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 上部(出书版)BY 起司
  发于:2010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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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一个人么?......很多事情并不是别人所看到的那样,两年来......其实是宇文无意中安慰了我,哪怕是他惺惺造作。而事情总不是单一的,吴王,何渝,自修,宇文......这两年来我想得太多太多。人一但安静下来,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其实我的心情,又何曾离开过飞鸿四野,沙场驰骋,保家卫国。
  可是最终,宇文彻底的毁了我......把我唯一的一点点希望,也给辗碎了。
  "将不再沙场,已无用武之地。东方有幸生逢乱世,三年风发......也......知足了。"我道。这句不知是说出来给别人听的,还是安慰自己。
  可是胡承和显然还不愿放过我,他说道:"吴楚三年期间,下官虽然身在徐州,但每至发兵之日,便华服冠佩赶往姑苏,送将九次,迎将九次。吴王顾虑外郡兼职,只宣了三次,而下官去了十八次啊。吴中有多少官员本不在王都就任,可还不是和下官一样千里跋涉不召自来。大家都是吴国子民,吴国难能出这等人才,大家敬得是东方名将无双啊!......大家,都再等着将军回去啊。"
  ......回去。名将,无双......真是说得好轻易,在这种时候,居然还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还嫌我不够讽刺么?
  "你看看,你看看啊!......"我直直向他伸出手去,"......你看看我这样一双手,现在连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动,连挡住箭矢灌性的力气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再上沙场,怎么再冲锋陷阵,怎么还敢......号令千军。你要我就这样回去充当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么?大家会怎么说?镇宇将军被人废了,所以丢下西关要塞逃回国,靠着以前那一点微末战功,现在回来食君之俸......"
  我胸口不断起伏,我自己都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能这么激动。
  对方显然也被我的态度吓到,动了动嘴角,硬生生的吐出"军、师"两个字。
  军师?这就是他的想法么?
  他重复了那个习惯掳须的动作,已然正了气息,扬言道:"军师是运筹帷幄里,霸图谈笑间。"
  我笑了,毫不掩饰的嘲讽,道:"太令是在哪里读得那么庸腐的词书?"
  九死归来,像一个笑话。以前我总是要冲锋在队伍的最前面杀敌,我那时的武功天下几人能及?我一面斩杀敌兵一面指挥阵势,此彼皆顾,毫无差迟。军师,军师是什么?就是单凭一套祖先传下来的兵书摆或卖弄纸上谈兵么?就是那种独自坐在军帐里看不到战场上一切生死形势变化,只能干等着甚至祈祷着将士们平安归来么?......军师......军师没有一兵一卒!吴国的将现在不止我一个!......
  "是我错了。"他低头:"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军师?东方心高气傲,总是处于众川之颠,事事力求身先。将军的勇气可铸就军心,将军的气势如飞鸿万里,若不立于将士身前,若不亲自率兵沙场驰骋......"
  他说道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将军一定要记得--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啊!"
  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不可夺!
  我俯身捡起地上的朝服,当年豪情,铭厉如虹影穿梭,在心间缭绕。
  隆重,华丽,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与尊荣,在这样一番境地里,变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将衣服折起,递给胡承和,说:
  "太令帮我收着吧,有朝一日,吴中再会,再让你看看东方马上英姿。"丧气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说,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说,位置始终在变,人总是无法活在过去。眼前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来安慰他。
  胡承和也没有了先前的激动,面色平静的接过朝服,显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处境。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穿它,现在刺激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给我,道:"刚才见你腿上有血,想必伤得不轻,不知明日还能不能骑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电流在浑身急窜而过。他提得很隐晦,但显然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卖力甩了甩头,抛开一切杂念,抓住了他后半句,"骑马,为什么要骑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猎活动,到时候必定会带上你。"他啜了口茶,继续道:"我手上二十员精卫,加上我儿子,他武功不错。我们趁乱逃出去,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番话着实让我大惊,他竟真的是要带我回吴中。原来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带着二十多个人潜进来,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他......究竟筹划了多久?没想到到了这样的绝境,还有非亲非故的人会冒死来拉我一把。
  "太令,这又是何必呢?此处东方仇敌林立,救东方出去,可是要用命来做筹啊。"我说,这样的话甚是客套,越是这样说,对方越是义薄云干。而我,是真的想离开了。
  "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下官永远记得将军这句话,所以下官不认为二十余忠肝义胆的志士救不出一个东方。"
  看着他绝断又决然的眼,我实在找不出半点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经说过如此牵强的豪言壮语,真是应了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二十余志士......众心?难道他手下那些人统统会有心来救东方么?真是......等等,志士?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太令的侍卫么?"
