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记————祝灵
祝灵  发于:2010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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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提起脚,又回过头来说:“你应该很庆幸,在最后一刻还能跟我说上话……所以这个东西送给你,不,应该是你的尸体。”

那朵冰雪螺,悠悠飘飘落在我的躯体上,顷刻间被染得鲜红欲滴。

第 28 章:番外·女官日记

纳栗之年七月十八,日时子正

今日本该是一年中难得放晴的日子,却不知为什么下起暴雨,令人十分恹恹,连带我的心情也同这天气一样阴雨连绵。进宫出仕已有一段日子,却感觉当初在学宫时的雄心壮志与我渐行渐远,当初与学友在作为稷下标志的七针晶下一起发下的要追随我们魔界二万年来最伟大圣王做出一番实业的誓言,现在看来也如同凡间秋季风中吹下的一片落叶般不值一提。

因为此刻那位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君王,此刻既没有如我们在学中时对所有明君的幻想一般,日理万机地伏案工作,亦没有繁忙地梭巡于枢密院或议院之间与群臣共议国家大事……与此相对地,这位陛下正抱着一壶绕过了对君王膳食要求严格的检事司与对主君行常要求严格的宰辅大人的双重夹袭的来自凡间的二锅头,倒在卧榻上自酌自醉。

而我刚在离君主不到三丈远的办公桌上,整理因为上司的懈怠而显得乏善可陈的文本,当寥寥无几的工作被处理完毕之后,我提起笔,开始继续今天的日记。反正以陛下的和蔼可亲,在他自身怠工的同时,就算我拉上明川与招骐在工作时间打三人马吊他也不会稍抬一下眼皮……所以我乐得自己找些闲趣。话说记录君王起居注这类冠冕的差事,本不应由没有资历的区区书记官如我来担任,但本届的君王由于某些不方便与人知的原因,强硬地将这样重大的任务指派给在下。——但陛下若果以为时常的小小贿赂能让我将其美化为勤政的明君,他就大错而特错了。不仅如此,我还会在私人日记中最大可能地还原这位万民羡仰的伟大君王的一些虚伪真相,以备后世之人明鉴。

譬如此时,在灌完一壶少许有些上头的二锅头之后,陛下像终于放弃了尘世间一切烦恼一般满足地呼呼大睡,口角还流下失仪的涎液。诚然,以陛下足以欺骗魔境万万民众的充满威仪的英俊感,此刻的景象若是映在普通魔族眼中,也必定是一副玉醉山颓的美姿,只可惜由于亲眼目睹过这位陛下的诸多甚至令下属不忍出口的可笑形状,区区在下如我实在难以对他再产生任何一般的敬仰感。

要说他今日为何怠工偷醉,其实原因我也有些清楚,因为其处境触动了我少许的同情心,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

刚刚宰辅大人果然过来查岗了,吓得我掉了一身冷汗,幸好宰辅大人只顾得上修理陛下,并未注意到同样消极怠工的小小书记官。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坐了许久,有些内急,于是从便门出去解个手。没想到推开门叶,一掀起帘子,便瞧见了坐在门外茶厅的宰辅大人。宰辅大人见到我,笑得分外和善,他站起来道:“晾福,我在此地等了半刻了,招骐说陛下正在练功的关键时刻,万不可有人打扰。我怎么见你出来了?想是现在行功到了不紧要的时候,你可否进去通报陛下一声,说我有要事求见。”我当时一个激灵,瞥一眼旁边抖得筛糠似的招骐,脑子里瞬间闪过赤橙黄绿青蓝紫白光。最终我稳了稳神来,回以镇定微笑道:“回禀宰辅大人,陛下刚才行功确实到了最后一层,如今已经快完了,待我进去为宰辅大人通报则是。”

然后我在宰辅大人巨大的精神威压之下,强忍着尿意,不卑不亢转身步入内厅。一掩紧门扇,我立刻飞速地捡起地上的酒壶,用力拉开厚厚的隔寒窗,将之远远扔出,让罪恶的痕迹被掩盖在雪里。然后我刷地拉开壁橱,拖出一大包熏香香料之物,将其堆放在陛下床榻之侧,最后,我运起玄魔功第三重一掌劈在尚在沉睡的陛下之后颈……

