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伏狐记 (生子)————二目
二目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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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伏狐记 40

其之四十 恨别离

是夜萧府为庆贺老大高中之喜,大设流水宴席,沿路置灯之广,竟延绵数里。乡里中不论贫穷富贵,真心祝贺还是凑热闹的,纷纷都聚到萧府大门前来,直挤得那小小院落水泄不通。本来潘姑爷在家中读书已久,亦未得功名,太守自己又是荫泽来的官,说到门第本就不甚馨香。可如今老大凭自个儿本事鲤跃龙门,阖家也就身价飞升,一时间到贺之人中,竟出现不少乡里有名望的老爷们,有几个甚至备了自家小儿子的时辰八字,上门来要和萧府对亲。

老太太孤寡多年,家里丁口又少,背地里也不知被人可怜了多少年。如今自家孙子吐气扬眉,自然份外高兴,行事也就张扬许多。也不管自己身子骨已老,竟是不顾疲劳地周旋於宴席之间,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太守跟在旁边,自然少不免要应了那些劝酒挡酒的份儿。由是他虽然不嗜酒物,可几巡下来,难免亦大醉甚酣。

这天萧府光耀门第,连带亦让萧桂收下了平日抠门的功夫。不论酒玩茶食,皆是适数任人取用,便是听戏娱乐,亦请了乡里一等一的班子。如是一番欢畅游玩下来,这夜本亦完满。美中不足之处,却是子时以後,外间忽地下起暴雨来,一时间四周打得泥泞四溅。再加之一道惊雷下来,燃起了外间一棵榕树,当下自然吓得客人鸡飞狗跳。萧桂见再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得不散了外间宴席,赶紧招了自家亲戚进府中再行欢宴。

太守本是清修之人,经过这麽一番折腾,早就眼皮沉重,快要体力不支了。萧桂见外间宴席已散,老太太也尽了兴,连忙便让人把弟弟扶入房中,好好歇息一番。太守的背才碰到床板,马上便累得如烂泥般不愿再动,下人们替他脱了鞋,又解下床幔,灭了烛火,道了一声安好,也就退出去了。

太守伏在床上,伸手圈来半边瓦枕,也不枕在脑下,莫名其妙地却把它压在心胸之上。再细看他一张脸皮,只见他两颊早已飞红,嘴角似笑非笑地半勾着,早已是一番泥醉姿态。难得他醉了也安静,轻轻地敲着瓦枕哼着歌儿,指间拨过下垂的流穗嘎嘎笑着,便似是满足了,也不像寻常醉鬼般老嚷着再来一杯。

其时外间雨声霖铃,一阵阵清风卷起,倒吹得他发烫的额角一阵舒爽,脸上的笑意也就越发浓厚。他本来都要睡了,眼睛一眯,在边角处却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近。那身量太守何其熟悉,几乎想都不想,张嘴便喊道了:「照六——」

「.......朱砂痣。」那声音答来,却甚凄怆,语音沙哑,竟似是有甚麽委曲般啜泣起来。

太守心里古怪,奈何身上着实疲劳,头颅往旁边一转,勉强便往它招手道:「怎麽了?莫非是被雷声吓怕了不成?快过来吧。」

此时狐狸虽已正名,奈何人妖殊途,是以今夜亦未曾在席间露面,以免招人话柄。太守缺了它一夜,心里本就寂寞。此时听了狐狸哭喊之声,还道它到底是记恨自己了。也对,他们在外头大碗酒大块肉的,独剩它一个在屋内冷冷清清,哪里又有不恨之理?太守想着,当下心里便更是疼惜,赶紧又招了两下手,似是要把狐狸搂在怀内好好安抚了。

只是狐狸却仍旧微风不动,隔着一重纱幔,身影倒越发飘渺起来。太守见它不动,暗道这馋嘴狐狸真的怒了,这般劝了还不来,指不定往後三五天,就要天天奉献些肥鸡才能使它回心转意。太守心里转着些俏皮念头,脸上自然也就笑得更开,柔声便和狐狸说了:「照六难道是怒我了吗?来来,都是我不对,害我们家照六委屈了......」

「朱砂痣,外边的那棵树都烧光了吗?」狐狸刹时却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是啊。」太守眨眨眼,虽则莫名其妙,可亦徐徐答道。「那棵树怪老了,这般烧了也是可惜。」

