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好奇？”章骥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深琥珀色的眼眸在路灯的黄色光线下闪了又闪，那目光，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代表警讯的黄灯闪烁。
      “真的不好奇，”我重重地点头，开玩笑，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惊天动地鬼哭神号的话，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绝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章副总，您看，已经很晚了，我也累了，想回家睡觉，我们明天见？”飞快地说完一大串话，也不等章骥开口，我拔腿就要走——

      “等一下，”章骥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左移一步，拦住了唯一的出口通道，“我送你回家就是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抬头，微微一笑，自知笑得有点尴尬，“从这里到我家很近的，乘公车五分钟就到，就不麻烦您了。”
      章骥看着我，半天，那张始终带着真正的年轻人才会有的莽撞锐气的端正阳刚面孔上浮起我从未见过的无奈笑意，他又跨上一步，黄色的灯光照亮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跳一跳地闪烁着的光，让我有看到了两朵火焰熊熊燃烧的错觉。

      我惊跳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了，而且还变得很厉害，因为章骥的眼睛瞬间闪过痛苦之意，但他还是开口了，在那一刹那，望着他的眼，，我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似乎天崩地裂诸天神佛都阻止不了他开口说话——

      “我喜欢你！我要和你交往！”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大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到家的了，只记得我象泥塑木雕一般在原地楞了五秒钟，然后毅然决然地绕过章骥就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鸵鸟的念头——让我回家睡一觉这个世界就恢复正常了。后面的事我全不记得，完全恢复神志时，我已经躺在浴缸里一边数天花板上的历年细碎斑点一边感叹人生的变幻无常。章骥开车送我也好，我自己乘公车到家也好，我全不在乎！

      因为那天晚上，只有一件事是真正重要的，那就是——我决定，等把那个合资案做完，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城市！章骥要怎么样是他的事，他还年轻，十分钟能变六百个念头，平均一秒种一个，但我已经老了，不想再和小孩子玩家家酒！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地把工作完成！
      “800万美金左右，应该是恒瑞集团在与超越企业合作项目上所计划投入的最大资本额。当然，目前威廉·扬斯特先生说出的数字仅仅是500万美金而已。”今天又是公司董事会例会的日子，章骥被那个威廉·扬斯特先生拖去工厂实地调研，关于合作案的有关进展就由我汇报。

      “既然威廉·扬斯特先生这么说，那800万美金的数字是怎么得出的？萧睿你这么有把握？”章董事长低头看一看已经发到每个人手里的资料，表情有些兴奋地提问。这也难怪，任谁听说自己的合作方还有扩大60%的投资的可能性都会兴奋。

      “这是根据各种迹象，包括他对厂房大小、生产线数量、未来生产方向及产品市场……等等等等的意见得出的综合结论。大概的分析可以看演示，”说着，我按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回车键，通过投影仪，我身后的白幕上出现了POWERPOINT演示。和那位恒瑞集团代表威廉·扬斯特先生交手几次，我已大概摸清了这家伙的权限范围，也顺带知道了恒瑞集团为这个合作案大概准备投入多少。当然，从谈判中获得的情报对摸清这些确实有帮助，但真正让我知道800万这个数字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只因我是恒瑞集团前董事长的儿子，恒瑞集团现在的大股东，因此，我知道恒瑞集团给象代表这样的人的权限大致是多少！若是投资金额在800万美金以上，那跟我对坐的谈判对手，就不应该是这个职位上的管理人员！但这种理由，是不能告诉在场众人的。其实，对我来说，倒也巴不得投资额只有这些，否则，一旦数字大到要出动高级经理，只怕我的麻烦更多！

      例会开得相当顺利，望着董事们满意的笑容，我心里已经有数，这一次例会一开，基本上和恒瑞集团的合作案也就差不多定了，而倒霉的我，也就该收拾收拾准备搬家重找工作！远离这一切让我已经不胜其扰的纷乱！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在最平淡的地方奇峰突起，让人猝不及防！
      随便想了个法子撺掇着章董事长把章骥派到深圳去公干，他早上走我下午就交辞呈走人！计划着去西藏青海内蒙古晃一圈后直接飞瑞典。计划是计划得不错，但不是有一句话吗，“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而我人生最惊险最奇怪也最重要的一次变化，一次变故，一次意外，正发生在这一次计划的过程里！

