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子大声训斥道:“你小子他妈给点儿专业精神好不好?你要还真是人,问问你老爹是怎么在那边赚钱的,龟孙子你把你老爹的血汗钱拿来丢到这种婊子身上,”说着用手指着那花枝招展的女孩,“我要是你老爹,一早就废了你丫的。”
那小胖子捂着脸,愣在当场,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旁边儿的几个小孩子也傻了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值班经理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打架出去打,别在饭店里面闹。”
我的心咚咚直跳,这是我认识霁子以来第三次见他打人,而且这次看他好像无缘无故就发那么大火,完全不知从何而来。我看他的架势,好像还要上前,过去拉着霁子:“走吧,出去吧,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一旁的值班经理怕霁子再上前,站在那小胖子和我们中间,说:“你们再不走我叫保安了啊。”
霁子手指着那小胖子,说道:“你丫给我好好记着,要是还这么不是东西的话,我以后见你一次扁你一次!”
我拉着霁子出了饭店的门,那小胖子好像才回过神来,在我们身后叫道:“你个孙子有种给我等着!我不叫人来把你废了我不是人!”
枫霁 下 第二十章
我和霁子走在街上,霁子好像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对我说:“你干吗把我给拽出来?那样的小龟孙子我真是想扇死他,省得给这世界添乱。”
“你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你当年不是也一个德行么?怎么突然和小孩子认真起来了?”
“你以为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上去扇他?”
“不是么?”
“要是我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扇他,这整个北京城的人还不够我扇的呢。”
“那谁知道你怎么突然跟炸了锅似的就冲上去?”
“那小子老爹,我在美国碰上过。”
“啊?”我停住脚步,诧异地望着他,“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儿我跟你说。”霁子用手一抹头发,它们都像跟霁子此刻生气的心情一般,根根直竖,一肚子不满似的。
我们向前走了几个街口,来到街边的一个长椅前,坐下。
霁子对我说:“暑假结束之前有好几篇paper要交上去,可下雨偏逢屋漏,我电脑的键盘坏掉了,该打出来的出不来,不该打出来的碰一下键蹦出四五个字母出来,于是我开车去我们那儿的一个电器连锁店Fry’s去买键盘。找到我要的键盘就想去付钱,没想到旁边儿一人儿用北京话问我‘你会说国语吗?’我扭头一看,是一五十多岁的中国人,身上一件破牛仔,全身上下邋里邋遢的,头发好像也好几天没洗没梳了,我以为是像他们说的那些用悲惨的经历骗中国人钱的职业骗子,又急着回去赶paper,差点儿就没理他,不过还是点点头,心说他要是跟我编他是怎么在异国他乡丢了钱包失去亲友的故事的话我扭头就走;他倒也没说什么,给我递张皱皱巴巴的纸过来,上面写着几个字母数字,好像是电器的Model Number,跟我说他在国内的儿子托他在这里买Sony的MD随身听,说是国内还没有出,只有国外有——他也就今天这一段时间有空,跑到这里来,可不会英文,到处找找不到,把这张纸给店员看店员也不知道啥意思,要是现在回去这几个星期都要工作,没时间出来了,就只好就地来找翻译。
“我看他说的挺诚恳,又想想天下父母心么——”他说到这里,我在一旁故意笑着撇嘴给他看,意思是说居然这样的话也能从他嘴里冒出来,他伸出手来,在我的脖子旁做要掐死我状,嘴上却继续说下去,“于是就答应了他,带着他去找了一个店员问,没想到那么大一个电器店居然还没有这个型号的,那个店员说另外一个电器店RadioShack应该会有,让我们去那里看看。我跟那人说了情况,他一脸失望,看上去真的是比他儿子还急,说他也不知道周围哪儿有什么‘赖地藕傻客’,该怎么走,眼看着马上又要去上班了,这下孩子可又要等上大半年了。
“我咬咬牙,心说好事儿做到底,正好我知道该怎么走,就带上这位老爹去吧,要是只跟他说了地址,到那里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又得耽误他一大堆的时间;于是我就让他开车跟着我,带着他到了旁边的一家RadioShack,还真买到了那款型号的。这老爹那个兴奋劲儿啊,说这下小辉可不会埋怨他爹了,跟我说他儿子跟他说要用这个随身听学英语,说是质量好,又可以录音,说这话给我听的时候那叫一个自豪啊,就跟我是他儿子同学似的。说完了一看表,说坏了,要赶着去上班,道了好几声谢,然后就走了。”
“这就是那小胖子他爸?”我问。
“是啊,”霁子撇撇嘴说,“就是那孙子他爹,你听我说,后面还有呢;考完试放假,我托Chris找了在香港的Intern,要有三个月时间,我就把租的房子退了,房子里面一大堆家具电脑什么的,你也知道,我邋遢惯了,家里总是堆一屋子破烂的,都要挪到我一朋友那里去,我自己懒得搬了,就找了家中国搬家公司,你知道,便宜么。
“他们一共三个人,说好早上九点来搬,结果九点一刻才到,我一看,得,里面就有那老爹,还是那身破牛仔,头发还是好像半个月没梳,一见我就乐,说小兄弟是你啊。他们另外两个人都比这老爹年轻,撑死了三十出头,搬起东西来手脚麻利,这老爹五十多的人了,比你还瘦一圈儿呢——”
“你说你的好人好事就说你的呗,干嘛还找机会来损我——”我抗议。
霁子冲我挤挤眼,顺手拍拍我脑袋,继续说:“就这样还跟着这些比他年轻好几十岁的人一起来干这体力活,我看着特内疚,就帮忙跟他一起搬,搬的时候跟他聊,他问我多大,上什么学,英语真好什么的,说他这么大岁数了,来美国一句英语不会说,整个儿就是找罪受,说的时候神情特黯淡,然后我就问他儿子的情况,他的神情一下就变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牡丹盛开似的,说小辉特有出息,他现在赚钱就只是为了小辉将来能来美国念书——我操,你瞅瞅他儿子刚刚那操行,剁碎了喂狗狗还嫌腥呢。”
“你那么确定这个小胖子就是那老爹的儿子?”
