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臣 上+番外————红糖
红糖  发于:2010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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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绎摇摇头,继续清点余下的物资。仆役们精乖得很,跑路前打好了包袱,亏得棉被床褥铜鼎一类的物事不方便私携,这才幸免于难留下来了。

苏霁也不再出声,只直直杵在廊里冷眼看着一地薄雪,络绎只当他见了满地碎雪一时感怀想起了去年二人初识那个嚣张的片段来,因此也没打扰。

日头渐西,络绎舞了套凤仪剑又劈了段六合拳,累得龇牙咧嘴,坐在地上揉腰转脖子,脖子转到朝南那一环时冷不丁瞅见苏霁,后者还站在原处,对着地面发怔,似思索某个窍要入了神,又似贪那一地纯白失了魄。

鸦雀飞过,抖下几片稀疏的羽毛,络绎对着苏霁扭酸了脖子。

“可是,络绎,你为什么还不走?”苏霁忽然出声。

络绎一愣。

“你看,我这天晴殿都被他们掏空了,你走时……恐怕什么都捞不到了。”苏霁面上一副欠揍的淡漠神情。

“这样啊……”络绎怒极反笑,“什么都捞不到了是吗……”

络绎的笑令苏霁失神,他绝少见他笑。

但打他知晓彼此身份后,初见那一幕便再不敢重现,无论苏霁如何拿他打趣,至多只逼出他面皮通红,大笑或盛怒等种种极端的情绪也无从泄露。

苏霁对络绎的品评便是如此,五官平直如不化不开的钝石,三分质朴,五分清奇,独独失了温柔细腻。

而此时无端绽放的笑容,却生生晃了苏霁的眼。

印象里唯有浓雾透进的光晕和寒石上开出的花朵能与之相比,却又不及这笑来的鲜少,若仍以石喻他,这抹突如其来的笑靥就是不经意间拍打堤岸的一袭浪花,爬过石缝,留下润泽,恰恰补了那二分柔软。

沉浸在品评里,领口已被抓住,脚下一空,身子竟被一股大力向屋内扯去。

“你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武将和文人极端差异在此时显现出来,苏霁形式上挣扎着,但心知络绎绝不会伤他,反而打趣道:“你生气了?络绎你也会生气?”

笑容其实是络绎频临爆发前的回光返照,苏霁察言观色默默记下,以便日后防备。只见他前脚踢开门,后脚把门合上,沉着脸不吭声,全部心神都用来压制着一腔冤屈,怒气在周身运行一个周天后,把苏霁掼在椅子里,居高临下的看着。

“殿下。”

“怎么?”苏霁很镇定,他仰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后者面目陷在逆光里,轮廓刀劈斧凿似的鲜明,又恢复成钝石的模样。

“殿下你确实错了,我不走,并不是为了要从这里捞去什么。”络绎沉声道。

“那是?”苏霁听见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参差不齐,毫无韵律。

他闭紧着唇,牙齿斯磨着那一点点奢望——难道真会有个人,在流云散尽的今日还会想要留下来陪他?

“我留下,只是为了看看……”络绎拉长了音调,下巴恶意的扬起:“……看看到最后你会落魄成什么样,我不走,就是为了这个!”

“所以,太子殿下不妨努力看看,千万不要落魄了,否则我会笑死!”然后,不待他回神,便迅速绝伦的跑掉了。

“络绎你个小混蛋!!”苏霁的怒喝伴着重物砸落的声音远远传来。

………………

几日后,络绎像往常一样拎着食盒向苏霁的书房走去。

叩门三遍,终于传来一声:“进来。”

络绎垂着眼把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把碗筷摆好,然后一语不发的转身,出去。

苏霁从书本里抬起头,只看到络绎一个背影,心中越发忿忿。

即便那日是他挑衅在先,可要他先开口,却始终拉不下这个面子——七天了,络绎没与他说过一个字。

苏霁是性情寡淡的人,必要场合外,一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因此当年天晴殿选人的标准就是要禁得住寂寞,因为太子殿下厌吵。

这下可好,如今整个宅子加上苏霁自己就两个人,若是其中一个打定主意怄气,能活活把人闷死。

反正苏霁觉得怄气的那个不是他。

络绎是个死心眼,闹脾气不说,还依旧尽责。

每日稍感腹中空旷时,必会传来雷打不动的扣门声,不紧不慢的三响,他应一声,络绎就拎着热乎乎的食盒进来了,只是不看他。

餐后过半刻,络绎再来收拾。

天擦黑,房外必已点起几盏烛台,轻悠悠一路亮到卧房。

灯火飘摇,唯独不见点灯人的影子,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苏霁感慨颇多,每每会想,不如明天就由我先开口吧,谁让自己痴长他一岁呢?

可是第二日看到络绎那张绷得很紧致的小脸时,郁燥又无缘无故蹿上来了。

这日他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食盒,眯起眼睛默默盘算。他已被废太子,加上现任太子——那个混账二弟的口谕,人人唯恐避他不及,吃穿用度早该缩减得不成样子,这络绎如何有办法,令他每餐吃饱?