      发生在，五十七天后！

      第十五章

      过了很久，一切雨过天晴，再回过头来看时，我知道，在超越企业这个案子上，我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我这一生所有的商业经验都是在比较规范的市场经济体制下获得的，我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中国大陆，还并不是“规范”的市场经济体制国家，尤其在象超越企业所在的小城，所谓的市场经济，是一个混合着各种各样文化、传统、规则的大杂烩；第二、由于章骥的告白，由于我自己惊弓之鸟式的过度反应，我下意识里，希望自己能迅速地离开这个让我逐渐心烦的地方，因此，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合作案上，我按部就班地做，有意无意间极力促成合作案的成功，忽视了很多……我也许应该更早注意到的细节……

      我太大意了，商场如战场，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肉飞溅，我忘记了父亲多年前的谆谆告诫——“任何时候，都要拼尽全力，否则……赢是侥幸，而输了，则会不甘心！”

      那一天，当大陆的警察在机场出入境关口拦下我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没来由的，我想到了父亲的话。
      “你是一些经济犯罪的嫌疑人和重要证人……”不同于某些材料上所说，大陆的警察如何如何如何恶劣，我相信，极其恶劣野蛮的有，但那绝对是极少数人，哪个国家里都有恶人，但恶人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警察，公事公办的口吻，严肃、但不野蛮。

      所以不能出境吗？把行李搁在座位下面，我静静地看着警察的脸，“我可以知道，超越企业出了什么问题吗？”不管超越企业出了什么问题，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都会有非常非常大的麻烦，但是，忍受了那些麻烦以后，我也都可以脱身。可是，现在，我必须知道，超越企业究竟出了什么事，在短短的五十七天里……

      警察瞪着我，似乎有点惊讶，我想，他可能很少遇到象我这种嫌疑人，都已经上了警车了居然还小心翼翼地看护自己的行李，“勾结境外诈骗集团诈骗转移巨额银行资金……还有其他问题，一些文件上有你的签名，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境外诈骗集团？恒瑞集团？”我承认，我非常惊讶，堂堂恒瑞集团被指为诈骗集团，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指控。
      “那不是美国恒瑞集团，那是冒名的国际诈骗组织。”警察的声音不大，不过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有石破天惊地效果
      “国际诈骗组织？…………谢谢你…………”我楞了三秒钟，然后，微弯唇角，诚心道谢，虽然并不算是多少重要的资料，但对方并无告诉我的义务。回想关于那个合作案的一切……我拧着眉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被卷进了不大不小的麻烦里。

      一路顺风顺水，七个小时以后，我已经太太平平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城最大的警署里，不过，接受讯问之前，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权利。掏出手机，我打了两个国际长途，一个，给在日本东京的姬宫季昀，另一个，给现在在香港的迪安娜·克劳斯特。

      “学长？你说什么？你被抓起来了？唉……学长怎么老是出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好……我知道了，从保人到律师，上上下下我都会给你打点停当，保证不让学长吃一点苦头……”

      “你被……抓起来了？”相比姬宫季昀的无奈，迪安娜·克劳斯特显然有些震惊过度，事实上，我听到电话那头似乎很有一阵子混乱，仿佛是迪安娜·克劳斯特大小姐打翻了咖啡杯，“我正好要到大陆考察……一切都会搞明白的……诈骗？见鬼！”

      挂掉电话，我终于有心情认真考虑我目前被牵涉进去的案子，姬宫家族也好，克劳斯特家族也好，他们的影响力都是无远弗届的，除非是杀人放火贩卖毒品，否则……他们的手段能力，我放心得很。

