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小乐
小乐  发于:2010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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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子继续说道:“真的,就这么抱着你,告诉你我喜欢你——这真的已经是幸福了。”
我竭尽全身之力抑制住泪水,默然将头斜靠在霁子肩上,没有再说什么。
“在美国的时候,我常一个人傻想,问自己,如果真的像那谁说的那样,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说什么做些什么……那时想到时间不可倒流,确实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样的感觉真是窝囊加痛苦。现在,我居然真的有了这么一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话,甚至……老天已经对我不薄了——”
霁子啊,你为什么和溪海一样,都感谢老天对你们的青睐呢?
 
时间永远都是在最需要它的时候溜得飞快,不给你一丝的喘息机会。我们长时间的拥抱尚未告一个段落,霁子已经不得不进门了。
霁子的行李已经都托运了,只剩下一个单肩包,他拎起包,斜挎在肩上,冲我笑。那笑容甜蜜而惨烈,甜蜜得让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欣喜若狂,感觉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醉的笑容;而惨烈得让现实中的我心如刀绞,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笑容。我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电力十足的绞肉机,它如鱼得水地在我的内脏之间穿梭往返,将它面前的一切都绞得粉碎。我血肉模糊的心却仿佛由此而得到了莫名的满足,似乎这样的惩罚方才能够平复矛盾的现实给我带来的无奈。
我终于还是没有掉下眼泪来,目送着霁子年轻英挺的背影走进入口。
他走进入口的一瞬,我竟然难以想象的平静,好像被羁押许久的囚犯终于得到了死刑的判决,那种不可挽回的被人世间所抛弃的现实反而在宣判的一刻带来了出奇的宁静。我长呼一口气,朦胧间仿佛看到那另一个剧本里面无限幸福的我和霁子一同迈出机场大厅的身影。
霁子在过去之后站住,回头望了望我,他的脸上也是那么平静,向我招手,露着笑容。
我举起手,也向霁子挥手,露出笑容。
只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此刻的笑容,究竟是甜蜜,还是惨烈,又或是呆若木鸡。
霁子站在距我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们中间相隔着国际出发的分隔门。
亲人们在两端互相挥手祝福,朋友们在两端互相呼喊送别,恋人们则依依不舍,双双流泪,临别的话语传递穿梭于门内门外。
我呢,我算是什么呢?在这里做什么呢?霁子就在眼前,近得几步可达。他冲着我挥舞的手有些迟钝,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站在首都机场的我和霁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那时步出机场大厅的我的心境重又降临。
我的手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面朝霁子,左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指着自己的胸口。
霁子在望着我,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我为什么指着自己。
接着,我的食指伸向半空,一笔一划,在虚拟的纸上书写着那一个字,那一个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字,那个被世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用过无数次的字。我凌空虚指的手腕无形间感到巨大的压力,每一个笔画都那么沉重,每一个停顿转折都那么漫长。
霁子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像那夜天安门前站岗的哨兵,全神贯注地盯着。
最后一捺写完,我收回食指。隔了一秒,食指再次划空,指向对面的霁子。
我的食指落下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霁子的眼眶分明在闪烁,身子在微颤。而他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那依旧甜蜜而惨烈的笑容。
我找不出其它任何的形容词。
我低头,狠命一吸气,把那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驱赶回它们的来处。
再次抬头,面对霁子,我大声喊道:“但是——”
“但是”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在这嘈杂的机场,只有这么大声的呼唤才能跨过这十多米的距离,让霁子可以清楚地听见。
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并不理会他们,在我的视野中,他们都被淡化模糊,变成黑白的影像,围在霁子和我的身边。
霁子还是在笑,而且冲着我点头,让我知道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笑容掺杂着脸颊上的泪水,欣慰和甜蜜在其中流淌着,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他是的。
那是他真实的笑容。那是的。

我们还是这么相隔十来米,像安排在国际出发入口两面的雕塑,面对面的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霁子抬腕看了看表。
时候到了。
真正的分别时刻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哭天呛地,痛不欲生。
霁子冲着我笑,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那年暑假,我和妈妈回老家,他送我们去火车站时候我们在站台上互望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单纯和谐。
原来最后的分离并不是那么痛楚。
死刑犯在最后时刻终于得到解脱。我竟然可以笑得这么自然,把滚动在体内的热泪全部蒸发殆尽,面对着挎着包上路的霁子,招手,微笑,分别,再见。
再见,霁子。
再见。