「树木有灵,奈何长在你家门前,也就要代人受过。」狐狸听着,脸上愁容不减,眉头一皱,倒是轻轻把话哼了出来。「......朱砂痣,小爷在你身边已十二年了。」

「对啊。」

「崽也下了七只了。」

「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刚好七颗星星。」太守屈指算着,不禁嘿嘿笑了起来。

「喜欢他们吗?」

「对啊。」

狐狸却没随着他笑开,巧袖轻飘,身影倒是越加模糊了:「如此便满足了吗?」

「那是自然的。」太守笑道,突然又觉得不对,赶紧便要挣扎起来。「你是怎麽了,照六?」

他想要动,奈何此时手脚绷紧,就似被人钉在床上一般,分毫动弹不得。太守越急,床幔後的身影却是越发蒙胧了,遥遥看去,竟似是渐行渐远。一时间心内的烦躁杂念,便更是弄得人头脑发痛。太守使劲想要爬起来,床外那人却款款与他拜道:「朱砂痣,小爷修行已满四百九十二年了。」

太守晓得它这是作别,心里更是焦急,一时竟张嘴大骂道:「你在说甚麽的,照六!你别想要跑!」

「......往日所欠,亦已悉数相还。至此、至此与你,也就缘尽了。」狐狸说着,一行泪光,烁烁便在黑暗中闪烁起来。

「照六!」

太守既是不解,也是盛怒,也不管手上疼痛,刚要奋力挣脱束缚,刹时却眼前一黑,蹼通仆倒在石地之上!他身上发痛,头脑昏沉,纵然身上百般不适,亦无损他心里沉沉恼意。眼下太守目光凌厉,就要像当年般不留情面地把狐狸抓紧,可等到他开口要责难时候,抬头却只见着眼前一片孤清——

房间内黑漆漆的,偶有几缕白光,晃晃自廊道上的灯笼透出来,穿透一排排窗格子,打落成地上一阵淡光。外间的宴席似是还在办着,欢笑声、唱戏声、马吊相碰之声此时仍闹哄哄地绕着屋顶巡游。然而在这欢腾之时,太守却一个人跌坐地上。碎在地上的瓦枕晃出冷光几许,他两眼放空,一时间竟是连一步都迈不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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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於写到这里了!!!

 


太守伏狐记 41

其之四十一 年月过

世间缘起缘灭,本就不容人去干涉。坐观太守一生,本是福泽绵绵,功名满身,如今更是儿女满堂,无论放到人间哪一处,都是个富贵雍容的主儿。只是顷刻狐狸一走,他整个人却似是被抽去了魂魄,稍一碰触,便全然败倒。以往认识的人见了,但觉一座座琼楼华厦正在眼前頽然崩溃,提起尘灰过後,只落得脸上一阵死灰颜色。

太守遭逢巨变,家里人自然是着急。连番雇人在领内去寻,却翻遍了山山水水亦得不着狐狸一根毫毛。对此事不知情者,只叹世间无常,好好七个儿女才刚见长进,为母的没那福份去享,骤然仙逝去了。知情的,但道畜生到底无情,哪里会顾及人间伦常,只怕此刻不知已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剩下它的孩子却是怪见可怜。

由是岁月匆匆,更是眨眼过。隔年老大又再高中进士,太守却在一片欢腾声告病辞官了。家里人见了,虽有慰解之语,却无阻拦之意。众人心知,其实他哪里是病,只是遭此厄劫,心冷如灰之故。是以萧桂听了太守重拾道学,云游四方也没劝止,反是把各式器物一一准备好了,让人牵了两头骏马来便往车驾配去。

「全弟,那你就自己小心了。孩子们我都看着,你万莫挂心,尽管玩去吧?」萧桂放他离去,也有让他散心之意。

太守情知姐姐心意,整整了纱帽,但以点头答应。此次出行,但亦与先时一样,单提了卢元一个作伴。可察其中心境,却是大异於前。此前他屡作云游,不过如野鸟飞鹤,随其所适而止,随其所喜振翅。既无所往,亦无所不往。这次可就不同,太守才挥起马鞭,臂上却像坠了铅一般沉重,几乎就教人提不起劲,想要顺势滚入尘土与草木同朽。

卢元见此,自是心惊,不觉连呼喊道:「大人!」

「啊。」太守听了,却是宛然而笑,其俊逸神气,倒有当年几分风采。他停住了车驾,把马鞭往膝上一搁,回首却与车内的卢元聊笑道。「那时候,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走哪条道路去找狐狸的吗?」

