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心中不满,但已经答应过,不得不去,便磨磨蹭蹭直到日西时分,才到了窦府。此时,窦婴已经等了整整一天。
灌夫本是粗豪之人,今日之事,不仅让好友难堪,自己也大丢面子。于是筵宴时,他喝得几杯闷酒,话语便多了起来,句句讽刺田蚡。窦婴见田蚡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眼光却越来越恼怒。便连忙推说灌夫醉酒,打发他去休息。
这里窦婴和田蚡谈笑融洽,尽欢而归!
过得几日,田蚡幕僚藉福忽然来拜访窦婴,原来,这田蚡越想越气,便打了一个主意:要窦婴将城南的十倾土地让给自己。
这片土地平坦肥沃不说还是窦婴的祖传家产,窦婴怒从心起,田蚡此举,折辱太甚!
藉福来时,灌夫也正好在场,当下厉声指责藉福,指桑骂槐地将田蚡臭骂了一顿。
藉福回报后,田蚡大怒,当下便上书皇帝,奏灌夫家族横行颍川,请朝廷整治。
没想到,皇帝刘彻对于这两个心腹之患的互相为敌是正中下怀,他根本不想调停,甚至希望他们越来越凶地斗下去。于是,聪明的刘彻在田蚡的奏章上批复到:“惩治豪强权贵,乃丞相分内之事,何必请旨?”
轻轻一句话,就把球踢回了田蚡脚下。
田蚡自以为皇帝默许,便召集人手,准备捉拿灌夫一家。
森严的大堂上,尽是田蚡挑选出来的长安卫卒。灌夫家不比别处,那时有名的豪强贵族,手下家丁无数,更何况那灌夫多年蓄养死士,不可低估。
田蚡得意地站在大堂正中,眼里闪着阴冷的光。
正在这时,一个卫卒来报:“大人,灌夫家人求见!”
“这时候,见也晚了!”田蚡阴狠地笑道,“不见!”
卫卒连忙跑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启禀大人,来人坚决不肯走!”田蚡冷冷地道:“不见就是不见,打了出去!”
那卫卒接着道:“那人说,若大人肯见,他要告诉大人一句话,关于当年的韩嫣韩大夫的!”
田蚡心中猛地一跳,厉声喝道:“什么?”
那卫卒吓了一跳,小声重复到:“那人说要告诉大人一句话,关于韩嫣韩大夫的。”
田蚡心中狂跳,看看四周,见众人虽然惊奇,却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便冷冷道:“叫他进来!”
不知道那个来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对田蚡说了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国舅田蚡忽然改变了注意。总之,似乎对于灌夫来说,天大的一桩祸事象惊雷从天空滚过,地上,半点伤害也没有。
窦婴替灌夫舒了一口气!
但灌夫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我说过,没事!”
窦婴小心地试探到:“看来,这田蚡真的有把柄在仲儒的手里!”灌夫傲然点头道:“不错!”
窦婴此时,心念电转,便叹道:“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但仲儒,此人阴狠,不可不防!虽然他有把柄在你手中,但是,如果他给你来暗的,你也无法!”
灌夫一怔:“确实如此!“
窦婴小心地道:“不知那是个什么把柄?“
灌夫呵呵地一笑:“这事我不瞒魏其侯!”当下便附在灌夫耳边,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那田蚡还未做丞相时,便与淮南王勾结,那时刘彻年青无子,田蚡曾对淮南王相告:“今上无子,将来帝位可虑。大王为高祖嫡孙,颇有贤名,若非大王继立,此外更有何人!”淮南王大喜,因此厚赠金银,托田蚡多多留意,随时传报消息。
窦太后去世时,田蚡暗自将消息送给淮南王,不料,信使却被韩嫣抓获,田蚡虽然暗杀了信使,却害怕韩嫣将此事捅出来,又暗算了韩嫣。那韩嫣伤心刘彻无情,一心求死,竟也不自辩,刘彻对此便毫不知情。
韩嫣死后,田蚡十分放心,自以为事情已经抹得干干净净,没料到,他派去杀信使的人,害怕被他灭口,径自逃了,投到灌夫手下做了门客。灌夫也因此而得知。
灌夫说完,静听窦婴的意见。
那窦婴心中慢慢盘算,良久才慢慢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灌夫见他如此,倒是一怔,问道:“魏其侯,我欲将此事上报皇帝,除了这小子,如何?”
窦婴缓缓地道:“交通郡王图谋不轨本就是死罪,更何况事涉韩嫣,据说陛下当年为韩嫣之死伤心莫名以至大病一场,若是知道了,还不得饮其血,吃其肉?不过……”
灌夫急道:“怎么?”
“你此时出首,陛下或许会认为,你是心怀嫌怨,若田蚡因此反说你挟怨诬告,反为不美!”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等着他来做了我们不成?”灌夫急了。
窦婴拈须微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想,这件事得绕一个弯子才行。”
“弯子?”灌夫不解。
“我听说当年韩嫣除了与陛下之外,还跟一人有私,此人当年为建章宫宫监,就是现在皇帝甚为宠信的太中大夫卫青。”
“卫青!”灌夫大惊,“他好大的胆子,连皇帝的禁脔也敢动?魏其侯,你这话可当真!”