      “如果是诈骗的话……那超越企业应该也是受害者，不是吗？”正色望向对面的三名警察，说实话，我还不怎么了解在这五十七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但如果确认前些日子和我谈判的那伙人并非真正的恒瑞集团代表，而是什么国际诈骗团伙的犯罪分子，那受打击最大的，无论如何也该是超越企业，但目前形势，似乎超越企业是被推到了被告席上。

      “当然不是，国际诈骗团伙向银行提出的贷款合同和与供货商签定的合同，都是超越企业出面担保，还有和那几张伪造的大额国际本票，银行之所以会轻易上当，也和超越企业的某些行为有关，还有向政府和普通市民发起的非法集资……”

      警察说的是义愤填膺，我却听得一头雾水，并非我完全不懂法律，有几句话实在是没法理解，“对不起，我可以请问一下吗？银行贷款和供货合同，超越企业当然要负担保责任，但就算贷款人诈骗，也不代表担保人也伙同诈骗吧？至于票据诈骗……银行应当自负风险，还有那个非法集资……请问，非法集资是什么概念？”

      警察楞住了……六只眼睛齐齐望着我……
      我自觉十分无辜……他们三人看我，我只好把眼光对准当中那一位，努力表现自己的纯洁和严肃……
      “这个……事情比较复杂……一时也很难说清楚……”好半晌，坐在当中那位警察先生摸了摸鼻子……干咳了几声，“我们请你来……只不过想了解一点事实……”
      他居然对我用“请”字？我也摸摸鼻子……此刻，面前若有一面镜子，想必我的脸色一定精彩得很，“这个……不用客气，有什么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居然对警察说这种话……我大概也是受刺激过深产生了某些反应功能失常也说不定……再摸摸鼻子，这一次，我努力让自己有点“被讯问”的认知。

      第十六章

      “你们的意思是……那个诈骗集团和我有关联？或者……干脆这样说吧，我就是那个诈骗集团的成员，超越企业的种种问题，都是我一人操纵，是不是这样？我不是中国籍，在大陆只待了一年半，最重要的，这个和恒瑞集团的合作案我也是主经办人之一，”微微皱着眉头，被警察用怀疑、惋惜、警惕、威严的目光盯着，我并无多少形诸于外的震惊惶急，这不是我特别沉着冷静，而是，早在来这里的路上，七个小时的车程中，百无聊赖的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超越企业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已是山穷水尽，唯一一条可能柳暗花明的路，也只有丢车保帅，把一切推到我这个唯一和案子有直接联系外人的身上，在这个小城，在这个超越企业势力庞大的地方，我恐怕早已被看作一条落在网中的鱼，距离砧板和屠刀，不过一步之遥……

      “…………”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有此一问，三名警察竟楞在当场，半晌未能成言。
      “……我猜对了？”换了一个姿势，我放松身体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淡淡一笑，“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当BOSS，老是被当作牺牲品的滋味可不好受。”
      “…………”三名警察还是在发愣，我说的话，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吧？他们怎么会知道，坐在他们面前的我，虽从没有被牺牲的悲惨结局，却注定了被设定为牺牲品的命运。

      任何人，对自己被设定成为牺牲品的命运都很难感到高兴吧？所谓淡淡一笑，也不过就是淡淡苦笑罢了，“虽然如此，但我还是相信，你们会给我一个公平的审判，是不是？”现在是一个文明的时代，总不至于私刑定罪？

      “那是当然，如果你确实是无辜的，我们也会给你一个公道，”警察的话说得光明磊落斩钉截铁，只可惜，我知道，事情的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里，所以，他们再公道公平也没有用。

      “你在本市没有亲人，有没有朋友愿意为你作保？”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再问的了，警察怜悯地看着我，可能认为一定没有人会愿意和我这个几乎已注定要蹲大狱的倒霉人沾边，更别提来作保人。

      “今天……大概没有……他们要明天才能赶过来，”看看时间，现在都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无论是姬宫季昀或者是迪安娜的人，就算接了他们的命令立刻从上海赶过来，也至少要到明天凌晨才能赶到，微微叹一口气，望着警察，我摇了摇头，“看样子，我总是要在这里待一夜的了。”在这里过夜，也算一种新鲜的人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