「大人,那时的事......」卢元听着太守绕来绕去,最後竟提起当年之事,不觉心惊。此时若是用忠言去劝,只怕那副心思会就此死了;可若是不提,又怕到最後空欢喜一场,更是伤人心肺。

卢元那副左右为难的心思,太守自然看得通透,嘴巴轻张,便把伤心话说了出来:「你莫与我急,不过是想回去看看而已。说到底,也不会在了......」

「大人......」卢元垂首,但亦忍痛给他点明了路。

太守坐车前,正视前方大道,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车驾一路走来,竟如同腾云驾雾,也不管是日昏日明,匆匆便往前头跑去。未几还是得卢元出言提点,主仆二人才觅了一处荒野之地歇息下来。第二天一早,又如先日般如常赶路。如此花不了三数天,到最後车驾停住之时,二人便已站在昔日埋伏狐狸的废楼前了。

都说风景依旧,人事全非。那栋楼缺砖缺瓦的,却是比过去更为破烂。卢元等着太守对楼凭吊一番,想着也是要回去时候,刹时太守却已走访在乡里当中,问起该处的价钱来了。卢元一听,自然吓得不轻。他与太守这番前来,本意是要与对方云游散心,这下倒好,太守自把自为的倒是决定在此隐居起来!

卢元又是急,又是怒,冲上去拦在太守身前,张嘴便大声嚷道:「大大大人,你这是干吗的?」

「此处风光明秀,地灵人杰,於修行尤有助益。我正打算定居下来,閒时游山玩水一番,亦颇为别致。」太守轻笑,脸上倒有点不以为然。「现在正在拜托村长,要他把该处让给我呢。」

卢元晃神,彷佛又见到十多年前那个总是自把自为的太守又活过来,当下也是寒心。只见他双目急转,稍定心神後才出言劝止道:「大人,你这是甚麽话呢?小姐和少爷们都在家里等你啊。况且、况且家里又没有钱......」

「呵呵,若是价钱问题,兄台尽可放心。该处荒芜已久,地契亦早已不知归属。两位兄弟若是有意,尽可迁入该楼。价钱之事,倒是次要。」村长是个敦厚的老人家,便是受到卢元冲撞,说话却仍旧温文有礼。此时只见他白眉一弯,抚须而笑,面向太守便又徐徐说道。「刚才与这位先生倾谈,得悉你仍辞官退隐之人,若是不嫌弃,未知先生是否愿意在本村兴办义学?自从之前的夫子走後,这儿的孩子有好久没上过学了......」

「那是自然的。能在此处觅得一席之地,实我所愿也。」太守既得村长肯首,自是眉开眼笑,二人一边说着,一边便双双要步入内室仔细商讨。

此时卢元站在旁边,也是搔头痒髻的乾着急。要知道萧府如今虽然人丁稍盛,可老太太到底只有太守一个儿子。再者家中小姐、少爷年纪尚幼,怎好要他们再缺了父亲爱护?一时间卢元真可谓是心焦如焚,两眼定定看着太守,一见了机会便出言道:「大人,你真的不想想孩子们吗?之前照六不在,他们可是多伤心啊?如今......」

「他们是甚麽年纪了?儿女大了,父母总要放手。如今狐大取了功名,狐二、狐三亦已定了人家,狐四进了禁卫军中,狐五也找到师傅了,还有甚麽事能让我忧心?大不了便把狐六、狐七接来,指不定过不了几年他们也就另有去处了。」

太守说得豁达,话语间却有掩饰不住的凄凉。只见他望向村长屋前大树,一声感慨随笑意展现,一下便从肺腑中徐徐溢出:「不说人间的孩童,便是天下精怪,大抵只有树妖在成精以後,仍会留守原处,垂顾众人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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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结局,我反而越卡,这是为咩咩咩?

 


太守伏狐记 42

其之四十二 鱼樵里

既得村长肯首,太守稍稍收拾行装,也就在村里定居下来。只是那楼实在破烂,他们主仆二人在屋内转了一圈,竟找不着一处不透光的屋瓦。太守本是修道之人,也惯了随遇而安,抬头看了满是窿窿的屋顶半响,也就淡淡的吐出一句:「看这天时,一时三刻还不会下雨。」

「大人!」卢元听了,自是激动万分。别说天时如何,他家大人可是堂堂的前任太守,当朝新进进士的爹!怎麽能在这种破房子里过夜?

