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花归葬
花归葬  发于:2010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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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我该如何说呢?"他支支吾吾的看看我,又看看天边,每一道表情都确凿了我的判断。
  不能直说么?不愿说?还是......我始终不值得轻信?没关系......"如今东方已饱经劫历,就算是天上的陨石掉下来砸着,也不疼不痒,何况功名利禄那些身外物,我又不是没追过,怎么也该知足了。"我说了句玩笑话,却让对方有些痛苦的风化了脸上一直不懈维持的镇定。
  "我其实是想说很多......很多事情都有第一次,正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会错,会错得离谱,会找不到方法,会妄信错断,会自以为是,会......"他越说越激动,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也按奈住了不知名的心绪。转过头,拾起地上的朝服披到我身上,说:"很多事情......会误会。我一直以为你想自立为侯,结果一怒之下把你扔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并不是想为自己找理由,可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道歉......我有好多事情好多话想说,可不知道该对谁说......你会听我说么?"
  拂晓的风愈凉,他的眼神始终飘忽不定,是一种会让你失魂落魄,反复挣扎的眼神。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终究只是春夏秋冬,失而复往,往而复失,我如何再能经得起这样一番轮回?
  "真是动之以情啊......"我极力赞叹着帝王的英明,突然不受控制的大笑起来,边笑边后退,"......你他XX的又发现了什么,现在,这种时候......来跟我说这样的话。还想让我受制于你吗?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的,所以不必枉费心机了......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自己选择,不要出色的人生,亦不要什么世间真情,只要你给我点什么事做,别让我感到时间的空隙就够了......就这么一点,难道还过分了?给不起或者不愿给就算了!......你不是很高高在上么?昨天不是还在拒绝人么?"......
  怎么说到最后居然还是变成了哀求,我明明是在笑,可怎么也控制不住声音的异样,我想严肃稳重一点,可又有什么酸热的存在已经不顺从意志的盈满了眼眶。我不争气的转过身,却被人将脸扳了回来......
  "昨天......昨天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弄明白。可昨天毕竟是昨天,都是过去的东西了。其实现在我和你一样,一回头......就只剩下自己的影子而已。"浅阳没有看我,他绕到我身后,同我一起看向远方,"......所以不要回头看,不论你我都作过什么样的事情,只要看着前方,追随着还有光的方向......"他说着伸出手遥遥指向东方,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一道长霞隔开了云海,今天......或许是个晴天。
  "琅琊,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一回头,滚烫的液体像是终於找到喷发的隘口般汹涌的夺眶而出,
  "浅阳,我难受。"
  他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啊......哭出来就好。"
  第十一章
  干燥而冰冷的西北风直抵东境,可毕竟是江南的冬天,没有西塞那种刺骨的寒冷。文人还是愿意出来感受冬的轻盈与萧条,武士反而是窝在家里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在离我不远的一处亭台,聚了几个世家公子,不是在对诗就是在争辩什么空阔理想,庄老之学。
  这是我最憎恶的场面,却还是不自觉被吸引了,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驻足旁听。
  "这不是东方将军么?......这里有陈年的竹台石,不来暖暖身子?"
  亭子里远远传出一声问候。
  陈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反正是碰到了,我几步走过去打个照面。
  他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文士衫,倒有几分青衫磊落的样子,在一堆未踏上征途的仕子中间丝毫不显得突兀。
  我也算是无聊了,跟他们一起坐下来就开始大谈兵理文书,凿凿切切,基本上都是些少时子虚乌有的纸上玄说,把公子们逗得一惊一乍的。不言国事只论学疏,大家可以无国界的东拉西扯,颇有几番文人雅量。
  就这样坐到晌午,公子们都回去用膳,只余下我和陈炀两个。
  "原来你很轻易就融合人,"他盯着我几近诧异的说,"我还以为你素来嚣张跋扈,狂妄自大,不把这些未入仕的人放在眼里。"
  "你说错了,"我转头看到亭外的梅花,闲闲的说,"真正让我看不上眼的......是那些武将。"
  "收回前言,你还是很狂妄。"他有些恼火的样子,猛灌了一口酒。我本想告诉他我是在开玩笑,可他一下子很严肃起来,这话也就被堵在喉咙口了。他说:"说得好像你的对手都没有让你满意的......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
  这是什么话嘛,战场上敌对的人,却未必是对手,真正的对手,或许也是朋友。有些思路回转起来了,可,不能再绕到旋涡里,於是我答他,"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却有让我望尘莫及的人......你一定知道楚国的两都司马陈颖。"
  我说到陈颖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激动,我不管他,话题已经扯开了便继续感叹下去,
  "我此生会暨过陈颖三次,前两次是少年时随父出征,为项党六城之争,楚国得了三分之二,陈颖功不可没......我们父子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最后一次是我率兵作战,恩,是吴王浅阳三年的事情了......
