情吧,我想听......对了,你们为什么会是表兄弟?"
  "这个啊......"我的问话似触及到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他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我的姑姑,是个温婉如水又兰心惠质的女子,她的琴弹得堪称绝妙,一日在水边迎风抚琴,恰巧遇上了来江南游山玩水的楚盛陵君,他一身布衣立在一只很小的船上游湖,我姑姑的琴音渐消了,因为感受到了山水之间的不凡气质。然后盛陵君吟了两句诗,‘高山流水觅知音,和日清风酒一船',他邀我姑姑上传对饮,她当时奏得正是那一曲高山流水......一番清酒佳音的沉醉,渺渺绵绵,湖水可鉴,带走了她的人,也带走了她的心......这些都是我大哥告诉我的。大哥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自幼感动于那个故事,总是生活在诗意与浪漫之中。东方,你知道么......"他说道这里有些激动,抱着我的手臂压抑的颤抖着,"大哥见到你的时候,他说......那就是一曲高山流水,从天上轰然驶来,广瀑成川飞流直下,比想象中的更加激烈,也......更加缠绵。这样的爱情是他一生的寄予。"
  他允自说着,我抬头看着他下巴的起伏,棱角刚毅的线条像极了宇文。真是兄弟啊,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可是看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和他干净的白色衣领,还是算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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