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榕树硕大,气根延绵万里,绿荫油油,倒映得太守脸上郁郁。卢元凑近一看,才发现太守脚边翻出一堆土来,那层皮毛,只怕早已被埋进榕树底下了。他想要去劝,却又不得法门,正是为难之际,倒是太守先开了口:「卢元,这是第几年了?」
「大人在这里快要五年了。」
「五年了,怎麽我的修行还是不见长进呢?」太守垂目,注视着地上隆起的小土丘便道。「怎麽还是找不到呢?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大人......」卢元见他如此,也是痛心,可「放弃」二字落到唇边,却是怎都说不出口。
「修道练法,最重清心寡欲......对了,我怎麽就忘了师傅箴言,老是这麽想着,难怪修行不精。」太守自嘲般笑了笑,仰望晴空,不觉喃喃自语。「照六的功力应该也比我强了吧?」
——朱砂痣,小爷修行已满四百九十二年了......
「如今不都快五百年了吗?」他这般说着,刹时脑内却闪过一阵激灵。五百年?太守回头看向卢元,却是一副瞠目结舌模样,似是被什麽难言之语窒碍呼吸一般,连连喘息也说不出话来。
「大人,大人你是怎麽了?」
五百年、五百年......狐狸修行满五百年,不是该遭劫了吗?若是如此,那麽照六.......太守合眼,满目流转的,却是每次家里生事时,狐狸欲语还休,郁郁寡言的神态。那根尾巴、那双耳朵,难道如今都是不可碰触之物了吗?
太守皱紧了胸前衣服,低下头来,视线却早已模糊不清:「你这样子,不是让我更遭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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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定下回大结局,只是下回不知甚麽时候码…
太守伏狐记 43[大结局]
其之四十三 狐痴公
世事匆匆,人海茫茫,寻根究底几个事说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却未免有点痴人说梦。当日狐狸拜别姿态,如今虽仍是历历在目,可说到要伸手去拿住,此时却是晚了。太守轻抚土丘,但觉掌心一片阴寒湿冷。狐狸辞别之由至此他总算是悟了,可这时悟了却不如茫然无知为佳。
狐族天劫,五百年一遇,小则折损功力,打回原形;大则毁却原神,丧失性命。说到避祸,狐族自有一套法儿。太守再会神通异术,到底也只是凡人,遭劫之事,当是爱莫能助。可世事矛盾万千,又何止太守这番心思?道理上是一套,放到心坎上却又是另一番慷慨陈词。为了寻一点狐狸痕迹,太守便是杂书上的一行小字也不放过,每每闻说哪家藏有提及狐精的秘籍,也是不辞千山万水的登门造访拜读。一两年之间,竟是广览天下奇书,遍阅珍闻异典。他本就有爱狐名声,经此一番游历,更惹世人惊叹,有好事者,甚至以为「狐痴公」名之,以注其痴迷行状。
太守这道劲儿,卢元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可亦不好劝阻。一是为了让他心中有个想念,也总比倾頽败倒为妙,二是望他寄情典籍当中,渐渐忘却伤痛,一脱尘世烦忧。既然家里人纵容,太守搜刮书籍之行便更是疯狂。每天起早贪晚的,每每直至到夜深仍在书堆里翻查不休。
字海无边,奇书万千,自然不比在人世寻找法儿来得轻松。历年来抄写记诵的墨痕,竟染得太守指尖发黑,翻过的书典,亦重重叠叠的堆上屋梁。同时太守在乡间办的义学,渐渐也兴旺起来,有时忙不过来,也就拜托家里的潘姑爷来助学。也不知是否有福神庇佑,还是天见可怜。潘姑爷自己屡考不中,这麽来指点一番,荫下竟就有几个门生搏得小功名来。
由是太守的私塾更是兴隆,也就不在话下,不少老爷千金礼聘,亦不过指望能雇得潘姑爷来当孩儿的教书先生。潘姑爷有了出色,萧桂也就长了脸面,心情一好,接连竟又办了不少喜事。先是她冀求多年,终於梦熊有兆,一索得男;二是小姐们过了字帖,对了八字,竟都是多福多寿,夫妻和合的命格。公婆见她们命贵福厚,也就不敢怠慢,各式礼器用品,也都往雍容荣华的去取用。既然小姐们在夫家能站得住脚,萧桂还有什麽好烦忧,二话不说,高高兴兴便把新娘子送上轿了。