“我刚刚特地仔细看了那MD Player的包装——当初买的时候我注意到那包装口有道特怪的划痕,跟店员说,店员说是最后一个了,要换的话得等下礼拜了;那老爹说不碍事,说后天正好有人回北京,可以带上给孩子送去,下个礼拜就不赶趟儿了——刚刚那个MD Player就是当初我帮他老爹买的那个,没错儿的,我看了,型号划痕都一模一样,上面还有我当初怕万一他最后想换,帮他写上的RadioShack的地址……你说这小子怎么这么操蛋呢?那天搬家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每个小时60美元,你说就算搬家公司剥削少点,只扣掉一半儿吧,他老爹卖苦力辛苦一个小时也只能拿十美元,刚刚那顿饭就够他老爹拼死拼活干他整整一天八个小时的了;你刚刚不拦我就对了,我把丫扇死了丫老爹就解放了……”
我望着霁子因生气而显得青筋微露的脸,感觉他好像和两年前的霁子有着说不清的差异。说他变了,他的牛脾气还摆在那儿,说他没变,可他言语之间分明透出和两年前截然不同的角度。
我刚想说些什么,我们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小胖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在前面,没错,那俩孙子在那儿呢!”
我的心扑通乱跳,回头看,那个小胖子领着一帮子人向我们这里跑过来,那些人手里好像还拿着棒子;霁子看见,骂道:“操蛋的,看我今儿不废了丫的。”看那架势真的好像要迎上去跟他们干架,我一把拉住他,说道:“你把他一人儿打趴下了,我们俩都得赔命赔进去!”
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骂了声“孙子”,转身拉着我就跑。
北京夏末的晚上,秋意未至,仍然有股闷热的气息团团把人包围。我和霁子飞奔在街头上,好像就在试图冲破那热闷气息的重重围截,身后不时地传来叫骂声,都在迎面而来的风声中被打得七零八落而传进我们的耳朵;要是以往的我,心脏一定也有如他们的叫骂声,在狂奔和危险双重夹击之下而七零八落,不可收拾。可现在,霁子和我肩并肩,大口喘气地飞奔在这马路街头,身后的人狂叫着要把我们撕碎,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在参加高中时期的三千米,输赢只是那块奖牌而已。
余光里,霁子目光向前,大步飞奔。不知道是我余光的错觉还是什么,我竟然觉着霁子的脸上浮着微笑,在这晚间的北京街道上,在后面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好似丝丝入扣。
我都不知道我的脑海里究竟是在想什么了。
霁子突然猛拽着我,转进街角的一个胡同口,带着我在里面转来转去。这胡同里面灯光昏暗,霁子却好像熟门熟路,带着我转了好几个弯,左窜右奔,如同回到了家一般。转了最后一个弯,突然停步,拉着我闪进一个黑暗的角落。我躲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两面大屋相对着的墙中间留出的极其狭窄的一条缝隙,刚刚在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居然可以容纳两个人。我和霁子面贴面地挤在里面,互相完全看不见对方,我只听见他轻声说:“不要出声,他们肯定找不到这里。”
霁子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在黑暗中传递到我身上。刚刚逃跑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突然停下来,浑身冒汗,霁子的呼吸不仅传递到我的身上,更温和地将动力传递到我满脸的汗珠身上;这时外面追赶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他们的叫骂声好像就在耳边,我脸上的汗珠应声而落,不知道是因为霁子呼吸的拂拭,还是因为紧张的气氛。
我的心又开始跳动,是因为外面那些小痞子们的靠近么?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感受到另外的一个相同节奏的心脏跳动声音。
那是贴着我的胸口的霁子的心。
追兵就在我们的身边,他们都停了下来,疑惑地寻找着突然失踪的我们。
他们的脏话粗口是那么近,感觉就是贴着我的耳朵吼出来的,让我的心跳速率加速度上升,让我的呼吸也夹杂着颤抖。霁子的双手从我身后搂近了我,他的心也跳动的厉害。
我们俩的心跳同时在加速,外面的脏话好像电视上的说唱乐,不着边际但是却有节奏地给我们的心跳在伴奏。
我的双手也搂住了霁子,闭上眼。外面不知道谁破口大骂了一句“我操这俩兔子祖宗十八代的,跑哪儿去了?”
