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咬牙切齿的说,眼神愈加森冷。
“确实知道。”他自若地一笑。
“你怎么确定揽月就是踏歌?难道是他的眼?”
“他那双眼就中原本土来说太奇特了。”凌秉骐想起当时阳光里浑身散发喜悦金光的小人儿,笑得柔和。“你当初一定以为我们初见面,什么都没能说,事实他却告诉我他的名字。”
只不过是主动问他名字,就能发现他眸中的惊喜,他曾发誓会保护这双眼,可宫祖儿猝然离去让他什么都没能做;正因为遗憾,叫他忘记踏歌也难。
“他伪装身份很成功,混淆过我的思路,然尔,在我怀疑他性别时翠吟说出了‘踏歌’的名字,所以我将两者联想在了一起。”宫祖儿目不转睛的一直瞪解释的他,然后举手示意两名手下退下。
“只是一个名字……西域奇眸之人何其多,你就这么自信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如果之前还有疑窦,见到你之后还用怀疑吗?”答案不言自明。
演了半天的戏,自己的出现不过是自暴身份而已,呵呵,好小子。“即然清楚了,刚才怎么没拆穿他的掩饰,将他打回原形?”
“我不是你;我有自己处理事物的方法,犹其是对他--他那么努力掩饰,实难让人出手重伤,说不定这是他对你、我有别之处。”
宫祖儿轻哼了哼,背过手去。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嘛。”
“不尽然;你要他男扮女装的动机我还不知道。”他坦诚的说。
光是如此也够多了,要是男人知道这个结果……宫祖儿突然一手攀上凌秉骐的肩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笑死她了……
“你--”凌秉骐垂首看笑得花枝乱颤的宫祖儿,瞠目结舌。
“小骐。”她止不住笑的叫他的小名,“踏歌这倔拗的人就托你了。可是依旧是老话,伤了他我要你死。”
说话间她也有了离意,凌秉骐听出来了,于是抱拳相送。“定不负托嘱。”
“大丈夫说话--”
“一言九鼎。”
撩起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撑起伞悠悠的走出亭桥,宫祖儿转回头,似笑非笑地道:“小骐哪,我住的院子虽算不上禁地,但烦请你下次来投张拜贴,省得不懂事的丫头们掺和进来,搅了清静。”
“夫人这么说,自当如此。”
宫祖儿笑着颔首款步离去,风雨中又传来她柔和却夹杂冷意的话:“悦来酒馆的酒虽为上品,然酒多乱性,不要贪杯为妙。”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凌秉骐勾起一抹冷笑。清影霓裳不单纯,连悦来酒馆是个情报集散地这点都那么清楚,酒馆的掌柜都不知情哪。
“爷。”黑暗中淋着雨的小厮出声叫唤:“酒馆您还去吗?”
原来他竟一直暗地里跟而没让宫祖儿等人发现。
“为什么不去?”
“可是她不是说--”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一语双关的道破宫祖儿的话外之音,他笑着赏忠心的仆人一记。清影霓裳的秘密他并不执着,况且宫祖儿将来算得上他“岳母”,应当给个面子才是。但,谁又能限制和妨碍他的交友权限?
闻人夫人宫祖儿可清楚着呢。
“回酒馆。”不理会小厮的抱怨,他扬起笑,道。
才拉开房门便察觉风声不对,凌秉骐机敏的侧身闪过来势汹汹,不像玩笑的拳头。真悬,差一点俊挺的鼻子就塌了,他真是让某个人等疯了。
从容的小退一步再晃过招式凌历的一拳,凌秉骐毫无反省之意地化指为掌,朝偷袭的人飘去,直指胸口。这一招看似绵而无力,其实不然。内力由指尖碰触实体的一瞬释放出来,攻其不备而更具杀伤力。
“你玩真的!”