当霁子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当我发现我孤零零一人站在国际出发的入口处,身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当我向里巡视,努力想找到霁子的踪迹却毫无结果时,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竟然像踩着隐藏的地雷一般,轰隆隆一声巨响,再也觅不到半丝的安宁。那胸中的绞肉机狞笑一声,重又开始肆虐。
我咬着嘴唇,走到一边儿,我必须要寻找一个支撑物。
我靠着墙缓缓蹲下。
虽然我自己是那么清楚,知道即使时间倒流,回到方才分别的那一霎,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依然不可挽回;但是我却那么希望时间能够真的倒流,让我再紧紧地拥抱住霁子,即使不能有任何言语,只要能再次紧抱住霁子,让我的心像品尝罂粟一般得到那片刻的麻醉,我也心甘。
我紧闭着眼,一个人偎依在墙角,耳边是嘈杂的分别送行的声音。我把头紧贴着臂膊,只听见自己十多年没有痛痛快快流过的泪水,在紧闭的双眼之间挤出,在脸与臂膊的夹缝中蔓延,在弥漫着无奈的空气中滴淌到地面。同时,我又无比羡慕地远望着另一个剧本里的我和霁子,喜笑颜开地拥抱着欢呼着,真的像故事里所说的那样,王子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枫霁 下 第二十四章

霁子和溪海同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一个返回了大洋彼岸,一个去天津实习。
他俩离我的空间距离虽然有巨大的区别,可对于我来说,却并无二致。
大二开学,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人满为患的教学楼里上自习,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吃饭,那孤独感好像修炼了千年的妖怪如影随形,毫无怜悯之心地施展魔力,将我眼前所有的事物变成冷冰冰的雕塑,让我找不到任何人倾诉,找不到任何地方发泄,惟有缩手缩脚任其摆布。
每晚从三教下了自习,我都来到邻近的五四运动场,在黯淡的跑道上奔跑,发了疯地奔跑。
跑道上人并不少,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我频率极快的步伐让我赶超了他们一圈又一圈。身体上的透支似乎可以稍稍麻痹我心情上的沉重。什么都无需顾及和思考,只要望着前方的黑暗,迈出步子,沿着跑道,一圈再一圈,就好像实验室没头没脑地在转轮里奔跑的小白鼠,没有目的,没有停歇。

