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10年0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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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转之一章
韦航
这些天,我总想到父亲。
有一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都传承他的血统,同样都是他教出来的孩子,为何我兄弟八人,资质竟是截然不同。
父亲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比其他兄弟多这是事实,父亲选择了我作为他的继承人这也是事实,
但为何只有我为韦家的事业兢兢业业,夙夜辛劳,而其他兄弟,我名义上的兄弟却只懂得醉生梦死
,有意无意败坏我所努力的一切。
韦家人的事,在父亲死后,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但即便父亲在世,他与我的无力感也一样深浓。
坐享其成远比创业守护来得容易,父亲这一生,大权在握,却几近心力交瘁。
表面上看来父亲宛若无所不能,一声令下便可呼风唤雨,谁又知道他为今天这一切付出多少心
血。
祥的君主,从衡安公主之父开始,已陷入了一个病态的循环,也许是长在深宫,养于妇人之手
,而他们统领的土地并不为他们所知,青阳的帝王思维显得异常纤细,经常异想天开,他们优雅修
长的手指可以画出绝品的画,写出绝好的字,也爱玩弄阴谋......他们喜欢的朝臣,也大多为爱赏风
弄月,吟唱作乐之人。
治国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与强大的自制,君主可好权术,但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一个帝王需要
权术的辅佐,却不应该是太过下流的阴谋。
若连君王也好做下流的事情,大臣群起仿效,朝中风气引领地方,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帝王,这样的臣也不适合做辅政的大臣,君臣无休止的猜疑,过度的内耗会
拖跨国家。
"如此君王,取而代之者,舍我其谁!"
在我年幼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抱着我这么说,那天他的口气异常自豪。
对于祥,父亲说他问心无愧,倘若当皇帝的人担负起他应有的责任,好好的治理国家,也不会
给他夺权的机会。
我的父亲自私冷酷无情,但他同时也是非常优秀的执政者。
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自己的责任要自己承担,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别人靠不得,靠不住...
...
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他也是这么教我的兄弟,父亲希望我们能够团结,但就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也清楚这只是他的
一个梦想,一个永无可能达成的梦想。
我的兄弟,对于团结一致的兴趣,远远不若他们对权力,以及享受权力的兴趣。
有时看他们的作为,我只有一个感觉,恨铁不成钢。
有时我也想,会不会是父亲的教育方法错了。
他教我们只能相信自己,那即使我们是同血缘的兄弟,又能怎样?
不能相信对方,只能相信自己,在这样的教育下,我也不相信他们会真心对我好。
我不清楚父亲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但我相信发生在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父亲并非一无所知。
我们兄弟八人的婚姻都由父亲说了算,我成婚的时候,四弟也同时娶利将军之女,他与她的婚
约,不过是政治的联盟而已。
父亲需要笼络手下的将才,联姻,是最好的巩固方式之一。
朝中盛传寿春公主美丽婉约,而我青年英武,人说我与她的婚姻,是为天作之合,是朝廷对父
亲的信任体现。但父亲为四弟所聘的妻子,据说容貌极丑,凶狠善嫉,四弟愤恨,拒婚,当众被父
亲扇了一记耳光。
四弟恶狠狠的瞪着我,他对我说,要是没我就好了。
当他拿着匕首刺杀我的时候,我想他已忘记了我们是兄弟,我闪避开了,而后他被制服。父亲
冷酷的眼神看着四弟,四弟面上的神情并不害怕,他只是很平静地等着属于他的必然结局。
"娶,活,要不,就死......"
父亲给了两条路,当天晚上,四弟跳楼,父亲闻讯,吩咐下人将尸首拖出去交给里正,随便找
个地方埋了,并不许任何人插手此事。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四弟葬在哪儿。
将军的女儿还是得有人娶,五弟顶替了四弟的位置,他沉默着听父亲的话,点头,直到婚礼那
天,他依然悄无声息,看不出什么不甘愿,也看不出欢喜。
四弟五弟都是孙姬所出之子,孙姬那天也很平静,看不出不甘愿,脸上笑容淡淡的,只是那天
有一度她唤错了名字,将五弟唤成了四弟的名字,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父亲很是满意,我带着我的新妇给父亲敬酒,父亲看着寿春露出慈蔼的笑脸,那时我看到夫妻
交拜时五弟的面容,宛若戴了面具,笑容凝固在唇边,不见起伏。
从此,他再没有笑过,就象高郢爱操弄的傀儡木偶,他的脸上,只有淡漠的神色。
但五弟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也曾对我说,要是没你就好了。
开玩笑似的语气,我也开玩笑似的回他。
"这哪里是我们能做决定的?"