两道仓皇的声音同时响起,一把白面扇横空而出的挡在凌秉骐腕下阻止他第一波攻势,也让偷袭者有机会全身而退。谁知凌秉骐竟眸光冷峻,晃过持扇人的抵挡,一个鹞子翻身进到室内,直扑向偷袭者。
“凌秉骐!”偷袭者脸色丕变地惊吼,根本躲不过他极快的速度。
凌秉骐噙起嘲弄的冷笑,掌正正击中他的左胸。结果,即没有吐血的弹飞出去也没有疼痛感,屋中静得针落可闻。偷袭者――悦来酒馆的老板万俟纵横睁开眼,望入凌秉骐似笑非笑的表情。
原来,那竟是虚招;虚中见实、实中有虚正是这种掌法的精髓所在。
好小子。他暗叹,回敬的捶了他肩头一下,难得露出激赏的笑容。
“呵呵。”展开做为武器的扇子晃了晃,段锦鹏不禁赞道:“我方才还与纵横说,你一反常态频频访顾清影霓裳,料定你沉溺美色疏于练习武艺,不曾想却是炉火纯青,连我都看不出那招虚实出手助纵横。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以前练功最不用心、最差的人分明是他。”最后一句他是同万俟纵横说的。
他至今仍记得,光因为凌秉骐的逃跑就害他们跟着挨了不少的罚呀。
万俟纵横赞同的点了下头,回一贯的冷面形象,对凌秉骐不敢恭维地道:“你是认真的。”
“认真在先的人是你。”并不否认,他淡然的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也不管险险受伤的人心里会怎么想。
早知他性子中有股冷,万俟纵横也不再做表示,倒是段锦鹏无奈的一摇头,服了他的自信。突地皱起眉来走向桌边,一壶酒籍由他手甩向凌秉骐,半是试探他的深浅,半是因为他的狼狈。凌秉骐一旋身稳稳接住,扬高俊挺的眉,接受他好意的豪饮一口暖暖身。
打开窗子,段锦鹏把手伸出去感受了下雨势,扭回头来。
瞥了眼兴味盎然的段锦鹏,他看向同样注意到他一身湿渌而打开衣柜拿干净衣物的万俟纵横,质疑道:“我有叫你把这人也请来吗?”
“不请自来。”
“啧”了两人一声,段锦鹏摇头叹笑:“只许川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转向屏风更换衣物的凌秉骐闷笑了会儿,问着万俟纵横:“他也是找你办事的,纵横?”
“他是来给我找麻烦的。”淡然道,他不忘瞟了屏风后的人一眼。跟你一样。
在段锦鹏“关爱”的目光中落座,万俟纵横倒了杯水酒轻呷一口,道:“这是事实。”
“所以身为朋友理当两胁插刀。”段锦鹏理所当然地坏笑。他的这件事的确是棘手。
这下万俟纵横表情微变,没好气的哼了声:“做你兄弟真没好处,没事总惹一身骚。”
“这人的事该不会与清影霓裳的花魁有关吧。”换好衣裳的凌秉骐回到桌边,不甚在意的问。
“可不是嘛。”这下子万俟纵横更没好气了。
不过,他们三人还是就此事订好了计划,段锦鹏很快的便告别了他俩去进行前置作业。
至此,万俟纵横把矛头指向了半躺在离桌不远的榻椅上的揉着眉头消除困意的凌秉骐:“你呢不会也和他一样麻烦吧?”说有重要的事相商自个迟到不说,还撇下约定追人去了,带来麻烦的可能性也不低。俗话总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呐。“如果你找我想说的事和那位刚走的仁兄一样,那可就报歉了,悦来酒馆做的不是媒婆买卖,烦另请高就。不送。”
他说完比出送客的手势。
“酒未过三巡就送客?”凌秉骐好整以瑕的反问。
“你要我打听什么消息?”万俟纵横懒得跟他迂回。
“刚才我已自行找到答案了,今晚纯粹把酒言欢。”凌秉骐朝他绽开悠闲笑意,对他失掉一笔生意而稍变的脸色视若无睹。
“敢情你是寻我开心的?”嘴角抽搐,万俟纵横的眼神冷然。
“企敢。”他淡淡撇唇,一本正经的调侃着。