年月过得飞快,犹如流沙滑了过去,半点不留痕迹。到了这年暮春时分,太守的破楼前竟又来了个稀客。只见来者脸相周正,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睛高高挑起,眉宇间总带点似笑非笑神态。若非实在年少,着实也是一个人物。少年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背负一把桃木剑,肩上搭个包袱,倒在乡里小路中大摇大摆地行走起来。
你道他是谁?不正是当年太守和狐狸心肝宝贝似的疼着的老五。没想到当日如斯孱弱的稚儿,如今也出落一副冰肌玉骨,丰神俊逸的风流姿态。少年左看看,右看看,明明没几步便要走到太守门前,他却似是近乡情怯,近道不抄,偏走远道,绕了几个圈儿也未敲到太守门扉。
常人道父子情深,按理不应生分。可对老五而言,他与太守之间却着实是生疏。当年太守弃家而逃後,他们父子俩一年就没见上几回。加之他十岁入道以後,不说家人,便是家里那面墙壁也是少见,自然也就与太守生了隔膜。
这回受了姑姑所托,要替爹提些物事来,老五心里虽是不情不愿,可大哥、四哥在外出仕,六弟、七弟又确是年幼,实在无人可托,才无可奈何接下这份差事来。由是他一步当三步走,尽绕圈儿转,走了老半天仍似是脚不沾地,遥遥望着太守那座破楼发呆。
眼见天色向晚,老五的脚步仍旧是不缓不急,似乎只有他活动双腿却仍有走不远的路。对於往来道上的行人面目,他倒没留心,反而是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一头狗。那头狗四条腿一根尾巴,本与其他畜性没什麽不同,不过因为毛色奇特,才教老五留了个心眼。奇怪的是一旦注目以後,往後却似是没完没了。不是在哪家墙根见到一根尾巴擦过,便是在农地之上见到一双黑耳朵高高竖起。老五此行本是绕着路走的,奇怪的是这头狗亦也镇内绕来绕去,瞧它一副茫然样子,倒不似是依本意行事。
难道是迷路了吗?
老五带笑,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怀念之情。想他小时,家里也曾养过一头大狗,那双耳朵高尖,颜色竟与这头十分相似。他依俙记得那头狗尾巴蓬松,抱起来十分舒服,自己常常枕着午睡,便是被爹叫起了也不愿放开。他还记得......那头狗是会说话的!一开口,那张尖尖的嘴巴便说过没完......只是那怎麽可能呢?狗始终是狗,再怎麽会叫也是说不出人话的。可是他怎麽又记得,曾喊过谁「狐父、狐父」的呢?
老五父母缘薄,幼年失怙,对母亲的记忆早就十分浅淡。加之他小时身体不好,一年到晚,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病着熬过去,对往时的事自然亦留不下什麽印象。师傅也总念他一半心思在人世,一半心思在游离,本来就是与尘缘淡薄的体格,常常会忘记尘世琐事,也是理所当然。加之关於生母之事,家里人从来都是噤声不提的。老五虽曾好奇过是出於何种缘故,可年岁大了,渐渐便觉得可能是母亲出身不好,家里人才诸多回避吧?
他边走边想,那依山斜阳,不觉竟全挡在山阴之後。老五望着天上渐渐浮现的星辰,心里暗道不好,万一走得太慢,只怕会被爹爹留住过这一宿。当下不禁加紧脚步,好好办妥差事才正经。可他一急,老天爷却又不情愿让他走了。
其时道上人烟已稀,宽广的村道中间,却横向拦了一头野兽身影。老五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站着的正是先时看到的那头狗。那头狗似乎也在看他,那目光灼灼,竟是有什麽话要说一般凝神注视着自己。
哈,不对,狗怎麽会说话呢?老五搔头正要嘲笑自己的狂想,刹时耳边盪出一个声响来,他低头一看,那头狗却是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请问......请问你知道萧全住在哪里吗?」
萧全?
那不正是他爹爹的名讳吗?