他怔了怔,默然无语,我对他笑笑。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不听父亲的话,四弟和五弟不懂,我只是运气比他们好一些。
假若寿春不是先帝皇后所出嫡女,假若不是她看上我,那我和四弟、五弟的命运并无什么不同
,也许娶利将军之女的人,会是我。
也许有利益的地方就会起纷争,总是有人欢乐有人愁。
只是这样。
平安长到成年的兄弟八人,现在活着的有六人,四弟跳楼死了,八弟也死了。
八弟比四弟晚死半年,原因是进宫忘记卸掉佩剑,按律也是死罪,按照父亲的地位,八弟也可
以用官抵,并用铜赎罪,可免死。但父亲不同意,虽然他可以不尊敬皇帝,但除了他,没人可以不
把规矩当回事,所以八弟也死了。
剩下的几兄弟里,六弟想出家修行,父亲不许,于是他也只在家吃斋念经,以为家里积福德的
缘由。五弟则是纵情山水书画,看在他维系了利将军忠诚的份上,父亲也没怎么管。大兄和三弟参
与政事,他们也不算庸才,却不知道放在正地方,一天到晚忙于争权夺利。
只有七弟与我较好,父亲死后他初入仕,尚不知权力的滋味,他的母亲是抚养我长大的程姬。
程姬总是很安静,她沉默的看着周围发生的一起,从不发言,如大长公主的疯狂,我母亲的疯
狂,曹姬的失踪,父亲一个接一个纳进新妾,程姬看着那些女人进来,也看着她们出去,她静静地
看,不说。
程姬对我也很好,比对七弟还好,我也很喜欢她,因此我平时也很照应七弟。不能不说我对他
其实抱有厚望,但我发现七弟与我的其余兄弟也没有什么不同,当权力也开始腐蚀他,如腐蚀我一
般,那时心中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无法形容的一种体会,但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牺牲他。
但有时,事情并没有给人太多的选择余地。
新律方下,官员却不当成一回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需要杀一儆百,韦家人是最好选择。
因为是自己人,对自己人也不纵容,惩罚起别人来自然更无顾忌。
七弟和堂兄,恰巧在这个时候撞到我的面前。
而犯错的人,偏偏又是他们。
也许这只是命。
七弟和堂兄其实没犯什么大错误,正如大伯父所言,论起奢侈,大兄与三弟比他更甚,可偏偏
,在家族中,这二人的品性却正巧是最软弱的。
软弱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给我带来大麻烦,个性顽强的人却不然。
若是大兄与三弟,不是在宣布的时候便闹得轰轰烈烈,就是屯兵造反。
他们羽翼已丰,若非准备稳妥,轻易,我不便打草惊蛇。
偏瘫在家的堂兄和素来畏我的七弟只是柔顺的伏在地上,低头认罪,他们都怕我,而且韦家人
的身份给他们造成一种错觉,我这个韦家人,并不会对韦家人如何。
他们忘记了我是父亲的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父亲狠起来,连自己儿子也能牺牲,我是
继承他衣钵的人,也是一样的。
大伯最疼的就是他的长子,毫无理性的溺爱,堂兄在未瘫痪之前倒也颇有几分豪情壮志,可惜
时不我予。一次出游,他逞强骑马飞驰,结果从马上坠下,半身不遂,此后便陷入消沉。虽然他依
然是官,但和废物也没有两样,他不仅残了身,也残了心,而大伯为了心爱的儿子,拼命想从我手
上多博取一些东西留给他的儿子。
可大伯忘记了,韦家掌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堂兄一死,他也等于垮了一半,不需要我出
手对付他。
我自认不是好人,对堂兄对大伯对七弟,我都以为我可以无动于衷。
可我去监牢里探视七弟,看到年轻的脸上不仅仅有害怕还有愧疚还有信任,我还是感觉心头一
悸。
七弟不肯相信我要置他于死,他说兄长我错了,以后我会好好听你的话,我会好好努力,让兄
长好好看看,七弟不仅仅只会做错事。
他淡淡的笑起来,笑容里有天真的憧憬,他以为他还有未来。
我抚了抚他的头,就象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那年我们年纪都还很小,一起从教书的夫子那边回来,天上下起了雨,七弟个子小人也小,却
拼命的将油纸伞推给我。
我说只有孔融让梨,哪有当兄长让弟弟淋雨的,七弟笑笑说他不要紧,我是兄长,兄长该照顾
弟弟,当弟弟的也应该照顾兄长。
那年我与七弟回来便着了风寒,他比我病得厉害,我去看他,他还朝我笑,说自己没事,那天
我抚了抚他的头。
过去的日子,真是久远了,久得不刻意去想,我便记不得。
七弟,七弟,你现在知道错了,可是,有些事连我也没有回头路。
那天我回家了一躺,寿春正在程姬面前侍候汤药,打从七弟入狱,程姬便病了。
我接到寿春来信才知道程姬的情形,回来探视,才发现她的病情并不严重,已大有起色,程姬
说都是寿春的功劳。
程姬很憔悴,寿春也瘦了不少,这些天我不在府中,她想是费了很多心力。看到她我突然便感
到愧疚,她是好女子,嫁了我,真是委屈了她。
寿春见了我,却是极活泼的笑笑,今日她没有挽起高耸的发髻,只是简单的鬓旁插了两支盛放
的蔷薇。
我朝她微笑,她红了脸,借故跑开前,却又回头问我。
"今日是否回皇城处理公务,如果是,抽空在家进晚膳可好?"