  "不是。"他朗声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举而来。也许东方从未在意过,可他们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儿子,他曾在你手下做过领兵。"
  我一时无语,这真是把我吓到了。兵士不过是国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调发千百,一场战役可成批葬送,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什么领兵,如果是领兵我应该有印象,毕竟士官职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脑中一一过滤部属们的名字,自然开口问道:"你儿子叫什么?"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对胡宜印象颇深。一个天横贵胄的富家公子,靠着当爹的那点官威来做个领兵,在我军中一向不遵法纪,到了战场上又临阵畏缩,居然还敢给我玩什么装死。被我抓回来杖了二百军棍,差点就一命呜呼。后来倒是变老实了。可我总记得,那双带着三分嚣张七分骄横的眸子里,频频向我掷来厌恶和愤恨,还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这样的人也有能耐救我么?莫不是被老爹逼来的,要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记仇这种事情,实在太可怕。直到现在种种经历,我已习惯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会换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阳光炽烈得诡异,人们闲散而庸懒的屈身在马背上。谁愿意在这种气候下狩猎?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兴致很高,一路下来接连不断的向人们展示他引以为得意的骑射之术。
  我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昏昏沌沌,眼皮不听使唤的挣扎着,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胡宜,好样的!"
  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所有的瞌睡虫都一撒而落......不远处被射落在地的鹰,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间的暗号。
  我尽力稳定坐姿僵持在马上,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
  人群中,胡宜开口道:"劳烦东方美人去帮在下捡回来。"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觉空气中那颐指气使的语调里,满满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缰绳一提,打马前去。
  勒绳,下马。我蹲下身去,手指触到柔软的翎毛,灼热的温度从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阳镀上去的,还是鹰躯的余温。
  不该是这样的,计划里可没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捡猎物,更没有叫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下马,这匹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来我只要绕过这只鹰,然后像箭一样的开始冲刺......这才是计划的内容啊。我是怎么了?我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留恋什么?
  我就这样捉着鹰羽,迟迟没有了动作,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无数的不甘心......与执着。
  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只听"忽"地一声长啸,箭矢急飞而来。没有正中目标,却划过了我左肩上的伤口。肩口的剧痛霎时席卷过四肢百骸,我反射性的揪紧地上的鹰,浑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转过头。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骑上,远远的,他扬扬手中的弓,对我不怀好意的微笑着,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绝情至此。
  我立刻丢下手里的鹰,猛个翻身上马。骤变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方人群里突然蹿出二十余人......是胡承和他们。我双腿一夹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觉不到,直同着紧随身后的一众人一起向林外飞驰。
  两旁的树木迅速向后倒去,耳边嘶厉风响,伴随着远处宇文那一声,"追!"
  我没有回头的时间,冲在杂乱无章的队伍的最前面,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理性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后其实......已是铺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气冲出数里,脑中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隙的放松,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嚣鸣声,肉体与利器的撞击,热血的喷薄,马儿的嘶鸣,战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陨落。这一切比败战更让人痛彻心肺,比山崩更让人惊心动魄。
  我仿佛间忆起,那些誓死保护我的战士,他们曾经用森森白骨垒颠起我平步青云的高梁,铸就了我坚实而神勇的地位与英名--今天这一次......他们又用血肉之躯挡去我一身劫难。
  而我曾经,是多么的不在意他们,在力拔乾坤的个人演义中,将他们视作掌上机械,豪洒棋盘......一将功臣万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为什么我到今天才意识到。
  侧隐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将不惜兵......其实我,才是最残酷无情的那一个。一个人离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万千生灵中的一员,如果没有大家日日肝胆相照,东方其实什么也不是......有什么资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于众山之颠?
