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我一点也不喜欢黑夜。
可是,黑夜又是我最佳的庇护,就此点来说,我是个胆小鬼,不应该在这一行混的。可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偏偏混得不错,因为我确是个胆小鬼。
也许该谢谢手中的伯莱塔,它在夜光下冷冷地泛着银光,使我在举起它瞄准某个人的太阳穴时,坚定不发抖,并能从这眩烂的银光中,看到一条真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虽然艾达老说我的伯莱塔只是模样比较像话,但不适合当作杀手的工具,它太惹眼了。所以他选的是国产的六七式微声手枪,模样土得像抗战时用的那一种,但他喜欢。因为这手枪就和他的主人一样不起眼,不起眼到目标中籽儿倒下时,双眼都不会转到他身上。
所以艾达和我相反,他喜欢大白天干活。
我说他在寻死,他只是笑笑。
而他现在还是个大活人,能在夜里我没有接到活时,鲜活地爬上我的床。
杀手的手枪就和他的主人一样。
这句话也是艾达告诉我的,在我选了伯莱塔之后,他就这样笑着说。意大利伯莱塔优雅华丽如此,火力很猛,但不适合当暗杀工具,就像我一样,不适合当杀手。
适合不适合,只要看我们俩谁能活得更长就行。我这样笑着回他。
还好,我们俩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冷。
真冷。车内的暖气,我早已关上。
比起黑夜,我更讨厌寒冷,但它能让我头脑更加清醒得计算出动手的时机。
黑夜和寒冷。如影相随,同我从未想要去违逆的命运。
手指因长时间握枪,有些僵硬。
表的指针移向十二点,目标还未出现。
十二点一刻,目标还未出现。
手心有汗,但我没有脱下手套。现在车库里有两辆车,一辆是我的,一辆是目标的。
十二点二十五分,目标出现。
我下了车。
十二点二十八分,有一辆车从车库驶出,是我的。
凌晨一点零五分,躺在床上,赤裸的艾达抱着我。
我的伯莱塔伏在床头柜上,枪管已经冷了。伸出手,再次想把它握在手中,但却艾达拦住,别在这个时候去握那玩艺儿。他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道。
不。
它冷得真快,我抚着枪,对艾达说。
他看着我,没吱声。我知道他有点怕握枪的我。
握枪的我,有时变得有些捉摸不定。我把枪口缓缓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对他微笑着说,只用了一枪,那家伙倒得真快。
艾达抓住我的手腕,把它从我的头上拉下,“哐啷”,枪从手里跌落在地板上,响得夸张。
就好像那家伙倒下去时,弄出来的声音,我猜他裤袋里也有枪。真可惜,他连拔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倒下去时的眼睛睁得那么大。
艾达搂紧了我,也阻止了我的回想。
这对杀手来说,并不是个好习惯。所以,我们在完工后,会以疯狂的做爱来缓解紧张和人力无法控制的回忆。
我们彼此似是而非的需要,不存在任何负担。
现在是白天。
在白天干活是我最痛恨的。但客户说,不想在八个小时内再看到目标,艾达却去了南部完成另一项工作。
凡事都有例外。
这幢快要被拆除的废楼正好斜对目标所在的楼。选好位置,组装好经过艾达改装过的弥塞尔M-3单管步枪,安插好瞄准镜,把它对准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写字楼的某个窗户。
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目标,但我想等目标独处时动手。
阳光有些扎眼,但一点也不暖,风在空荡的楼里乱窜着,心无端地有些烦燥。妈的!总觉得时机有些不对,抑或是心情不对,反正在白天,我没有工作的心情。
我是属于黑夜和寒冷的,那样才能让我兴奋。
那两个人好像没有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耐烦了。手指不由扣向扳机,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伯莱塔,冰凉的金属触感能暂且让我恢复冷静。
时机还未到。
等。
习惯等,是个优秀杀手必备的素质。艾达说他曾为了一项任务趴在人家房顶上整整五个小时,只为等到一个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把握的时机,那时我初入行时,他告诉我的,脸上不无得意。
时间并不是很宽裕。
这次我没有看手表。我看了太阳的位置。
重新瞄向目标,而在这时另外两个人已经准备离开房间了。
时机到了。
我还是等着。
目标在房间里晃了一会儿,在窗口逗留了片刻。
只有三四秒时间。
够了。
不用去浪费时间看他有没有中籽。
我有条不紊地迅速收起枪,把它分拆装入小皮箱。现在要做的,只要奔出去,混入人群而已。
仅此而已。
但在我关上皮箱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一双眼睛。
然后是那一双眼睛的主人,他站在两堵墙之间算是门口的地方,把手斜斜地插在裤袋里。
目光中没有任何内容。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到多少?这些问题在脑中一闪而过,我本能地从胸口掏出伯莱塔瞄准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很高,要瞄准它并不费事,当然在它上面开出一个洞来也不费事。