“如何不当真,那韩嫣死后,卫青亲为他送葬,并且因韩嫣之死告病好一段时间,这个人尽皆知!”
“天,好大的胆子。但是,皇帝陛下又为何召回他呢?”灌夫惊讶之余,甚是好奇。
“陛下的事,呵呵!”窦婴苦笑,因为他发现这个粗豪的朋友对于那些“私事”的关心超过了他要讲的内容,当下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年青人,他们三人的帐,嘿嘿,别人算得清么?”
灌夫兀自摇头。
窦婴继续道:“不管算不算得清,这卫青与韩嫣的关系不一般可是实情!”
灌夫恍然大悟道:“您是要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卫青?”
“不错。卫青此人沉稳含蓄,似乎温和平稳,但观其处事为人,竟然挑不出毛病,可见应该十分有心计,他伤心韩嫣之死,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扳倒田蚡的机会的!”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太中大夫府迎来了一个头颈蒙得严严实实的客人!
这个古怪的客人让卫青屏退了左右的人等,和他叙谈了半夜。
客人走后,卫青没有回到秦织正房,也没有到隐园去。黑黑的夜里,大夫府书房黄色闪烁的灯光下,那个沉思的人反复摩挲着半块白色的羊脂玉。
那个被遗忘的名字又重新在耳边出现,心底那个声音也再次响起:“代替我去爱吧,那是你答应了我的!”
白色的羊脂玉从中间裂开,只剩了半块,那时,那个微笑着的年轻皇帝说:“韩卿,卫卿,真乃我帝国双壁!”
那紧紧裹在他胸前的黑色长箭,那嘴角一缕黑色的血迹……
卫青使劲摇摇头,企图把这一切摇出脑海里去。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感情不是遗产或责任,我的身与心坚持的必须是我自己的!但是,作为补偿,谁害了你的,我会叫他偿命!”
灯光的火焰闪闪烁烁,照得卫青的脸也阴晴不定。
卫青毕竟是卫青,滴水不漏的思维让他绝对不会莽撞,作为太中大夫,他深知刘彻的心思和策略。
刘彻要打击窦田外戚,这毋庸质疑,刘彻要打击地方豪强,他也明白的。窦婴,田蚡,灌夫,都是刘彻心中的三棵必须要拔出的杂草,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同归于尽。免得拔除一棵反而给另一棵空间和机会。
他将这个消息埋在心底,慢慢地等待一个机会!
元光四年,窦田之争到达顶点。
莽撞的灌夫没有等到卫青的任何回应,但是,对田蚡的怨恨却越来越深。终于,元光四年,田蚡再次娶妻时,灌夫大闹田蚡的婚礼,被田蚡下狱。
窦婴为救灌夫上书皇帝求情。田蚡也请求治窦婴沟通灌夫之罪,弄得整个朝堂震动。
皇帝出于王太后的情面亲审此案,却将此案让朝臣们廷议。他想看看,这个丞相大人和魏其侯,到底有些什么人在支持。
一方是丞相,一方是魏其侯,朝臣们大多面面相觑不肯出言。少数几个也都是模棱两可。刘彻心中暗自冷笑。
田蚡见势,连忙说动王太后,让太后给皇帝施压,争取支持。
刘彻心中大怒,但不动声色,依照母命将窦婴和田蚡下狱。看窦田还有什么后着。
果然,窦婴沉不住气,贸然上书,说手有先帝遗诏,又受窦太后托付,请求面见皇帝。
冷笑着的刘彻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派了田蚡的亲信尚书武田去查此事,又暗示田蚡,窦婴手中有遗诏,于是,田蚡指示武田,声称查无实据。于是,窦婴之罪再次升级:矫诏!
矫诏当诛!
元光四年,颍川豪强灌夫斩首,家属族诛;窦婴押往咸阳,处以弃市。
窦婴死,窦氏势力退出皇帝刘彻的朝堂。
窦婴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皇帝唯一的眼中钉的丞相田蚡开始日夜惶惑不安。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窦婴死后不到一个月,丞相田蚡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日他全身剧痛晕厥倒地,醒过来时,白日如同见鬼,口中胡言乱语只喊“饶命!”,
自那天起,丞相田蚡发疯了。
丞相府里,身形高大,沉稳而冷峻的皇帝刘彻身着黑色绣火焰龙纹缕金长袍,在几个近侍和官员的陪同下,站在一个丞相府院内的石阶上冷冷地看着阶下的田蚡。
那田蚡早已状如猪狗,衣衫褴褛,满面污渍。原本养优处尊的脸上,一片疯癫之色。他蜷伏在石阶下,嘶哑而疲惫地不住哭喊:“有鬼啊!”“陛下,饶命啊!”
刘彻略一示意,一个侍卫便走下台阶,拍拍田蚡的肩头:“丞相大人!”这一下,竟然让田蚡惊跳了一下,他恐惧地喊道:“鬼啊!有鬼!”然后一头扑到阶下一个滴水洞中,全身战栗不已!