盒里粉蒸的,素炒的,凉拌的三菜一饭,虽比不得原先精致,但量却足够。

他将食盒原封不动盖好,眯起眼睛,盘算时辰,又过了约莫半刻,传来那雷打不动的三声扣门响。

络绎像往常一样拎起食盒收走,却发现今次异常沉重,他瞥了眼那窝在榻上佯作看书很入神的人,小心掀开盖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饭菜竟然全没动过!

“怎么没吃?”络绎走到他跟前。

不错,总算开口了。

苏霁慢慢从书页缝隙里抬起眼,不答话,只细细的看他,是错觉么?小下巴仿佛尖了。

“殿下,吃饭。”络绎又道,搬了方凳过来,抵在苏霁的矮榻头,再把食盒放在上面,打开,将碗筷一一摆好。

“入冬了,不吃东西不行。”

矮凳刚好比小榻高一点,用餐再合适不过。

络绎骨节突出的长手在眼前一闪而过,苏霁忽然觉得自己很混账。

“络绎,”他扣下书,“坐。”指指自己身旁。

络绎仍垂着眼皮,没动。

“坐啊,我有话同你讲。”

“殿下讲就是了,这……太逾越了。”络绎低着脸,看都不看苏霁指的位置,仿佛看一眼都是不敬,别说他现在只是个侍读,就算将来当了将军也不可以与天之骄子同坐一塌。

苏霁笑了:“原来你还懂逾越呢?那这几天还同我闹气?”

“没有……属下哪敢。”络绎别过头,张开嘴仍是那句:“殿下快用膳吧。”

“那你陪我吃。”看着他刀削似的颊腮,苏霁乍然明白了每餐如此丰盛的原因,他想了想又补道:“你不陪着我就不吃,饿坏了也算以下犯上。”

终于温言软语哄得络绎同他一席用膳,看着委委屈屈坐在对面屁股只沾了一小片凳子的少年,苏霁觉得将来哄媳妇也不过如此了。

………………

当夜,络绎把棉被叠了四折缩手缩脚裹在里面仍是觉得冷。

翻来覆去时他忽然想到苏霁,他会不会冷?想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此刻也许正同自己一般裹在被里发抖……他就忍不住想去瞧瞧。

原先被叫做太子寝宫的地方现在说白了就是一间大得吓死人的卧室。

沿着熟悉的走廊,络绎扶着一盏油灯心情复杂的往里飘,往常人多时也没觉得如何,现在却越走越慎得慌——这里竟比外面更冷!

摸索着门上的花纹推开,里面更是黑得吓死人。在浓稠暗色的包裹下,一盏灯就顶不上多大事了。络绎勉强用那巴掌大的光晕照着,去摸壁上长明灯——折子都快烧到手了,却死活点不着。

“灯油都被他们刮干净了,别费事了。”苏霁的声音很轻,带一点鼻音。

“殿下还没睡?”

“冷,睡不着。”

“没点暖炉吗?”问完这句络绎就觉得自己缺根弦,灯油都被刮了,暖炉能留下吗!果然,黑暗里头苏霁轻轻哼了几声,像是笑,但因为鼻音过重,听来却跟哭似的。

“这几天夜里都是这样?”

“差不多吧。”

“那怎么不说?”

“你不是不理我吗。”

络绎鼻子都要气歪了,气温陡降已经好几天了,要不是今天连他都觉得冷说来看一眼,这家伙还这么扛着呢!他就不会自己动手烧个火盆啥的?

他络绎再尽责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惦着,更何况这里是前太子寝殿,他也不好随便往里走。

说话的功夫,眼睛已能适应黑暗,隐约看见苏霁正缩坐在床榻里头,身上裹了高高的一摞棉被,只露出眼睛。

难怪声音听来闷闷的,恐怕是冻得连头都不想露呢!苏霁和他不同,天生娇贵着养的,看着那个高高的棉被垛,络绎连气都懒得生了,叹了口气,道:“殿下等着,臣去取火盆。”

“这么晚了,你哪取去?”

“我找找,杂物房兴许能翻出来,殿下等我一会便是。”说着,络绎紧紧领口,把衣襟掩紧,持着那盏小灯转身往外走,走出两步,想一想,又退回来,退到苏霁的榻前,把小灯放下:“没长明灯管用,但也能就个亮。”

再一次转身,袖口却被拉住。

“这么晚了,怎么找!”苏霁身子真轻,蹦在地上都没声。

“地上凉,回去躺着!”看见苏霁白生生的脚丫杵在那,络绎就忘了尊卑之分,张口就是命令式。

苏霁仍抓着他袖口,张嘴喷出一片白雾:“别去了,你看现在几更天!凑合一晚上就算了,天亮了再说……”可能终于觉出冷了,他一只脚丫抬起来,在另一只后头蹭,蹭一会,然后换只脚……络绎看不下去了,打横一抱,直接给他塞被窝里了。“睡觉。”

“那你……”被大被子蒙上头,苏霁又露着那双眼珠子,直勾勾的。

“那我等天亮再去。”再转身时,又被勾住袖角。

“你……这又是去哪?”