陛下惺忪地睁开眼来,问我有什么事。我沉着地告诉了他宰辅大人已经到了门口并即将进入这样一个沉痛的消息。与我的沉着冷静形成鲜明的对比,陛下再次威仪扫地地急跳而起,手忙脚乱地布置着与我们的口供相似的场景,并使用法术试图掩盖自己曾经酗酒的真相。

……最后的结果我实在不愿提起。陛下那与宰辅大人尚存一线距离的幻术被惨痛地识破,并被在此后三个月内禁止踏出宫门。

纳栗之年十二月二十七,长夜

这些日子都什么兴致写日记,不过今天忙得腰酸背疼之后还是忍不住来愤懑地随便写些什么。自从上次陛下在宫内酗酒被宰辅撞破而被禁足之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凄惨了许多,因为作为贴身的手下而失察的缘故,我和招骐也被停了三个月的俸银。虽然陛下想方设法地补偿了我们,但这份郁结仍然是难以抹消的。不过想一想其他得罪了宰辅大人的人的凄惨情形,我们能够只是受到罚银这样的处罚,显然已经是十分地借了陛下的面子了。

话说昨天,陛下又一次偷偷跑去凡间,还带上了我。他之前偶尔也有几次会顺便带我去凡间观光,虽然其主要目的是以堵区区在下的悠悠之口,但对于常年处在暗无天日的魔境没什么机会出差的我来说,跟着陛下去凡间开小差还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其实陛下去凡间的目的很单纯,既不是考察凡间风物,也不是调查卧底凡间的魔族们的生活情趣,而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有一次陛下去踩点的时候正好我在边上,因此我也有幸睹了睹那人的风采。那人是西川予州一家大户的二公子,祖父曾是兵部尚书,父亲是璩州知府,叔父在京城做官,算得是家世显赫。只可惜这位二公子身体荏弱,不能习武,而且幼时三天两头生病,被夫人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让他读书应试,只让他承着家荫悠闲度日。陛下也不知是看上这位公子哪一点,一有空就跑到凡间偷窥。

那天我与陛下一起在那位公子家后花园内做了个结界蹲着,看那位气质清冷的公子抚琴。美人抚琴,遥望一轮明月,在凡间人看来是多么风雅,不过对于我这个魔族来说,那月亮并不比凡间三文钱一个的烧饼更值得一看。正当我遐思着芝仙居的极品芝麻烧饼时,陛下的口水已经先我一步“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我厌恶地递过手巾,小声地问道:“陛下,这人到底是哪里好,我看这人虽然长得好看,但只是凡人而且伶仃仃风一吹就倒,反倒我们魔界比他美又健全的美人也很多,犯得上翻山越海巴巴地跑来看吗。”

陛下目光直直盯着前面,只含蓄地说:“你……不懂。”

我叹了口气。又听他悠悠然道:“所以说你也是俗人。你看起首一曲‘红月’,如金戈铁马交响,揭起万丈豪卷,无边气势,然后一曲‘白骨’,玉鸣石脆转伏低,金沙散尽浮华去,红颜皆只是执着,白骨也将化尘土……一曲琴声,包含深意,他岂是你说的百无一用之人。而且我爱的哪里是他的美貌?我爱的是他的灵魂……”

我恶寒,默默闭嘴。凉风丝丝,那位公子的琴调突然由阵阵悲鸣转为清越,刚柔并济,又开一番局面。我听到陛下兀自陶醉地说:“好调好调。清羽发浊商,一扫沧桑悲凉,只在第七弦清羽之上,做出如此迤逦变化,实在神仙中人亦难及……此调名既为‘清羽’,实在是好曲啊……”

我实在不行了,捏着鼻子嗡嗡地问:“……陛下,你这一身酸气是哪里涌上来的,你明明丝毫不通音律,少在臣下面前伪装道行高深,你你你这一通大话到底是在哪个酒馆的说书人那里抄来的?”