我点头,说今天留在宅里,看她欢喜的前去准备,也不禁笑开。
程姬看着她的背影,淡淡的对我道。
"你娶了一个好妻子。"
我点头,程姬又道。
"我的儿子,是否也能娶到一个好妻子,我能不能看到这一天?"
七弟未至弱冠之年,家里也还没给他定下亲事。
她抬头看我,眼神锐利。
我不语,无话可说。
程姬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她的话语也冷硬,不带一丝感情。
"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这些年来尽心照顾你,放过他......他只是
个孩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程姬也是七弟的母亲,我一直都被温情的迷雾所笼罩,我一直以为程姬对我比对七弟好,到了
这时我才想探究原因。
"为何你要如此尽心的照顾我?"
"在这个家里,只有服从你父亲,讨得你父亲的欢喜,才有活路......跟从你父亲并非我的意志
,我的指望,只有我的儿子,要我为他付出一切,我也甘愿。你的母亲为了你,也是一样的,韦航
!"
她叹息,朝我笑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程姬谈起我的母亲,那个已经疯了的女子。
我的母亲是另外一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母亲虽然疯了,父亲却没有抛离她。有时父亲会带
我去见母亲,有时他带我去,就让我在外边戏耍,我看到父亲对待疯了的母亲和以往一样,他每次
去看她,都亲手喂她吃饭、喝汤,母亲看着父亲甜甜的笑,父亲也朝她微笑,舒展开严肃的眉目。
每次父亲离开,他总是凝视对外界毫无知觉的母亲许久。
"若真为了我,她为何会疯?"
我不解,程姬唇边泛起讥讽的笑意。
"那是因为她害怕报应,害怕她对大长公主所做的一切,会报应到你身上,她宁愿自己去领受
惩罚,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伤。"
"为何?"
我的母亲会害怕报应? 
"若没有人在背后示意推动,府中妾氏怎敢对正室所出的嫡子下此毒手!"程姬冷笑。"你父
亲出的主意,你母亲是共谋,诸妾只是被挑动的棋子。若非如此,为何他们如此害怕,要这样护得
你周全?大长公主孤立无援,绝望之下,以头触柱,以己命下诅咒,你母亲害怕,结果吓疯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弱点,你母亲的弱点,是你,而我的弱点,是我的儿子,只有他才是我能倚靠
的人。"
程姬喃喃,又道。
"你可会放过我儿?"
我依旧默然,在她越来越冷冽的迫视中,我叹息。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我也曾告诫过你们,七弟年纪委实太小,如此年纪入朝,很容易
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若是被人利用......"
我尚未说完,程姬已厉声喝道。
"现在不是被人利用,是你这个当兄长的要利用自己的弟弟。"
我冷静地望着她。
"那又如何?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当年父亲怎么做的,那么今天我会怎
么做,您该心里有数!"
程姬颓然地坐倒在床上。
"他是你弟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是你弟弟,为何你要对他这么狠心。你父亲是你父
亲,你是你,你为何一定要学你父亲?"
我上前为她掖好被角,而后道。
"父亲留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人生。但七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我并没有强迫他,他可以不这
么做,我说过那么多次,你们都当成耳旁风,那能怨谁?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要付起责任。"
"他只错了一次,你难道就不能放过他?"
"错一次就是大错,他在做事之前难道就不能想想,他也已经是大人了。"
"若是我儿因此送命,韦航,我诅咒你一辈子!"
程姬恨恨,我笑笑,发现自己并不难过。
"那就诅咒吧!被许多人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程姬呆呆地看着我,我默然。
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些疲倦,重伤初愈,而最近事情发生太多,饶是精力充沛如我,也有
些吃不消。
外边已是黄昏的天色,华灯初上。
回到房里,寿春在等我,她眉眼盈盈,如花开一样的笑脸。
一个人要是能象她这么天真就好了,什么事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幸福!
我微笑,和她一起进膳。
吃完,下人撤下碟碗和食案,我与她共坐一榻。
"你也别太辛苦,看你也瘦了。"
"照顾长辈,是当媳妇的本分啊!我没关系......"
她急忙忙的辩解被我点住,点了点她嫣红的唇,我轻笑。
"别逞能,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寿春公主可是大美人,怎能这样见人?好啦,府里这么
多人,你还担心没人照顾好她,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寿春楞了下,微笑。
"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夫妻本是一体,你不在,我做好本分也是应该的,既然你这么说,那
我也好好休息几日。长辈那边,我吩咐下人小心,若是病情严重,那时你可不能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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