刘彻静静地看着他,眼光异常的奇怪,像是伤感,像是庆幸,像是目的终于达到的快意。
“丞相还有救吗?”刘彻问战战兢兢地伏在旁边的太医令。
太医令早已奉命查过多次:“陛下,丞相是惊惧所致。据小臣所看,这病已入心脉,不仅小臣,恐怕太医院众位,都会束手无策!”
刘彻不置可否,依然很有兴趣的看着这时在台阶下打滚抓吃着自己的粪便的田蚡:“既然这样,那就好好看好了丞相!”
田家众人正要谢恩,却听皇帝冷冷地补了一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话语:“别让他死得太早了!”
当夜,在太中大夫卫青的书房里,铜雀七星灯闪烁的灯焰下映照着两个人影。
修长玉立,身着白色竹枝纹长袍的卫青负手而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向他轻声回禀。
那卫青不时地点点头,依然俊朗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末了,卫青才淡淡地开口了:“陛下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
卫青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说不清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们就看好了,按陛下所说的做——别让他死得太早了!”卫青语气不高,面容仍然温和。
“那么,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人和那个制药的……?”
侍卫忙回答到:“已经全部做了!”
“嗯!”卫青点点头,“厚赠他们的家人,把他们的家人迁出长安去!”
侍卫领命而去。
书房剩下了卫青一个人,除了那盏昏黄的闪烁的灯,就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独自一个人的卫青踱到书房那盏铜雀七星灯前,慢慢伸手剔着灯芯。
丞相田蚡在疯癫中度过了他一生的最后的岁月,他死的最后几天全身青肿,七窍流血!
元光四年,韩嫣死后五年,继窦氏之后,王氏外戚彻底退出了刘彻的舞台。
卫青慢慢地剔着灯芯,他知道现在朝堂里只剩下一家外戚了——卫氏!
不知用什么
那一年四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嗡嗡嘤嘤的如怨又如诉,从长门宫发出来,盘旋在整个的未央宫。
那是废后阿娇的宫人在齐声诵读着那篇著名的作品——《长门赋》。
这个小小的故事,在历来的传说中有着两种版本:
一种说,这篇阿娇用千两黄金换来的辞赋深深地打动了皇帝,为着辞赋中所描写的阿娇的孤寂和痛苦,皇帝还流下了泪水。因此他念及金屋藏娇的旧情,与阿娇重修旧好,虽然最后,阿娇还是因为无子而没有被复立,但是她恢复了和刘彻的旧情。
另一种说,皇帝听到这篇辞赋时只是冷冷地一笑,说:“有这个闲工夫,她为什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于是,冷漠的皇帝一转身,就去了温明殿,看望他温柔的卫夫人。
野史和传奇,往往赞同第一种说法,因为他们渴望渲染那篇神奇的文学作品的力量,给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
正史往往认可第二种说法,因为史家们猜想:刚刚肃清窦氏外戚的实力的刘彻,不可能迎回窦氏的外孙女!
而那天,——
当宦监令黄顺把太中大夫卫青引来的时候,在路上就告知了卫青。所以,等卫青进入宣室殿看见皇帝刘彻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在呆呆发怔,不知想些什么的时候,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吃惊。
“臣,参见陛下!”卫青恭谨地说。
思路被打断的刘彻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竹简往身后一放,脸上浮现一个有些恍惚的笑容:“仲卿,你来了!坐下说话。”
在皇帝的书案旁规规矩矩地跪坐好,卫青笑道:“陛下看什么呢?这般用心!”
有些不是很自在的刘彻,看了看卫青澂黑的眸子,想了想,把竹简递给他:“你看!”
卫青接过来,展开: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刘彻默默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慢慢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很久远的影子:那个骄傲的穿红色锦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喂,别哭了!我带你去玩!别哭了,你还是皇子啊,真是的?”
然后,是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小的男孩,羡慕地看着廊下面跑去跑来的大一点的兄弟们和他们中骄傲的女王玩得如此快乐,伤心着自己总是被排斥!
那个小小的男孩认真地对他的姑母说:“若得阿娇为妇,吾做金屋以贮之!”所有的人脸上都笑开了花,没有人去想这句话背后的寒意——再美的纯金的屋子,也是监狱!或许这并不是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的本意,但是,它似乎是个不太吉利的箴言。
……
“陛下,陛下!”卫青读完,看着刘彻看着自己痴痴发怔,眼光茫然,若有所思。
卫青心中微微一动:“陛下,想什么呢?”
刘彻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呵呵,没想什么?”
卫青微微一笑,起身长拜于地:“臣恭喜陛下!”
刘彻一惊,立刻不安起来:“仲卿,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其实,我……”
卫青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又得一良才,难道不值得臣恭喜?”
“良才?”
“对!如此文章,满篇锦绣,字字珠玑,难道不是人才吗?陛下设察举制,令各郡县推孝廉,不过是为了想收罗人才而已,如今有一个不费力气的大才送上门来了,陛下,这难道不值得臣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