当下卢元也不管自己身胖体弱,勤快地跑了出门捡了好些废木柴枝,又问村里木匠借了工具,砰砰碰碰的爬到屋瓦上修起房顶来。太守在下边看着,伸手挡住了刺眼艳阳,一时往左,一时往右的徘徊着,倒显得两袖清风,份外逍遥。

由是经过一轮跌跌碰碰,所幸卢元没摔过脑袋开花,太守亦免却了风吹雨打之苦。主仆二人相安无事的,竟就此住了下来。按照太守本意,老六、老七本也是要接过来同住的,只是萧桂後来见了他住处鄙陋,又恐防他们俩会粗手粗脚的待薄了孩子,於是也就坚持一力承担下来。太守脱了家累,也是乐得轻松。清茶淡饭,节欲茹素,时时闭目沉思,日日诵经修道,还真比山上的高人还要出世。就是偶然见到太守静坐在书房一角,在纸上画了根蓬松尾巴便笔歇墨枯,才知道他心里还有个想念。

太守这般抛却功名,弃家而逃,落户此处,也算是避世隐居了。只是不知怎的,他喜欢狐狸的心思慢慢便在乡里间传扬开去。谁都知道乡里来了个教书先生,那模样儿清寡恬淡,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佻瘦削,画起狐狸来,却是一等一的神灵活现。只是他有个怪癖,画狐从不画出全貌,或是在山峰间竖起双三角耳朵,或是在转角处遛出一根狐狸尾巴,其中耐人寻味之处,还待客倌自个品嚐。

因而不论太守情愿与否,渐渐便在乡里间有了名声。不少演閒戏杂书之人,更是慕名到了乡里内求画。既然事已至此,太守也不避嫌,堂堂正正便在屋前挂了块方正板子,上书「栖狐居」几个大字,也算是为自己正了名。後来外乡有个猎户得悉太守爱狐之名,又晓得他是当今进士的爹,不觉便生了攀附的心思,特地打了头肥美的野狐来剥了皮,屁颠屁抖的献上去想要谄媚。

谁知太守接过皮毛,却是神色哀恸。再三察看了毛色深浅,斑驳聚集之处,双手又是抚摸,又是绷紧的握着赤红皮毛,颤抖着声音便问道:「你是哪里打到的?」

「是、是在小人的屋後的山里。」猎户见他如此神色,心里也是惶惑,莫不是这皮毛有何瑕疵,才惹得贵人如此生气?

卢元站在旁边,一切也就看得分明。连忙把胖手贴到皮毛上去一翻,凑近了太守便好言安慰道:「大人,不是这,这头上没有点儿呢。」

太守初见皮毛,心神已乱,这下听了卢元所言,连忙把眼睛往皮毛额上扫去,果真没有几个熟悉斑点。猎户不知忌讳,哈腰观察着太守神色,小声地便咕噜道:「大人可是要寻那样的皮毛,若是要的话,小人便多加留神,替你打......」

「不用了。」太守脸色一沉,低头缓了好一阵子的劲,才又心平气和的道。「我虽嗜狐,可是喜欢它们在山野行走姿态,这般残害生灵之事,可是再也不愿见到了。」

「大人,小的不是这意思!」猎户看见便宜没有讨到,反而碰到了硬钉子,心里也是着急,扯着太守衣袖,竟是不愿放人。

太守看了他情急样子,心里也是好笑。提起皮毛来缓声便道:「那麽这皮毛可以给我吗?」

「自然,自然!大人若是想要,小人自然多多的也会......」猎户妄语说到一半,想起了先前教训,连忙掩住嘴巴便不说话了。

太守闻言,也只是一笑。抱起皮毛来跨过门坎,径自便往内院走去。卢元目送太守背影,转过头便要与猎户相讨价钱之事,可怜那汉子还怎麽敢有异样心思,连忙耍手拧头的坚决不收,就此成了一宗赔本卖买。

卢元本性抠门,见猎户不收,自然亦乐得把钱货收入自家袖中。如此送了客,喝了茶,静待半响,却仍不见太守出来,不免又有点坐不住了。卢元暗骂自己一声奴才命,两条胖腿却仍匆匆交叠而去。卢元转过书斋,才刚推开门扉,便见到太守蹲在一株榕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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