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往事————荼蘼
荼蘼  发于:2010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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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就在想,他一定是在想着他爱的人吧?

他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不会没有爱过谁。

 

 

我点起了催眠的香。洪基是累了,该好好睡睡。

我这十年来一直在配着香,缄宗他们宫里都爱点我的香。每一种香他们都背得出名字。那暗暗的香,就和我们单纯美好的童年一样深刻记忆在脑海里。

我也给昭送香去。虽然他不爱点这颓靡的东西,却总是极有礼貌地接过去。那温雅的态度,总是让我有短暂的愉悦。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问:"他们现在该到哪里了?"

我一惊,才想起来问的是什么。我想到了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的白瓷罐子,没由来一阵颤栗,仿佛罐子的冰冷质感传递到了我的身上一般。

我说:"大概已经到了江南了吧。"

江南,江南!

这两个音节在过去的十年里是怎样陪伴那个人度过思念的长夜。望不穿的天空,越不过的宫墙,都仿佛烙着这两个字的痕迹。

像魔咒一样,每次被那个人念出,都会激起两个人的心痛。然后是紧紧的拥抱深深的吻,试图抹灭那一切。

我想如果有办法让昭忘了江南,晁锋是否会愿意一试?

他大概是爱那个爱着并恨着他,又思念祖国的昭吧?复杂的伤痛和纠结的感情让两人都疼痛,却也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舍不下,忘不了。

我问昭:"你妻子不在辽国吗?"

"不。"他很认真地和一个五岁的小丫头对话,"她已经在天上了。"

我安慰他,用我笨拙幼稚的方法:"不用难过,嬷嬷说的,将来有一天我们都会去天上。如果你想她,到时候就可以去找她了。"

他苦涩地笑,他蹲下来和我一般高,继续苦涩地笑。他说:"我要去找她,她还未必愿意等我吧。"

江南,昭口中的江南花红似火,水绿如蓝。绿意盎然的长堤,杨柳依依,有精致画舫滑过如镜水面,带起浅浅一道水痕,转瞬就散去。和乐升平的靡靡小调带着长长倦倦的尾音,于是,叶露垂落了下来。

这般美,都不真实了。

我想正因为昭远离那片土地,所以江南在他心里以前所未有的美丽形态永远存在了下来。

 

 


雨下了半个月,终于停了,天空微露着淡蓝的晴。

我独坐在禅房里,头发也没有束。身下一张绣着四君子的毯子,周围堆满各种香料干花。我怀抱着钵子漫不经心地捣着,素馨花的气息让我的心神荡漾。

我想,天是转冷了,去了南方的缄宗,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添衣服。

转而又笑了,那温暖的江南,此刻怕还是繁花似锦吧。

江南的秋花,开在了辽国,就成荼蘼了。

 

制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千方百计搜集起来的香料,分着类装格子里,一一摆在前面。每种料都有着别致的味道,不同的搭配,就有不同的气息。艳丽的、高雅的、含蓄的、青涩的、欢愉的、痛苦的。人间百味,似乎都可以化做着缭绕的氤氲花香。

晚香玉、辽蒿本、黄香草木樨、滇白珠、鸢尾、玳玳花、艾纳香......还有,茉莉。

我像个大人一样摆出最端庄得体的姿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按部就班。庭院里翠绿的叶子间开着洁白的花,古老的大鱼缸上的花纹已经给青苔覆盖,锦鲤尾巴拨拉着水花,在阳光里折射银亮的光芒。

我眼睛一痛,手就停了下来。风过回廊,香料给吹得散了去,也懒得去打理,由得那珍贵的莳萝落到了院子里,泥土中。

那个深蓝的身影慢慢踱了过来,弯腰拾起了一朵给吹到草叶上的干茉莉花。我伸出小手,他就把那花放进我掌心里。

"阿月在制香呢。"他闲散轻柔的声音响在我头顶,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真能干,这么小就会制那么多种香了。"

我抓住每一个机会专注地看他,看他坚毅英俊的侧面,看他温润如玉的眸子,看他挺拔修长的身躯,看他抑郁无聊的神情。我巴巴地趴在他身边就像只小巴儿狗一样对他摇尾巴。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我在告诉他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留在这里很不快乐你离开这里也不会快乐。我全部都看到了。

可他总看不到我。

他说:"天暖了,可风还很大,别穿着单衣就坐廊上。"

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询问着缄宗,他在哪里?课学得怎样了?吃得可好?最近和你玩的是什么?

缄宗!缄宗!

我呼地站起来,拿起一枚果子就狠狠地向他扔去。他一丝未动,只是伸了伸手,果子就给接在手里了。

"阿月,怎么了?"他很惊讶。

我气得眼睛里都是水气,我想我现在这样估计像晁锋那些满腹幽怨的妃子一样。我很愤怒。

"我就坐你面前,为什么你总问别人的事?"