那位笨蛋陛下被我捅穿,脸红地分辨道:“我可没瞎说,这是以前……他亲口讲给我听的。”

我大惊,陛下的情商之低下已经到了我等难以推测的地步。陛下,你是说你俩本来就认识吗,那你还在这偷窥搞个毛?你不会直接上去追啊!

据陛下和盘托出的来龙去脉,是他在一次游逛凡间之时偶然撞到这位公子在弹琴,听得太入神一不小心在藏身的树上摔下来。因为为了不被凡间的道士游神识破假装成了凡人,所以他那一下摔得十分惨,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应该很冷淡的公子不仅不以为唐突,还好心地将他带回家请医问药悉心照料,一来二去,这位过去数百年的人生几乎都是在严酷的战场与血火中度过的,事实上爱情经验为一片空白的陛下自然被这一点小小的温柔感化,轻易地拜倒在了那位公子的襦裙之下。

于是,昨天,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位除了长得好看些比常人看来气质高傲些外没什么特别的公子能配得上我们家陛下,也极力地鼓动了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建设的陛下抓住机会好好表白。每个人,不,每个魔族都有追逐爱情的权力,哪怕懒惰又不思进取的魔王陛下也并不例外。

晚间,当在省府快乐地独自游逛了一天的我看到如约前来与我会和的陛下时,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副可怕的情景。

陛下早起出门时特意修饰过的连我都认可为英俊与华丽的外表彻底败在了散乱的衣鬓,脸上的道道血痕与可怕的尘土之下,就连他颓唐的发髻之中也被插进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可称为剑的东西,质地乃是桃木。我在想要爆发大笑的情绪中忍耐了片刻,想到了陛下初次的求爱竟然是以被对方召唤神棍道士来驱赶作为结局的悲哀可能性。同样身为魔族,自然我的同情心大大地战胜了看热闹的心理,陛下颓丧地向我吐露了他失败的求爱经历。

我推断的丝毫不错,陛下起初与那位公子相认时明明相谈甚欢,可一旦当他直白地表露出爱意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情况就急转而下,那位公子先是口吐白沫而晕厥,当陛下紧张地用内力将他救醒之后,他受惊地撕抓和殴打着面前的陛下。陛下无奈地将其放开,他蹒跚地冲入室内,而陛下难过地站在屋外等候着情况是否能有转机。等待了一些时候之后,陛下毫无准备地等来了几拨可笑的道士神棍,虽然无伤大雅,但确实败兴。

陛下一腔真心,亦没得罪过那位公子什么,却得到这样结局。我不由想问,难道种族之别真的是一切的壁垒吗?魔族不过是身体上比凡人强壮一些,又或者我们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所以我们的民族性被凡人称为贪婪和自私。事实上这些次人间的旅途,使我知道凡人也根本不能完全遵循他们所提倡的德行,很多时候魔族只是他们用以自我安慰的一个远且低的标称。他们任性地将魔族定性为较为低等的生物,将世间的一切犯罪和邪恶归结在异族身上,并筑以围墙阻隔起来,就可自欺欺人地继续他们的箫歌弦舞,在这样的情形下夸大我们的恶,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吗。

第 29 章

魔都白玉京。时隔数百年,我重踏故土,胸中感慨良多。

白玉京是魔族的财富和菁华的聚集地,为贵族和地位较高的魔族所占据,甚至比人间的都城更繁荣奢华。因为不见阳光的缘故,一年中此季的白玉京内各处必已点起数十里街灯,与红甍冰瓦金碧相射,火树银花终日终月不熄。

其实魔族本来就拥有在黑暗中视物的目力,所以数十里灯山只不过是一种奢靡浪费和财富的炫耀手段罢了。魔境之内虽然不利于生物生活,但却有着富余到无处可用的煤炭和矿藏,与人间的情况相反。但我眼前的白玉京,灯盏却比以前大约少了一半,路人也少了一多半。

我踱到街边,捡了个裹着一身毛裘悠闲叼着水烟管的老头,拍拍他的肩,和蔼地问道:“老伯,我从乡下来,好久没上京了,不知这京城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跟以前看来大不一样。”