“睡觉啊。”

……仍然没有收手的趋势,劲不大,但络绎也不能甩人家,心里一动,道:“难道……殿下怕黑?”

果然,黑气荡漾眼珠子模糊了,苏霁的回答底气不是很足:“才不是呢!只是今天有点睡不着……”

“那……”络绎眼睛瞟了瞟,瞟到那只勾着自己袖管的手上,试探性的:“那……臣再陪殿下说会话?”

手这才松了。

事实证明,苏霁撒谎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那时络绎本着哄小孩的原则站在床头,苏霁说随便他聊点什么。

他就捡小时候的趣事说,上树掏鸟蛋,草里抓蝈蝈……苏霁问为何?

络绎理直气壮答:“吃啊!鸟蛋比家鸡下的可香多了,放在滚水里过一遍就着黄儿吃,都不用蘸盐……蝈蝈我们就烤着吃……小?那大腿上的肉香着呢!它有劲啊!”

“……咕噜……”直到棉被下传出胃壁碰撞的声音,络绎才识趣的闭上嘴。

“换点别的说。”羞恼交加的人发出最高指示。

络绎搜肠刮肚,又从驯马开说,从五岁生日第一匹小枣红,到十岁头上骑过的小野驹,说得自己都振奋起来了。

“那匹小马是黑色的,没一丝杂毛,刚开始我也怕,怕被它撩下去,但是祖父说驯马就跟练兵一个样,如果连马都……呃?殿下?……殿下?”

络绎弯腰去看,榻上人早已气息绵长,恬然入梦。

“切~还说睡不着呢……还不是涮了我摸黑回去钻冷被窝。”他小声嘀咕着,正待轻巧退下,霎的一声,油灯灭了。

这下真要摸黑回去了,茫然混沌中,络绎直想抽自己嘴。手往前伸着,却只攥住一团团黑暗,东南西北都转了向,正弓腰挪步时,腰头一紧,冷不防被人从后抱住。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络绎浑身三百六十五个毛孔无不舒爽。

“瞧你这点胆儿,是我。”苏霁带点鼻音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知道络绎要问什么似的,又道:“本来睡着了,但太冷。”

“那,那怎办?要不……我还是去找火盆吧?”

腰后的手乍然一紧:“你怎么那么蠢啊!凑合和我挤一宿不行啊?”

“咳!还是怕黑吧?早说不就完了!”络绎的眼皮早就快黏糊上了,也不管逾越不逾越了,赶紧脱鞋翻身上榻。

“把这身皮脱了!臭。”

“哦……”络绎迷迷糊糊照做。

苏霁还是不满意,直催得他只剩贴身中衣。

“奇怪,怎么还这么臭……”苏霁拧着鼻子嘀咕,络绎早已大床朝天,各躺一边,睡死了。

那年的冬夜,络绎发现苏霁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睡相不好,他总要曲起一条腿,用脚趾蹬着络绎的腰。

…………

第二年,初春。

苏霁蹲在园子里,对着一打厚厚的手稿,扒拉着一只小小的铜盆,寒着一张精致的脸,待火势猛些,把那些白的黄的纸张丢进去。

随手拎起一张,纸页立时哗啦啦散成好长一卷。苏霁皱皱眉,这是什么来着?纸质是上乘的素宣,捏着的是朱红的御批,随风飘摇的是逝去的荣宠和祈望。

他凝思好一会才想起,原来是“农田分亩之赋税浅见”。

他还记得当初这东西是夫子布下的一堂题记,但后来不知怎的被作为奏折呈到了御书房,次日早朝,父皇当着文武百官将他好一顿赞扬……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笑笑,松开手。

“农田分亩之赋税浅见”飘进火里,被火舌舔舐着,一点点皱缩,直到消失成星星点点的黑渣,与他的傲气和才气一并变成灰烬。

没什么可伤感的,用一年的时间去想通一些事,很值得。

流云在天月在眠,苏霁仍是苏霁,只是不再能拨开云雾揽清辉了。

“殿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声音碾过冰雪似的清朗,一股劲风夹裹着一个人影三两步间跃至苏霁面前。

苏霁绽出一个笑容,抛了剩下的纸,站起来。

一年时光,半大的孩子长成了半大的小子。络绎一脸喜色,额角挂着欢乐的汗珠,苏霁在廊下负手立着,等他说话。

离得近了,却见他管儿葱似的鼻子猛一阵翕动,平直的眉头也赫然立了起来,苏霁心想,坏了。

“殿下在烧东西?”络绎鼻尖朝前,循着味儿一眼瞅到苏霁脚边未及湮灭的火盆。

“是……翻出些用不到的手稿。”

“殿下下次烧东西记得添些砂石,天干风大,纸张干燥单薄,若被风吹了燃及其他,更要让人看笑话了……”络绎向盆里淡淡一瞥,抛进几枚石子,压在最上头,见苏霁没答话,笔直的目光转了个弯,森森的射来:“殿下记得了吗?都城春季天干……”

“记得了,记得了!”苏霁背手站着,暗自撇嘴,心下嘀咕:当年那个动辄掳袖子挽胳膊的小屁孩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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