我不甘心,不服气。我大喊大叫。

昭笑了。他说:"因为阿月一直都很好啊。阿月是很懂事的孩子,会照顾自己,从不让人操心。"

我想,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是否就会来照顾我呢?

我们这些孩子,大概是他在辽国里,所能放下一切国仇家恨而去疼爱的,仅有的几个人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书或练武,他身体还过得去的时候,我就常常见他舞剑。没有飞花,没有落英。寂寥的月下,茶香四溢的庭院,未央的夜。这个孤单的人将所有不快乐都积聚在长剑之上意图能挥洒而去。

轻咳,剑落。

我还未出声,已经有灰色的人影闪了过去,将他牢牢搂抱住,固定在怀里。

"昭,天潮,你的旧伤又犯了。"心疼地,关切的,舒舒服服贴贴切切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手固执地撑着,要保持距离,要远离这具温热的躯体,要蔽绝这温柔蚀骨的声音。身体却终究是不由人了,老了,病了,伤了,累了。

手无力地垂下来。仿佛秋寒遇雨的花儿,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是死了心,从了命,陨落。

由着那人环抱着,温柔坚定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唇上。

明明把他的痛苦不堪看在眼里,品尝在嘴里,却为什么不肯放他走呢?

而昭的武功独步江湖,要离开应该不是太难的事,为什么他又不走呢?

只因不愿挣破这网而已。

 

 

洪基那里永远都有来往的臣子和堆得高高的黄皮折子,他拿着朱笔写了一本又一本,我捧着茶东瞧瞧西望望,我的悠闲自得和他的繁忙疲惫有着天壤之别。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皓月姐,你有话就说,别在我眼前晃。"

我笑嘻嘻,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的时候我就喜欢作弄他了,他是我的一个大玩具。洪基在我的观念里始终是那个流着鼻涕跟在我和缄宗身后的小玩意,我会像抱着布娃娃一样抱他在膝上,一口一口亲他的大头。

我不正经地随意地说:"昭走后剩下的东西,可以都给我吧?"

他一惊,"怎么想到了这个?"

"不可以吗?"我一副非常伤心失望委屈可怜的模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昭,请你笑一笑吧。

洪基叹了一口气,"皓月姐,昭叔死了,父皇和宗哥走了,你可以不用再做这表情了。我会想起以前......"

那一刹那我深深动容,情不自禁拥他在怀里。这个孤单寂寞的孩子啊,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选择了离开,你要他怎么办?怎么办?

 


冬天大雪封道的时候,我和缄宗除了整日聚在一起读书玩耍,也无他事可做。

洪基还太小了,才会走路。让他站在那里,先是东张西望,一副二丈摸不着头脑的傻样子,然后迈着粗粗短短的腿,摇摇晃晃地扑想我手里的糖果。我等他走近了,立刻把糖放进自己嘴巴里。

于是,哇地一声,宫女和嬷嬷都吓得一身汗。

"阿月最皮了。"昭在一边看着,居然浅浅笑了。

缄宗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父亲,就把头扭去一边了。昭的神情黯淡了下来。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样昭就只有和我一个人说话了。

我像只小鸟一样扑向他,用我最真诚的笑容来打动他。

和我说说江南吧。我总是这样央求他。

缄宗很是很不屑。他不喜欢昭,更不喜欢我喜欢昭。他气鼓鼓地说:"江南有什么好的?湿瘩瘩的,天天听小曲划小船。哪里比得上塞外天高地阔,策马驰骋。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听人老是说个没完,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叨。"

昭的眼睛里带着伤痛,像是心给人狠狠划上几刀然后扔到地上踩啊踩,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跳了起来,我无法忍受。我指着缄宗大声指责。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昭叔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讨厌你!你这人坏透了!别人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回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快走快走我不要看到你!"

我大声哭了起来,有人欺负了我的昭,他受伤了。我狠狠瞪着缄宗,他已经给我突然发作吓住了,发抖。

晁锋匆匆进来,问:"怎么了?"

"没事。"昭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淡定,仿佛在经历了一些事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激动一般。他一下子就抱起了我,有力温暖的胳膊把我圈在怀里,我就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动物一样软弱。

他抱着我去了禅房,想让我静下来。我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已经让我简直要疯掉了。我死死攀着他,兴奋地直发抖。

昭的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在我的背上,他一直以为我是太激动了。他不停地说:"阿月不哭了!阿月是乖孩子。"他哄孩子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身上有种清新纯净的味道,也许就是江南的味道。我怎么闻也闻不够,于是抱着他不放。我的头埋在他的颈项,脸蹭着他的下巴,嘴唇碰触到他的脖子。那里,在微凉的肌肤下,有火热的脉搏在跳动。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我就在想,缄宗你就继续恨你的父亲吧,一直恨下去,伤害下去。我会来安慰他,我可以来安慰他。

我和我那表兄一样,都是这么残忍地去喜欢一个人。在血淋淋中挖掘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再苦涩里品味点滴的甜蜜。