这头狗为什麽要找他爹呢?奇怪,爹爹常年没什麽客人的。哎?不对——
「妖怪!」老五晃神,当下便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来,便朝着那妖物头颅一敲。
只是他虽然入道,可到底功力浅薄,这回又是他头一次看到妖怪,未免显得慌张。那一击往妖物身侧一偏,结结实实地竟打到旁边的土块上来。此时那妖物凭藉月色,猝然似是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般,张嘴便大声喝道:「孽子!」
那妖物是谁?不正是太守日盼夜盼的狐狸照六!只见它容貌未改,仍旧是身胖腿粗,一身赤毛,四肢点墨,毛尖留一摄白毛随风轻扬。这时它倒是威风,轻巧避过了老五的攻击,厉声便朝它的崽喝去了:「你们人间规矩多,难道就是为了养着这种击打亲父的手劲儿?」
「狐父......」老五见了它,当下却似是被迷去心智,嘴边不觉便溜出一句熟悉话儿。他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不对,连声便追问道:「不,你是谁?怎麽要找我爹?」
「唉呀呀,小爷都说不要走了,都怪师兄坑害我!如今崽都不认我了,要怎麽办呢......」狐狸说罢,径自便绕着圈儿,似有数不尽的烦忧,有待它一一细说。
老五手里提着一把桃木剑,一时之间,也决定不了要不要打。面前那股骚劲儿,他嗅着熟悉;可畜生会开口说话的德行,他到底是未曾见过。如今瞧见狐狸一副平常样子,老五倒不肯定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难道说,乡里的走兽都会人话?
他这番疑虑未消,眼前的妖物却又沉声道:「还是先带小爷去看你爹吧!你知道在哪里吧?」
然後老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像是被人施了咒般,竟如儿时遇到了学堂里的先生一般乖巧,领着妖物便笔直地往家门走去。他只是隐隐觉得,这妖物似无加害爹爹之意。再者看它方才迷路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精明。还是先领它到家门前,到时有何变故,爹爹也会应付过去吧?
老五到底年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总究依仗父荫,才生了这种念头。那步屐走得轻快,不一会儿,一人一狐便已走到太守门前。
那道门扉半残,似是轻轻一碰便会移开。老五握紧拳头,刹时却有点裹足不前。狐狸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动,不禁开口催促道:「还不快敲?」
「啊?」
「你这傻孩子,没看到我爪子够不到吗?」狐狸瞄他一眼,见他不懂,叹气便解释起来。
老五被它训得如云里雾里的,不觉便伸手匆匆敲了敲门,心里但求爹爹快点出门解救。也不知是父子间心有灵犀,还是太守到底与狐狸有缘。那度破门吱吱趟开,里头走出来的竟正正便是太守。太守见了儿子,但亦微笑,一时没注意到脚边一阵轻风掠过,转眼一看,狐狸却已跨过中庭天井,堂堂步入厅心。一瞧见挂在堂中的字画,暗道一声「倒是画得小爷俊俏」後,便径自跃上架在中央的圈椅,尾巴一盘,轻巧坐下,望向太守倒是一脸得意之色。
太守看了它半响,缓缓回过头来,倒是显得心平气和:「玉衡,你的道行大为长进了!瞧这幻术,多麽活灵活现,竟似是真的一般。当时你年岁小,难得你还记得清楚你狐父......」
太守话到後头,竟是语带哭腔。老五一听这话,脑内一阵激灵。小时候旁人的风言风语顿时在耳边急转,他嘴巴一张,便把话吐了出来:「爹,难道我们真的是狐狸生的吗?」
「是啊,当年你狐父......」
狐狸在旁边等了半响,本正恭候着大驾光临,不料太守头颅一转,竟是与儿子话起当年来。狐狸气急,一时受不得这阵冷落,不禁啾声嚷道:「朱砂痣,小爷都特地来了,怎麽还不看我?」