兴许是有了些些倦意,万俟纵横摆了摆手失了追究的心情。不过,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头厌恶的皱了皱。“刚才自行找到答案?莫非你要知道的和追出酒馆的那人有关……那个人是沈兰修身侧的揽月吧。”
“原来你也并非无欲无求。”打个爱困的呵欠之余,他不忘对他促狭一番。
狠狠瞪了不够正经的人一眼,万俟纵横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画像。那是柜台小二应他要求给描下的踏歌的容貌。小二哥的笔法简洁精练,数笔便将人物神情容貌画了个八分像。见到画相,凌秉骐不禁取过暗自叹赞,眼中的脉脉柔情使盯着他的万俟纵横脸上挂满黑线,险些爆起青筋。
“这画像上的人确实是揽月吧。”他看不过凌秉骐傻笑的模样伸手想取回画像,可难得见到踏歌画像的凌秉骐不肯给,手快的叠好画像笑纳入怀,并毫不掩饰强烈的独占欲。
“该死的!!”摁捺不住的低咒了声,万俟纵横冷漠的面具不复存在。要不是打不过凌秉骐,他一定狠狠地敲破他塞了棉絮的脑袋。“你那是什么见鬼的表情,这个揽月可是个――”
“你知道。”凌秉骐语气平缓的抢先道,两人都心知肚明踏歌真实性别,他就想纵横这里会不会有关踏歌的情报,看来有是有的只是不知多少。
乐见其成的注视变脸的人,凌秉骐忍俊不禁的爆笑出声。
万俟纵横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指着他的指愤然的抖动了下:“该死的你学谁不好学你那混帐弟弟,我真希望自己所知道的是假的,是凭空捏造的,你――唉。”
他手上有关清影霓裳的消息不多,其中就有揽月一条:混迹于青楼的男人,身世背影不详。
男人,是男人啊。万俟纵横无力的撑着额,同样为男人为什么可以爱上?他弟弟凌秉骆是这样,连他也是这样,难道一个貌若天仙的沈兰修竟不如揽月?!
“你不提我倒忘了一干二净,小骆心心念念的想见某人哩。哪一天有空呢,万俟老板?”挑起眉瞥他一眼,眸里漾出冷艳的笑意。那一眼是极快便闪过的,然而丝毫不减其中浓烈的警告意味。
“凌秉骐!”万俟纵横发出低吼声。天杀的,这两人果然是兄弟,有的是本事逼他失去理智。
稍稍敛下眼帘,凌秉骐才让自己淡淡开口:“此事到此为止。关于踏……揽月的事,有人向你买相关消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浪必推之;行出于众,人必非之。他的主子名气太大,难免有些窥花之徒,没料到细查之下会牵扯到这样疑团重重、无从下手的消息,更没想到你和他会……你不认为必须谨慎行事吗?清影霓裳并不如表面的歌舞升平。”
“正如你的悦来酒馆一样?”凌秉骐戏谑的露齿一笑。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万俟纵横冷着表情拿颗花生当暗器使击中他的额。凌秉骐仅皱了下眉,也没认真计较。
“听我一句,自信过头总会让你跌跟斗!你可知那沈兰修和他关系非同一般,背后更有连我都探查不明的幕后黑手,当心做了嫁衣予他人。”
他的话令凌秉骐冷静下来。万俟纵横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宫祖儿一夕发迹疑云重重,再来他体验过踏歌为沈兰修动用武的滋味,又是处处为她着想的央求自己,两人的感根本已不像主仆……
捕捉住凌秉骐眼中闪过的怨恼,万俟纵横知道自己下对了药:“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的条件要怎么样的美人没有,不一定非他不可……”
“你错了;非他不可。”他笑得淡然,却如同说出誓言般的坚定。
“他和沈兰修――”
“我自有定论。纵横,我才说过了来把酒言欢,这些事且抛在一边,不醉不归。”他没有转圜或反对余地的扬笑,不再深谈。