开学没多久收到秦晴的电话,得知他居然已经辞了职,大把大把的时间,问我愿不愿意晚上出来玩。
虽然并不是周末,但难以忍受的孤独感让我仿佛濒临窒息的边缘,于是我答应了他,当晚去了和他经常去的那个酒吧。
秦晴的气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许多,他说是拜不用每天继续面对卢胖子的肥脸所赐。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仔细盘算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在公司那个大贼窝里面干没劲,于是下了狠心,一个辞呈交上去,就不干了。
“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我问。
“考托考G啊,这不,准备趁这九月最后疯狂几天,然后咱就要一个猛子扎进英语复习的海洋,争取早日游过彼岸,去那美国鬼子的老巢学习啊。”
秦晴倒是很早就提过此类的想法,所以这么说我倒不觉得惊讶。
和秦晴喝酒,闲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说张擎和孙二娘彻底分手了,我虽然有些诧异,但他们以前闹过那么一次,这次倒没什么太大的震撼感觉。秦晴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又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记得木木么?”
“当然记得,你那个初恋老情人啊,怎么了。”
“他和他老婆离婚了。”
“离婚了?这才几天啊?”
“他那天打电话亲口跟我说的。”
我不知说些什么,打趣说:“还记得那天婚礼做游戏,他把你当成新娘,特搞笑。”
秦晴刚刚点了根烟,听我这么说,快递到嘴边的烟停在半空,嘴里也呵呵地笑了几声,接着说:“其实那天他知道第五个是我。”
我愣了一下,问:“他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记不记得我那时亲他亲了挺长时间?别人没看到,其实我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秦晴把停在半空的烟放进嘴里,猛吸一口,吐了出来。烟雾在酒吧暗黑的半空中盘旋,他又呼气一吹,将面前的烟雾吹散,然后自我解嘲一般的笑了笑,说,“好土是吧?跟那个什么似的。”
“他知道那是你……”我想了想说,“说明……你们现在不可以破镜重圆了么?”
“得了吧你。”秦晴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圆他个屁,这世上最好的玩意儿都是不圆的。”
又坐了会儿,秦晴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对我说抱歉,今天在另外一家Club实际上有个演出,结果自己给弄错时间了,现在要赶过去。我笑他也是个健忘症患者,说没事儿,你去吧,我反正坐会儿也走了。
秦晴走了以后,我独坐在酒吧里,周围歌舞升平,一片欢声笑语,可身边的这一切惟有让我倍感寂寞。
我又叫了杯啤酒,听得旁桌有个尖利的声音叫了一声:“你可别跟别人说!”
另外一个声音跟着说:“你别卖关子了,当八婆还要立什么守口如瓶大牌坊啊,快说——”
尖利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好像凑近了另外一人的耳朵,新闻开始播讲,继续这个八卦话题。我也没兴趣听下去,长长叹一口气,觉得这幽暗的酒吧和我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纷繁无序。我仰脖子一口,把新叫的一整杯啤酒都灌下肚子里。
我的头有些昏,是从来都没有尝过的醉的滋味?
不对,我望着眼前的空酒杯,望见了高中那年和那一帮子同学去霁子家看黄片喝酒的场景,那天很高兴,酒也没有节制地跟着一起喝——那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醉酒。
突然旁桌传来一声惊呼:“真的啊?”
另外一个声音小声说道:“当然真的,你小声点儿……我亲眼在他电脑上面看到的,那还有假?”
“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呢……天哪,这世界也太小点儿了吧?”
“所以我说啊,别看平常他们……”这两个声音感叹完毕之后,又开始悉悉索索小声引论开来,还是在谈论这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八卦消息。
耳边是他们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一时间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像这近二十年的生活突然间来了个大转弯,强制性地赋予了我一种压力和不适,身边那两个小道消息的传播者像是两个催化剂,把我现在的身份和生活催化得变异和轻浮,同时让我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我再一次把酒杯放到嘴边,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酒已经被我喝完了。我苦笑,望着透明的杯底,恍惚间好像同时看到了实习中的溪海还有远在美国的霁子。
酒吧里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刚要起身,看见孙二娘从酒吧门口走了进来。
孙二娘风姿绰约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扭着腰的同时还有些踉踉跄跄,看起来在进来之前已经喝了些酒了。秦晴刚刚告诉我他和张擎之间的事情,我突然怕他看见我,好像他们分手发生在我而不是他身上似的。于是我只顾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酒杯。
孙二娘虽然醉了,可是眼神还是很尖,摇晃着走到我的桌前,兰花指翘着伸到我的眼前:“啊哟,你看看这是谁啊?”
我不得不把头抬起来,装着笑容说:“噢,是文闵啊,好巧,来——坐。”
孙二娘立在原地摇晃的身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像春节晚会上那些肢体动作夸张的舞蹈演员,扭动着坐到了我的身旁。我随之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和已经被酒气冲散地很稀薄的孙二娘独有的香水气味。
孙二娘坐下之后点了杯啤酒,扭头盯着我笑,面容妩媚的有如醉酒的贵妃,问道:“怎么你一个人跑过来?溪海呢?”我刚要回答,他恍然大悟一般自问自答:“啊哟,你瞅瞅我这记性,他去实习的事儿我自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人年纪一大,记性就他妈地跟跳楼似的衰退……”认识孙二娘以来,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妈的”三个字,掺和着他嘴里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只是笑笑,没说话,孙二娘半挑眉毛继续说:“怎么……看不出来……趁溪海不在,你跑到这里来钓男人啦?”我提高声音,一下打断了他:“文闵你别喝醉了就乱说!”孙二娘咧着嘴笑,轻抚我的背,说:“咳,你瞎紧张什么,不就是开个玩笑么,地球人都知道你和溪海是模范夫夫——哎——”他突然半站起身子来,朝门口用力挥手。
门口刚进来几个人,我望过去,里面有一个是以前一起打过排球的李愈,其他的几个都不认识,被孙二娘这么一叫,都聚了过来,围坐一桌。人多了我很不自在,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孙二娘一把抓住我,说你可别走,今儿个怎么也得留下来陪陪老娘,我喝的也挺多的了,一下子站起来还真有些头晕,于是被孙二娘一把拽着坐回了座位。
和李愈一起来的四个人和孙二娘都挺熟,聊天聊得很起劲儿。我酒劲儿慢慢冒上来,脑子里嗡嗡响,孙二娘自己本身已经醉的不成了,还硬又给我点了一杯啤酒塞到我手上。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聊天,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子渐渐脱离分开。
这四个人里面有一个年纪挺大的,他们都管他叫老石,他自己嘴里说“啊呀,都快四十的人啦”,但是脸色上倒看不出来,保养得很好,在这酒吧的灯光下根本看不出任何皱纹出来。知道了我还在上大二之后,他感慨道:“现在的孩子,你们看看——咳,我当初上班上了七八年之后才知道有这么档子事儿,那时候哪有什么酒吧互联网?你们算是赶上啦——我们那时候大冬天的东单还一周跑他两三次呢”他的语气好像老红军感慨当年万里长征的艰辛一般,我抿嘴笑,没说下去,耳边传来的仍旧是旁桌那两人密谈小道消息的背景声音。
孙二娘跟着继续说下去:“什么现在的孩子,人家可是恩爱夫夫,神仙眷侣,后面不知道跟着多少人流着哈喇子望着呢。”我伸出手拍了拍孙二娘,让他别乱讲,他哈哈大笑,停止这个话题,又开始扯东扯西,说了大半天的话。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和孙擎的事儿,只字不提孙擎。
他们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好像又几十分钟过去了。我昏昏沉沉在一旁,看到他们不知道说到什么,孙二娘突然仰脖子一口气把他的酒倒到肚子里,带着些许的哭腔大笑着说:“老娘我今儿个开始就自己过了,谁跟我谈感情我就让他去找阎王爷去!”引得周围的人都忘我们这桌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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