  "我一辈子都盼望着与他正面交锋。可惜等我作上将领的时候,他年事已高,已经告老还乡了......结果楚国还是被我逼到穷途末路,不得以请他恢复原职。你也知道,将最忌老,年迈丧志。见到他的时候我失望极了,就象是看到了楚国的落日,他当时真是老迈难支。
  "在洹水之战中,我毫不犹豫的将他一箭封喉......若他正值壮年,败的便是我。
  "我父亲曾说过一句话,‘如果想做个英雄,就要首先看到英雄末路',我一直铭记于心。
  "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么?他不是要我做什么英雄,而是叫我要‘识英雄,重英雄'。战场是武将的起点,也同样该是武将的终点。身为武将,一生最渴望的终点莫过于战死沙场,而不是候待天年老死于痪榻之上,就算不能克敌制胜,也要是一世称豪......这是你们文官所不能理解的。"
  我说到这里,陈炀已经激动得大拍桌子战起来了......
  "所以你就一箭射穿了他,这就是你所谓的识英雄重英雄,这就是成就了他疆场英魂么?!"
  "不错,"我仰起头正视着他,义正词严的答道,"真正的英雄,可以成,可以败,可以死......但绝对不可折辱。所以我亲手杀了他,以表示我对他一世功勋伟业的尊敬。
  "纵使我们各为其主,永远站在对立的山峦,然而四海之内,一抔黄土,无处不是将士的骨血英魂,那里有最广大的胸襟与气度,早已超然列国,超越生死界线。如果还有机会,我也希望轰轰烈烈的战死。"
  "你......!"他恨恨的指着我的鼻子,很不甘心却又无力反驳的样子。我被他莫名的激动搅得思绪有点乱,基于以往数天的相处,他不是一个急躁易激的人,真正让这个人疯狂过的也只有一件事......想到这里猛打了个激凌,
  "陈炀,陈颖就是你父亲?"
  他放下指着我的手臂,然后尽量平静的坐回来,胸口仍不免有些轻微的起伏,"我们不说这个了,难得和你煮酒论话,说点别的吧......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再见面的时候便是兵戎干戈,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机会了......"
  他的话很公式,太过掌握分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吴国的关系。我们彼此都不是很平静,我退一步,他退了一万步,于是我说:"那说说你吧。"
  "还不就那样。"他笑了笑,可笑意未达眼底,"嗯......也有点其他的,难得你对我感兴趣,就从楚国的王宫开始说吧......"
  我举杯意思一下,算是应了。
  "我见到楚王昭和那一年,他只有七岁,却已经坐在王座之上了。昭和是先王第三子,本没有继位的权力,然而其生母燕姬是个很有野心并聪明的女人,她生了昭和与翡翠,也把他们教化得同自己一样的野心勃勃......你想想,他该如何登上王位呢?"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答道,"据闻楚王二子一个于猎场被弓手误杀,一个失足落水。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
  "不是这个版本。"他说,"敢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死了,连怀疑的人也全都死了。其实很明显,弑兄,他们母子二人共同的谋划......昭和十三岁那年,燕姬也死了,是一夜猝死,知道为什么吗?楚国的女子可以监国,这你也是晓得的,翠公主就监了三年。原因很简单,燕姬野心太甚,而昭和正好又不需要她了......"
  听到这里,饶是见惯了战场碟血我也有些悚然,宫闱之中弑兄杀母自古有之,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相对比起来,吴国的王宫要太平多了。
  "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陈炀继续说道,"燕姬是燕侯的公主,又聪颖狡黠,自然留了一手。昭和六年北方最大的诸侯国燕国倒戈,边关未平,楚国内又是王妃党羽众多,我父亲出征平夷,盛陵君与令尹未免再添外患走访吴国,三公都不在,那时候宫中余孽作伥,真是靠山山移靠水水转。
  "我和子昊昭和,就是那时候起拧成一股绳的,对了,还有翠公主......那时候楚王宫的夜是灯火通明且冰冷的,我们拼了命,那段日子把我们都变成了魑鬼,日夜不寐想尽各种办法铲除异己。青灯照壁,冷雨敲窗......我从来都不知道,提笔杀人,手也是会麻木的。
  "小时候父亲总说,文人相轻,武士却是肝胆相照,当时我寻了通篇大道来驳斥他......我只是讨厌血腥杀伐的场面罢了。
  "可我发现我还是走错了路,我的立场永远是杀与被杀。生在将门,总有许多家学渊源,其实我是更适合为伍的......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现在都快变成我的一点私心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又很决然的泯灭了那笑。
  "昭和是个不会安于现状的君王,他要开疆辟土更有一番作为。很自然的,硝烟天下让楚国威扫九洲成为我们共同的梦想。有些残酷,对吧?......梦想本就该是残酷的,如果共同经历了风雨狂澜,梦想,情谊,所有的一切都根深蒂固了。"
  难以想像,这个故事让我很痴迷。
  我父亲曾经说我在战场上......只看阵,不看人,这样会丧失很多机会,虽胜有殃,不过在阵前发挥运势明朗,倒也算是灵活机变。在度人方面自修就比我强多了,以后我们一同出阵,相互取长补短,这样一来便是陈颖也不足为患......