万俟纵横哑口无言的瞪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泄气的倒了杯酒仰首喝下,道:“不醉不归!依你。”唉。
扬州城发生了一件街知巷闻的大事。
家势仅次于凌府的段府要办喜事,段府二公子段锦鹏要娶亲。这本是一件为扬州名流津津乐道的事,却因为新娘的身份招惹非议。
段锦鹏将名媒正娶的不是大户千金,而是清影霓裳五位花魁中的尚怜影。
好事之人纷纷揣测,与段锦鹏为好友的凌秉骐是否会效仿迎娶花魁沈兰修,一时间传得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迎亲的队伍在众人的目送下浩浩荡荡直达清影霓裳大门,将众姐妹护航的尚怜影迎入花轿,在宫祖儿的授意下,老鸨宣布歇业三天。
入夜,清影霓裳举楼清静。
去厨房给沈兰修张罗晚膳回来的踏歌刚入院子便听到略感苍凉的筝曲,他不由缓下步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沈兰修低哑的嗓音把词的意境表现得有点悲凉,想必尚怜影的出嫁令她感从心升。
抬头看向天空那微黄如弓的新月,又过了半月,日子匆匆,年华不复。
从那天夜里分别之后凌秉骐来过五次……想起他,踏歌苦涩地深深一笑,他终究没再提过赎沈兰修的事,总高深莫测的造访他的柴房。
他养刁了自己的心,有人,一个自己爱的人重视自己甚过别人……
胸中那头叫“忌妒”的野兽已渐不安份,他彷徨极了,深恐凌秉骐来赎娶沈兰修时无法忍受。
沈兰修……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内心的想法。她不像外表一样柔弱惹人堪怜,脆玉般的皮相下一颗心甚至比他还坚强、有主见;自那晚粗暴的喝止他后,她不再给释机会,一起头就被打断,直到那日他抓着翠吟不在时,沈兰修低哑的颤抖着嗓音告诉他:“你只是揽月,是我的内侍,别无其它。”
踏歌从来没想过虚弱得奄奄一息的声音也可以把话说得无比坚定,就像一片枯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插入到坚硬地岩石中。表面上他无异议的默然接受,恐惧越发鲜明的占据心房,像个女人似的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他并不惧怕活的严峻,他惧怕的是生活的改变。
是的,一尘不变的生活更让他安心。
沈兰修变了。偶尔,她有些挑逗的刺探他,眼神蕴含许多他看不懂(不想懂)的千言万语。
踏歌摇头晃去纷杂的思绪,不愿继续深思的快步走向目的地。
一曲毕,沈兰修素白的纤指移开琴弦,披着一袭单衣倚窗栏而立,不一会思绪已在天地之中化为飞羽,遥去无踪……风卷起她披散的黑发,打过脸颊,依旧打不回她空洞的眼眸中的一丝灵性。此时进屋的踏歌眉头立刻攒了起来。
搁下那几样清淡的素食,他拿起一件披风为她披上,再用巾绢把遮住娇颜的黑发束缚。“姑娘,夜黑风高可得担心着凉啊,你总是不爱惜自己……”
回过神来,沈兰修盯着忙碌的指,听进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叹了气:傻踏歌,他说的分明是他自己呀。前一阵子跟宫祖儿赌气淋了雨受的风寒也才好没多久,不也是薄薄的衣裙?触到脸颊的指尖冷得像荆棘上的刺。
牵过忙碌的手送到唇边,她呵出一口热气为他暖手,踏歌傻怔怔的睁大眼,不知所措。
这还是那日之后两人头一次的亲密举止。
“姑娘,我……”她兀地放开他的手,踏歌略略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