艾达说过,当你必须正对着人开枪时,不要看他的眼睛,只要盯住在他身上你想在开洞的地方就行了。
这句话很有道理,可我现在做不到。
我不得不要去看他那双眼睛,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穿过我的身体在看着窗外。
第一次发现,自己握枪的手有些抖,扳机沉重得无法扣动。如果他此时手中也有枪,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汗沿着额颊爬下。我已经听见对面的楼有人在尖叫了。
我必须得离开。
所以必须开枪。
他没有逃开的意思,还是站在原地,好像没有我这个拿着枪指着他的人。
开枪,他如一滩软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快步走过他的身旁,奔了出去。
没有击中他的要害,心知肚明。
手抖得太厉害,射偏了。
但我没有回头去补上一枪。
“蓝汀”吧。
没有艾达的时候,我大多在这里找小姐。米儿是我常光顾的对象。她很漂亮,笑起来,双眼轻轻眯起,像只慵懒的猫,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洌如日本酒。
最重要一点,她从不多嘴,这在女人间不多见。
她柔柔地用身体包围着我,我用双手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一寸寸地游移着,熟门熟路地寻找着无数次依靠的地方,她的轻颤不无职业的习惯,但总比其它女人来得稍微可入目些。我并不喜欢‘饥不择食’,所以很多时候,我宁愿旁边躺着的是艾达,而不是让我倒胃口的街边女郎。
米儿用细白的牙齿轻咬我的嘴唇,她说,你有点自恋。这句话艾达也说过,同样在床上。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表现有哪点使他们有这种想法。
我对着穿衣镜中整理衣装的男子微微一笑,嘴唇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在许多人眼里,它足够让人心跳不止。
可我觉是他只是垃圾而已。
特别在这破烂的旅馆房间里,镜子还能反射出床上的女人横睡时波澜起伏的侧影,空气中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体味和体液混杂的气息。这一切让我有点窒息。
镜子中男子迷人的微笑变得有些枯燥及呆滞,所以我逃离了这间房间,当然我没有忘记在米儿的口袋里塞几张票子。
天已经黑了。我驾车在街上晃着。
街边的路灯让我想起白天的太阳,同样冰冷。喧嚣的人群,慢腾腾复苏的夜,踩着零乱的步伐,每天重复着同一种节奏,性,暗杀,妓女,权势,醉生梦死…….
我每天都在呼吸着同一种空气,体臭,粘液,支票,枪弹,悬丝的生命等等混合而已。
想拔出伯莱塔对准那一张张在黑暗下变化莫测的脸扫射一番。
只是想想而已。
我是个杀手,不是个疯子。
我的脸在灯光下,比谁都正经且正常,即不颓废也不张扬,就是有那么一点冷漠,这又有何关系?
现在的脸上没有冷漠才叫不正常。
让我想到那双眼睛,白天的那双眼睛。
有些后悔没有去补上那一枪。说不定哪天我就要倒霉在那双眼睛上。
我相信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其实那一瞬间一直锁定在我脸上,而且他一定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时的心情,有点像……一个老修女在沐浴时赤身裸体地被一个男人撞见。慌乱之余不乏有些……隐密的期盼。
期盼被撕攫,期盼被蹂躏,期盼被…….
所有的期盼被厚厚的浴巾裹住,尖锐的声音不是为吓退闯入者,而是心中的渴望。正如我举
枪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要杀死心中一丝丝的被窥破的窃喜,所以手会发抖,所以子弹没有去它本该去的地方。
我捏了捏胸口中伯莱塔,有点被背叛的感觉。
艾达的任务失败了。
在“蓝汀”里,我看到了带伤的艾达。
黯淡的灯光下,他蜷在一排沙发椅的末端,看上去像条团成一堆的灰白尸布,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看我的目光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但笑容没变,只是带点沮丧。
事好像挺糟糕。
‘也许我老了’。他笑着说。
我把手中的酒递给他,他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这回可能被里头“清令”。
不会。我说。
他还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只希望是你接的‘清令’,我才甘心。
他说这话时还是很冷静。
我无语。
远处坐在吧椅上的米儿对我媚笑,可惜,现在我没兴趣。
出了“蓝汀”。街上已经很空了。
冷冷的风透过衣服,直渗皮肤。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在路灯阴阴的光圈里,来来回回地徘徊着,现在我哪儿都不想去。
第十六圈时,我看到了他。或者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他。
白天的那个人。
那双眼睛,毫无焦距地锁定着我的脸。
“吃不吃面?”他问。
“什….么?”