我的嘴唇在那“兔子”被喊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霁子的嘴唇。
枫霁 下 第二十一章
身边的人物是霁子,地点是黑色的巷中。
时间呢。
我感觉一旁好似悬挂着金黄色的沙漏,细微的沙粒缓慢地从颈口漏下,在这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提示着时间的流逝,却无法告知时间的具体位置。
或许,时间的具体位置在这样的场景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在完全失去方向感、时间感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被突然放置到荒无人烟的岛屿之中,周围没有人群,没有压力,甚至没有白日和黑夜,外在的因素被有效地切割瓦解,我居然可以真的无所顾忌地将双手环围在霁子身后,像从未感受过他人的爱抚一般,去探寻霁子的脸,同时接受霁子的亲吻。
时间究竟是如何流逝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只有跟随着霁子,跟随着身边场景的变化。
身边的场景由那黑暗的小巷逐渐流动转化为霓虹闪烁的王府井大路,最后定格在那屹立于街口的饭店——霁子说过,他不想住在他母亲和尹叔的家里,所以就定了这里住。
暗夜把光亮的权利交付与争光夺目的霓虹,我的视线渐渐被带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电梯——过道,所有路过的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的耳边好像只有我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听上去不知是紧张,又或是期盼。耳边突然响起了一股奇腔怪调,在霁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打破了我呼吸声的沉寂,好像突然从门里冲出来似的塞进我的耳朵。
那是秦晴在酒吧里唱过,霁子以前在高中经常哼的调子。无缘无故地,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冒出来,在这样的时刻环绕在耳边。
也就在霁子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在迎面感受到的屋内冷气的吹拂下,这两年多的记忆被不由分说地从我脑海中抹去,傅云、溪海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两年前从首都机场起飞的那架飞机,象被倒带的录像,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从天宇返回人间,从遥不可及变得触手可得;那天溪海舍命将我从公汽轮下救出的一幕也被我咬牙丢弃在记忆之外;时间的印迹、烦恼的现实轻而易举地在我踏入房间的同时灰飞烟灭;我望着眼前的霁子,这个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单单纯纯地站在我面前,于是这一刻时间和空间完全静止。
一切都顺理成章,和遥远的想象并无二致。十分钟前那闷热的小巷子里,我们在黑暗中相拥的镜头重复出现在这冷气十足的房间里。我的一切原则都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土崩瓦解,也许,相反地,深藏在我潜意识里的原则正好在这模糊的记忆中恢复?
房门的紧锁将我和外部世界有效地隔离。平地刮起了一股龙卷风,将我平日思前想后的顾虑卷上云霄,同时将我和常人一般的平日羞于启齿的欲望带返地面。
苹果树下的蛇微笑盈盈,吐着毒信,抛出了硕大而诱人的苹果,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今天第一次品尝一般。
枫霁 下 第二十二章
和霁子如此紧密地接触,让我感受到的,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绪。
是的,是最复杂的情绪。
激动,喜悦,宽慰,兴奋,欢畅,甜蜜,满足,快乐,愧疚,无奈,苦涩,酸楚,烦闷,迷惘,希冀,绝望,幻想,失落,惆怅,自责。
这些情绪有如在车祸中一头载进江河里的公共汽车里的乘客,被困在水中无法脱身,不知是谁打破了窗户,求生的欲望让所有人争先恐后游向水面;当浮出水面,每一种情绪都那么贪婪地在我的体内大口呼吸着那虽然只阔别几十秒却如隔三秋的空气,我身体里的氧份被它们蚕食瓜分,却感不到一点痛楚。
霁子的呼吸声敲打着我的耳膜,作弄着我的欲望,在我眼里,他的面目从来没有如此的贴近,仿佛被清洗过一般,又好像润肤产品在电视广告里的模特,面孔的每一个细处都无可比拟地清晰。悦目怡情的广告渐渐被摇滚乐般的节奏打破,霁子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不知是因为他的躯体越来越贴近我的躯体,还是因为他的声音本身就越来越大。
霁子脸上凝聚出的汗水顺势滴下,滴到我的脸上。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我觉得那汗水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蒸发殆尽。
“和我在一起吧!”
霁子最后的吼叫带动着天雷地火,骤然烧卷所经之地。我紧紧闭上眼,咬着嘴唇,身体泡浸在无可名状的欲望之中,脑海也在同一时刻被霁子抛出的这句话所轰炸袭击,动弹不得。
我和霁子躺在舒适宽大的床上,两个人都望着天花板。
霁子笑了一声,我转头看他,他继续笑,说:“上学期在那边上一门写作课,每次大家都要念自己写的东西,有一次班上有个哥们写了好几千字,只描写床戏,后现代的不得了,说他后现代是夸他,反正是不知所云,老师耐心等他读完,评语就那么一句话:Sex is the most difficult subject for a wri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