  如果曾经并肩战斗过,哪怕只有一次,或许我会理解他很多......可为什么到了最后才......根深蒂固。
  "我刚才说出来的话很能服人么?"陈炀像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疑惑更有些嘲弄的笑起来。
  我不想看他那张任何时候都带着轻嘲与落魄的脸,却还是点头了。
  "可是错了。"他收了笑又说,"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子昊死了,昭和却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罢手,他把翡翠扔到吴国来做挡箭牌......下一个死的,或许是我。
  "然而我已经无法抽身了,我一直穷目且昂然的追寻的......或许是错误的东西。但如果不再听任命运的摆布,我又曾经做过些什么呢?"
  听到这样的话,油然升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我很自然的就问出来,"你的信念动摇了么?"
  "翡翠说过一句话,‘天下臣子,皆有一心',所以我把这些和你说,却不能在楚国说。
  "其实我们早就没了自信,楚王为达霸业不择手段,我们只是死心塌地的做他的枯骨高阶而已。昭和是个残酷的人,他需要什么的时候随时会把我们一个个都推下地狱,子昊太有信仰,他愿意为了成就什么而死生。商鞅以车分首,吴起乱箭穿身......舍身取义,这是我们都能做到的,子昊连想都不会想,可我和翡翠会质疑很多问题。有些事情,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追求,这并不是我们一开始想要的,而有些你自以为很坚固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其实不堪一击。"
  "你说的我懂,"我抬头,看到他依旧嘲讽的眼,继续说道,"我也曾质疑过。可是有一天,一个朋友,用一壶酒......和插在他背上的无数箭支告诉我......绝不可以认命!"
  "东方说的是吴西宁将军吧?"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个人实在难得,可,你还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听说你和吴王私交甚笃。"
  我讶意的看看他,心中已有了些谱,"难道你是指......"
  "天下君主无威不立,时事所逼,他们永远是要控制一切的,包括扼杀自己尚未泯灭的良心。吴王就是再安逸,也终究是个国君,他和昭和骨子里当是一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他不一样。"我急切的失口叫出。
  陈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端倪着我盈满急切的脸,然后自嘲的笑了,"原来是我小看你了,能这么急着用话来堵我,你是在对我说还是对你自己说呢?......其实你早已感受到了,可是你没有理由。你并不需要真实,你比谁都清楚,你仅仅是想要一个理由,而我恰恰给了你理由......怎么,想推翻了?"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我的死穴,可前几天在吴王宫里的一幕幕,像是烟雾般缭绕在眼前......如果浅阳也能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敷衍,我更愿意去相信他而不是自己。
  "人可以为情所眷,却不该故此而糊涂,哪怕有些东西你憧憬了一辈子,也注定要失之交臂......你不可能把吴王当作尉迟自修,吴王对你们的感情有几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其实我跟你有点像呢,只是我还不至于如你那么激越......嗯?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你难受的。怎么这么轻易就让我得逞了?"
  他说罢大笑着走出了长亭......有一种称之为契约的东西,不过是一张纸,掉到水里沉下去,都没有声响的。
  远处烟霞惨淡,冬天有它一份特有的干净与清晰,我想抬头看看天色,却只看到亭子顶篷的一根梁,挂着夏天里残余下来的蛛网,断了......
  坐久了也懒得动,就这样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继续思想,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句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想着想着,不自觉就念了出来......
  然后一只手按到我肩上,"好......好一个‘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声音里有些颤动。
  我回头,看到来人,
  "浅阳,你怎么跑到宫外头来了?"
  "我来找你呀,"他说着把一壶酒放到台几上,说,"你有没有听过‘芝兰玉树庭前聚,银壶温杜康'?......咦,这里有这么多杯子,看来先前有不少人啊,我小瞧你咯。"
  我愉快的起身一跳,跑出亭子,站在一株腊梅树下回过头来,"瞧,幽而不俗,比芝兰玉树更高华远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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