只要有一点点,就可以回味一辈子。

可是很快我就给嬷嬷接了过去。晁锋来了。他一来,昭的身边就没有了旁人的位子,于是我得离开。

他拥抱着昭,额头抵着额头。昭挣扎不了,只有一动不动由他抱着。

 

 

 

昭住的房间很幽静,屋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榆树,以前上面有一个鸟巢。后来昭过世了,鸟儿也走了,和那一去不返的岁月一样,一点都不留恋。

暮霭四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今年的瑞雪。我想南国这下该转凉了吧?不知道缄宗找到了他的阿爹和父亲没有?不知道晁锋抱着那个白瓷罐子,去了多少个地方了。

晁锋早就答应过昭,将来有了机会,要游尽大江南北,两人形影相随。昭活着的时候总有这些那些事延迟了他们的计划,现在昭死了,睡在白瓷罐子里,可以由着晁锋抱着想去哪就去哪了。

晁锋终于如了愿。他再也不用拿缄宗做幌子了。而缄宗在他心里就此失去了价值,像用完的绳子一样给抛弃了。

缄宗啊,我喃喃。

屋子一个人都没有,一切都给打整地干干净净的,连案上的书,都还保持着昭走时的模样。风如同幽灵一样在屋里飘荡。我就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缓缓走过去坐在窗下,捧起了书。已经斑白的发,已经消瘦的身躯,却还是固执地穿那件旧衣,十年不变。

晁锋有的时候也会很唠叨。我总是听到他说:"昭,天凉了,不要坐窗边。"又说:"你不吃那燕窝,这绿豆莲子羹总愿意喝了吧?"

我总在想是怎样一次邂逅让这两个人想遇到一起,怎样一段经历让这两人纠缠为一体?

可是那爱,那盲目执著专一痛苦的爱,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带来幸福。

我一个人在这片幽暗晦涩中慢慢踱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要把昭走过的地方都逐一踏过。我想象下一刻他会忽然自里厢走出来,或是忽然从外面走进来,看我一眼,说:"阿月啊,又来送香了吗?缄宗没和你一起来?"

那时候就觉得他是那么可怜。一个很可怜很悲哀的人。

屋里的器物散发着腐朽的陈香,终于,是有点久不住人的迹象了。香炉里是空的,却总是有种清新的茉莉香缭绕,那是早久以前,我为昭配的提神醒脑的香。

他那时已经起不了床了,斜靠着,看我在香炉前忙碌,微笑着说:"阿月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还记得刚见你时,脏兮兮的,像一只小野猫。"

我娇嗔地看他,我想此刻我必定妩媚得比过那带着露水的木兰花。可是昭没看我,只是不停咳嗽,痛苦却也是释然地咳着。缓过气,看我担忧的脸,补充了一句:"阿月也长漂亮了。"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有你的妻子美吗?"

他怔住了,眼底涌上了深深的愧疚和遗憾。他说:"她当然很美,很美也很温柔,很体贴也很能干。可是我已经记不住确切的样子了。我把她忘了。"

我抓住他的手,伏在他膝上痛哭,让他的手抚过我的长发。我一边为这触摸而激动不已,一边绝望地想,他终究是要死的了,已经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那时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石竹开着鲜艳的花,殷红的花朵像是泣出来的血。昭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干脆不吃药了,谁都没办法让他张口,晁锋用嘴含了哺给他他都会吐出来。那时候他已经决定死了。

死有时候也是件很容易的事,生命的消逝比诞生要容易许多。

我安静地呆在角落里看大人们忙忙碌碌。茉莉的香弥漫在空气中,和着窗外的雨,就是昭所形容的江南的味道。这样想着,仿佛可以听到水乡秀灵的少女的歌声缭绕在岸边的青翠杨柳下,看到昭撑着一把深蓝的油伞伫立桥头,伫立在朦胧的雨中。

那绰约的背影呵,恰似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画。

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的人。他在等着谁,谁在等着他?

 

 

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屋外都有一个人影晃动,探头探脑的。我冷冷看着那个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都想找把扫帚狠狠打他的屁股,打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那个人畏畏缩缩犹豫不决。最后是我忍不住了。

我跳出去吓他一大跳:"耶律缄宗,你在做什么?偷花吗?"

他一看是我,本来准备好的话全部都吞回了肚子里,酸酸地说:"你一直在这里啊。"

"我当然要守着他。"

"他又不稀罕。"

我气呼呼凶巴巴地吼:"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我才不想让自己后悔呢!我才不像某个没良心的家伙看着自己亲爹要死了还不愿进屋子去看一眼!"

缄宗忽然一把抓住我,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气息全部都喷到我脸上。他激动地说:"才没有!我才没有!就是因为知道他要死了,我......我才不敢进去看他。我怕......怕看到他已经......"

他一把推开我转身就跑了,我在他身后喊:"跑吧你!永远别回来!最好忘了你应该姓展!"

"皓月啊。"晁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刚才的一幕他全看了去了。他说:"大家都像你这样直白,倒也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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