「对了、对了,便是这股脾气。」太守回首,脸上一阵欣喜,扶着儿子肩膀,不觉喃喃道。「还真像。玉衡,你到底也是长大了。瞧这幻术变得多好。」
「爹,那不是我......」
「朱砂痣!是小爷啊!」狐狸听了太守一番胡言,终於晓得他是不信自己来了,一时再也坐不住,立马便跃到太守怀中。
太守受了那一阵扑面骚劲,再摸着怀内一团软肉,刹时神色动摇,一时竟站不住了,顺着那股冲力便连人带狐倒在地上。他也不管身上吃痛,急着起来摸了狐狸的耳朵、身躯、尾巴,定睛看着那对乌溜溜的双眼好一会儿,竟是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便把狐狸拥入怀内了:「照六!照六!可真是回来了?」
他这些年来博览群书,得知天劫凶险,可却未曾找着一言半语避劫之法。屈指一算,五百年之期很容易便溜过了。便是不情愿,也早就心如死灰。纵然夜里再多妄念急转,大太阳一出来,一切也就明了。狐狸若是避过了劫难,怎麽还不回来?既然不回来,也就是……
太守胸口一痛。如今见了狐狸,竟似是把多年来积压的郁结一并释出,当时不敢想不忍问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内略过。一时间竟是悲大於喜,坐在地上牢牢把狐狸抱住,渐渐便有点泣不成声。
「嗯,哭什麽哭的。不就是回来了吗?」狐狸闷声哼着,尖嘴巴往太守肩上一叠,却随着他的哭声震动毛发颤抖起来。
太守受这触动,猝然又似是想起什麽般,连忙拉开距离,上下扫视过狐狸一遍,又翻着它的爪子问道:「你可是渡劫了吗?可有什麽地方伤着了?」
狐狸看了眼呆立在旁的老五,说起来还真是心里有气,郁闷地便朝太守说道:「劫什麽劫的,都怪师兄害我!」
「害你?」
「咱们狐狸修行,靠的是采补,广集元阳,单取一人之气,根本不足炼丹。可小爷自栽在你手上以後,哪、哪里还有别人?自然谈不上什麽修行了......」狐狸说着气闷,顿了一顿,两个爪子撑在太守胸前便道。「而且小爷还下了崽,功力什麽的早就散了。只怕再过些年,便连精怪也算不上了,还谈什麽天劫的!」
「那麽,当初你执意要走,都是......」
「是师兄骗的!」狐狸说得轻快,回想前尘,却是心里害怕。那时它忍痛别了太守,乖乖在洞里待了几年,屈指一算,雷霆早就该劈下来了,可劫难却迟迟未至。它心里怀疑,跑去向师兄对质,才知道天劫什麽是假的,王二就是要它骗回来关在洞中,吸收日月精华重塑修行。
「那骗子.......」狐狸安心伏在太守臂内,有些话在脑内回盪,它却没有说出来。当日经它质问,师兄虽然承认天劫是假的,可王二也说——
『照六,你仔细想想,师兄的话可是全是骗你的?你和玉石本来各享天命,皆能修成正道。如今结了尘缘,倒毁了修行,本是齐天的寿数,享永年的福份,顷刻便打回六道当中!这不是相毁,还是什麽?你的崽之前多遇劫难,正是因为你们自毁修行,逆天而行之故。你若是为玉石好,便该听师兄的话,不见才是正道!』
「总之小爷再也不走了!小爷多辛苦才找着这里。偷偷在师兄的池子瞧了一眼,谁知道路这麽难走!教我转来转去,快要不晓得天南地北了!」狐狸咬牙,爪子牢牢抓住太守衣衫。管他什麽玉石的修行,既然你上辈子也是教小爷打碎了的,那麽这功德再推到下辈子才修也成。
它心里立定主意,自然是要赖着太守不走了。太守倒是心甘命抵,贴着它的毛发轻轻亲着,一边便呢喃道:「是吗?照六还是不会认路啊?」
「嗯。」
太守摸着它皮毛,接而又自把自为的道:「不过没关系,反正照六也不会走了。」
「嗯。」
狐狸低伏在他身上,一双耳朵後垂紧紧贴着脑门。这般生离,已是不会再有的。以後太守晓得老五是如何无礼对待狐狸,再要怎样教训,也是後话。至於太守复得狐狸後是如何双双周游四方,乡里人又怎麽传颂他心愿得成,被狐大仙渡入仙乡之事,此时亦不入二老法眼。只见他一人一狐,交缠不休,毁了清修,添了佳话。这一家子以後的日子,可长着呢。这下子可是说不清,理不断,绵绵碎碎,欲罢不能。
还是等着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