“吃不吃面哪?”他重复着。
背后是一个面摊,他身上有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勺,懒懒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认错人。
“好,好的。”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摊子上还坐着两个吃夜宵的人,我拣了个靠里面的位子。
“吃什么面?”
“随便,什么好吃就吃什么吧。”我对他说,并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是不是有问题。他当然不可能是那个中枪的人,但为什么如此肖似。
他笑了:“来一碗酱面吧,我最拿手的。”走到摊边的炉子旁,掀开锅子,升腾起一片白雾,麻利地把面放下去。我环顾着四周,有种陌生的不真实感。对面似是一对情侣,边卿卿我我边吃着面,再对面是漆黑的街巷,偶尔有星点微光透出。
有种寂廖感在心中弥漫,而面香轻轻搓揉着我的嗅觉,使孤独感更甚。
面被端上来,带着浓烈的蒜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以一种少有的狼狈吃着面前的食物,这一刻,好像鲜有东西能让我分心,就算怀里的伯莱塔也不例外。
“好吃吧?”他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坐在我对面,燃起一支烟。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的嘴去回答他的问题。
“我常看见你,”他看见我抬起头,咧了咧嘴,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蓝汀”,“从那里出来。”
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这儿居然还有这么个面摊。
情侣叫他过去结帐。
我回头看着他的背影,诚实地坦于街灯下,没有丝毫戒备,怎么可能是白天的那个人?他突然转头对我笑了笑。
我僵硬地回笑着。
那天,我和他在他的面摊旁坐了许久。偶尔有人来吃夜宵时,他才离开一会儿,做完生意后又回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抽着烟,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着。
面,早就吃完了。夜,已经很深了。
生意也没有了。
我想,我该走了。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掏了出来,他笑了:“不需要那么多。难道你没有在摊上吃过面吗?”
我摇了摇头。
他笑容更深:“我猜也是,你的气质不像是一般的人哪。算了,今天我请客。”
我不知道他口的‘不是一般的人’是指哪种人,不过,我不喜欢被人随便请客。
把钱堆在他面前:“多少?你自己拿。”
他却“卟噗”一声,大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趣。”烟头掐熄在桌面上,拣出三个一元的硬币,放入油腻的围裙兜里:“满意了吧?”
“谢谢。”我把余下的钱收回袋里,转身离开。
“嗳。”他在背后叫我。
我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能作个朋友吗?”双手闲闲地叉于腰上,弄堂风吹着他的头发,并把炉子上的白色蒸气飘散在他的身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浮上心头,我又一次怀疑他是不是白天中枪的那个人。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的伯莱塔。
他还是笑着:“不愿意吗?”,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我是不是太神经质了?手握住了枪柄,但没有了拔出来的理由。
我点了点头:“好的,我叫……溥。”
“阿溥。”他轻轻念道,“我叫凌,有空来吃面哪,阿溥。”
我笑了:“再见。”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我去阿凌的面摊比去‘蓝汀’的次数多了。常傻坐在他的摊上,看着他的客人来来往往,看他有时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有时闲得和我磨牙几个钟头也不累。大多是我听,他说。从他身上,我闻到一种气息,一种很正常的生活气息,普通却迷人,贫乏却单纯。我像上毒瘾似地吞咽着他下的面条,他身上散发着的温暖气息及这种我从未触及的生活状态。
再见米儿嘻笑着问我是不是被哪个女人勾去了魂。不,我说,只是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艾达的笑容里有着不屑的意味。这是我在两个月后见到他,他居然还好好活着。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上头打消了‘清令’的念头,可能性为百分之五。二是他把‘清令’的人干掉了,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五。
但我不喜欢现在的他,像个死人,活死人。
朋友,杀手没有朋友。艾达盯着我的脸,有朋友的人做不成杀手。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弄着手中的伯莱塔,他沉默了。长吁一口气,躺倒在床上,艾达缠过来,抚摸着我的胸膛,并用唇叩开我的嘴,他喘息着说:“你不会有朋友,只有伙伴,那只有我能充当,只有我。”他的急促,暴露着他隐于话语中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