  我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厚重。
  两旁的疏密接二连三的重复着,我狠狠的策马,我要活着出去,我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
  "爹......!"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纷飞的树叶,同着胡承和直直跌下马去的身体一起,幻化出漫天飘洒着纸钱的葬歌。之后,之后便是......尘埃落淀。我就那样站定了,再也无法移动。望着远处趴倒在地上已没有了生机的老人,他背上插着数支箭羽无一不向我昭示着,一切因我而起,都是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耳边依稀荡起他痛彻肺腑的淳淳话语,"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实,恍然间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吴中再会,能与他推心置腹的倾谈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庙社稷。相识......何恨晚?......
  ......却是真的晚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逃!"警迫而严厉的声音,忽地将我扯回现实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双目喷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挥剑挡下向我飞来的箭矢,一面侧头对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会白死。"说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击上了我的坐骑。霎时间,两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拥涌而去。
  比光阴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暂,生死一瞬,胡宜已带我飞出重围。他高大的身影就驰骋在我身侧,落日的金辉将他冶炼成刚,再也不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开来直到我心中,激荡起往日修罗场上的英姿勃发......
  宇文子昊,东方琅琊今日有幸逃出升天,从此以后......不、共、戴、天!
  ***
  清晨的天色朦胧而虚渺,东方微熹的启明星排开了瑶海,一缕悠然红芒投在了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上方,勉强折映出"形州"两个大字,依稀在薄雾迷霭里迭沓起伏,不知是远是近。
  本来我想从凉州入吴,可条件不允许,再加上体力透支,我们只能择最近的边城......
  "到刑州了。"胡宜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可忽略的疲倦,又带着些许得以舒缓的欣慰。伴着这样的尾音,朱红色的城门在脸前不过数尺。我何尝不是也松了口气,下身的伤让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左臂也是麻木不仁,单靠一只右手揪着马鬃熬到现在......身子一斜,就往一边倒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带上了另一匹马,头顶上传来阵紧张的呼气声。我攥紧的手指一舒,稀稀簌簌的马毛从指缝间散落。
  "开门!在下牙门校尉胡宜。"浑厚放朗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掷向城门,接着就是城门与地面的摩擦声,‘牙门校尉,牙门校尉......'我反复咀嚼着这个新名词,在随之而来的嘈杂中跌入一片黑暗。
  ......
  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床头的胡宜,他换了一身很干净的白衣,不是什么好料子,抬手摸上去是桑麻的粗糙质感。很显然,他是在戴孝。
  这时候他动了一下,抬起头呆呆的看我一眼,说了声:"醒了?"便又倒回床头。我看到他侧向一边的脸,依旧满满的疲倦,衬着那身白衣,模糊的像个纸人,竟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心酸。这样睡着的他,看上去......并不大。
  "啊,真的醒了。"他猛得一抬头,把我吓了一跳。那眼里是一种很激动很激动的神情,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方才还是个纸人,一下子焕发了神采。
  我被感染着来了精神,动一动身想起床,却受了牵制。这才发现,肩上是缠着绷带,还有......下身凉凉的,也不知道被上了什么药,不晓得这种龌龊的事情......
  胡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有些嗫嚅的说道:"我......我之前......找了大夫。对了,这里是县令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与他深刻分明的五官很不协调,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窘迫,竟有些坦然的看向他:"胡宜,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答道。
  十九?才十九岁......比我想像得要年轻多了。这么说来,他跟我出征的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好像是浅阳二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他给人一种风流倜倘又轻浮散漫的感觉,与整齐划一的军队格格不入。
  然而军旅本身,就是历练的生涯,它会研磨甚至改变人一生的观念,让人摈弃风花雪月的洒脱,让人在面对现实而庞大的血腥残酷中......烈火重生。
  看着他刚毅俊朗的五官,纵使上面总是写满了坚定,却隐隐散发出那种介于成熟与轻狂之间的亮丽光泽。那是一种经过严酷的历练与磨合,却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而又刻意的将它们掩埋于年少的眉宇之间,变成了一股冷然。
  我怎么就看走眼了呢?确实......还很年轻啊。突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抱歉,突然很想跟他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吞吞咽咽,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对不起。"
  "呃?"疑问的语调,却没有疑问的表情。两道剑眉一紧,似急躁不奈:"对不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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