住在白玉京的魔族不拘平民还是贵族都有些瞧不起乡下来的低等魔族,这老伯看来也不例外。他吐出烟嘴,略斜了我一眼,悠悠转过头来。我正竖耳要听他说些什么,却没想到他立刻目光发直,一只食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十分惆怅。原来过了四五百年,这些人还是没能将我稍忘。我拎起他的裘皮领子,带他跳到一处较隐蔽又干爽的屋檐下。那老头缓过神来,坍在地下,双目直愣愣盯着我,又:“圣圣圣圣……”

我安抚了他半日,他好容易才能吐出个完整的句子。也难怪,要让他们接受以往只出现在壁挂雕塑中的前代魔王陛下突然现身面前此种情况实在是殊不易。

这位老伯战战兢兢地道:“当,当今圣上好像有令,除了如小民这样的老弱之辈外,其余有些法术或武力的魔族,皆要赶往与人界边境处,据说并不是打仗,所以并不拘妇女或少年,只要能去的都需去,是以空城了。”

我和颜悦色地继续问道:“那京内的大官还剩下谁?现在的宰辅与大将军还在京城吗?”

那老伯透亮的汗珠从额上滴落,嗫嚅着动了动嘴皮:“这……小民如何能知啊……”

唉。我叹口气,把他放在一边。本来直接进宫城瞧瞧是最为方便的,不过目前我功体大为受损,贸然前去若是再碰上个像葛兰一样想要我命的故交可怎么好。死而复生这种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其实那封印究竟是怎么解的,我到现在也还有些稀里糊涂。不过自从陆霞离开之后,我就知道自己体内开始有了些变化。君子承诺以践之,我虽不是君子,但也求不负于人。成魔还是做人,难道就只在我一念之间么?我若一直是个稀烂的半吊子道士,一早就给葛兰掐死,有何面目去再见陆霞。

沧海葛兰若知道他不小心让我死去又活来,会不会十分懊悔?被人活生生挖出心脏,这经历也太过凄凉,值得列入我生涯三大惨事之一。他让我痛得要命,我就要让他看到我卷土重来而后悔得要命,我们才能两清。

那老伯突然开口道:“对了,圣……那个,我听说,宰辅林大人似乎明日要带着后备军资起程前往边境,也不知……”

我赶紧问道:“哪个林大人?”

“哪个林大人?我们只有一个女的林大人,林晾福……”

我顿时神清气爽,和气地拍拍老伯,亮牙一笑:“您忙您的去吧,我不打扰了。”

我对栽培心腹这类事情,很不精通,一向都把讨厌的事情扔给葛兰做。但如果说我在宫内想找出个把能相信的人,那头一个想起的就该是晾福了。

想当年,她替我在葛兰面前打掩护,我不时分给她许多好处,我们主仆情深,默契非凡。

沧海葛兰,你马上就要后院失火,完蛋蛋了。

我直奔宰辅府。晾福看到突然在空气中出现的我,呆了一呆,手腕凝在半空,笔杆掉下来。

“哇~”她手忙脚乱地抢救着桌上一堆被墨点染坏的公文,我也赶紧上去帮手。

“你你你……”为何每个人见我都是这样的话?不过晾福毕竟不同于他人,此刻她一边愤怒地指着我,一边还能想起来去念回复咒,实乃女中豪杰也。

我帮她拢好公文,谄媚地笑笑,道:“我回来了。”

她脸上赤白青紫,煞是好看。这几种颜色闪过,她长出一口气,绷着面孔看我:“你现在跑出来做什么?”

原来我并不怎么受欢迎。小心斟酌词句,我道:“这个,这次魔族倾巢出动,我也是很担心,如果这一次有什么失误,恐怕……”

晾福面色无甚变化地道:“此次陛……此次今上已有万全准备,不会空手而归。”她把陛下两个字半途咬进嘴里,想来是对着我还有些不习惯。我赶紧道:“今时不同以往,天庭亦早就预料会发生事端,再是怎么样的万全之策,我都有些担心。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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