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问:"他们还好吧?"
"挺好的。"杨非说:"就是还真太不争气了些,这好几年也没学成一门象样的法术,那天我让他给我演示一下旋风咒,结果他只吹起地下一层浮灰,连片树叶也卷不动。咳,仙狐一族真是后继无人了。"
我们相视而笑,他顿了一下,说:"你呢?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一个书生居然也出门万里独行?最起码你得带个脚夫仆从之流,不然难道自己扛着行囊到处跑么?还有,若是遇到山贼又怎么样呢?难道你同他讲圣贤之道感化他不成?"
我摇摇头:"总之......"
"怎么了?还有什么讲不出口的理由?"
我一笑:"那也不是。你还记得李诜吧?"
"记得。"杨非点头:"怎么不记得,他......现在如何了?"
"他现在受封为霖王,迁往封地藤州。"
"啊,那他被贬了啊。"
我一笑:"谁说不是呢,能保得性命已经算不错。"
"那和你这又是?"
"家父也算是霖王一党......"我话只说一半,他立刻明白过来。他也是前朝的皇室贵胄出身,对这种事自然心中有数。
"你也牵涉进来了?"
"那倒也没有。"我摇头说:"家父罢官之后,迁往苏州与姨丈比邻而居,彼此也都有照应。我也替姨丈打理些财物上的事情,这次出门是押一批货物往小南江去,顺便照看那里的店铺。可是路遇盗匪,是以......"
他摇头长叹:"晋元啊晋元,你真是,唉,我说还真无用,可是真正百无一用的还是你这等书生啊。你怎么......"
我低头一笑:"我的确是......"
"我是说你早该用绿竹令唤我啊,不然怎么会弄得一身是伤......"他摇头叹道:"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不过这几年没通音讯,世事变幻莫测,叫人难料啊。"
我坦然的点头。
父亲宦海浮沈数十年,这些事情也早已经看开。母亲现在照料家务,针凿女红已经丢下很久又重新拾起来,生活反而比以前还要平实坦然,从容温馨。
"晋元已经成家了吧?"他随口问。
我一笑:"没有。"
"还没?"他好看眉毛挑了起来:"你眼界也太高了些吧?"
我摇摇头:"不......只是没有缘份。我想也许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没有再说,拿过一只小小的药箱来:"该换药了。"
我连忙挣扎坐起,扯得伤口一阵激痛:"我......自己来就好......"
"算了吧。"他力道轻柔把不容抗拒的把我按住:"我知道你这人很善忍耐,不过受伤的人最好还是安安份份的呆着别动。"
我醒过来身上的伤就已经清洗包扎过,想来也是他的手笔。
我慢慢躺回去,颔首说:"那就劳烦你了。"
"跟我还要客气什么?"他替我把单衣揭开,先用湿热的手巾将原来的药膏轻轻拭去,再把药粉均匀敷上,然后用干净的白布包好。
"现在的山贼也越来越不象样子了。抢货也罢,何必一定赶尽杀绝。更何况你又不是保镖的,一看就是文弱书生......"他低声说:"就是在那处山里么?"
"嗯,就是那处山口。"
他做完一切,替我把衣裳轻轻拉高,含笑的声音说:"也罢,那我几时也去做一次侠客去为民除害去。"
我摸索着系上衣带,他端起灯:"你好生躺着别动,这药还算灵效,大概后日你就可以起床。"
我问道:"我占了你的床,你又去哪里安歇呢?"
"外间有张凉竹榻,你不用担心这个。"他替我放下帐子,隔着纱帐只看到灯朦胧的灯影远去:"别想太多,快睡吧。"
八
往外走可以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水声......哗啦啦的流淌着的水。
我觉得有些讶异,我们现在是在地底,怎么会有活水?是暗河吗?
"你怎么起来了?"杨非的身形在前方现身,他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根钓竿。
"你这是......?"
"哦?"他一笑:"我正闲着。你身上好些了?"
"嗯,你的药当真有效,多谢了。"
他挥挥手:"早说了不必客气。"
我好奇:"你这是......"
"啊,你是不是听到流水声了?"他微笑着说:"我引了一条暗河流经这里,来,跟我来。"
他伸出手,很自然大方的样子。脚下的石子路的确有些不平,我一手还扶着墙。
没有怎么犹豫,我将手交给他。
他扶着慢慢向前走,甬道里有青蒙蒙的微光,看起来就象......寒月清辉的夜晚,月下小径一样。
"还记得吧?"
"嗯?"我抬头。
"那次在苏州林家,你姨丈想将你和令表妹凑一对......"
我忍不住一笑:"是呵,那次还多亏你解围。"
眼前忽然敞亮,我怔在那里,连他什么放开了我的手也没有知觉。
我们......已经离开了古墓吗?
眼前是一片浅浅的水光,宽阔的水面上有好些地方已经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绿荷叶色,零星的水生的小白花点缀其间,风吹过来的时候,仿佛闻到幽幽清香。可是再仔细去嗅,却又不见了。
"这里......"
我忍不住抬头向上仰望,一线有些青寒的月光从洞顶的细缝直泄下来,有散发着点点萤光的飞虫在那光柱下流连飞舞,月光照在下方的湖面上,这里比刚才来的甬道里明显要冷些,水面上有渐渐弥漫的雾气。
"还不错吧?"杨非颇为自得的一笑:"既然要住下去,就收拾的舒服些。"他晃晃手里的钓竿:"要不要试试?"
"有鱼儿?"
"自然是有的。"
他又不知从何处取了一根钓竿来,一杆翠竹削去枝叶,突节磨的细滑并不刺手。他替我捡饵拴上,两个人一起坐在湖边石上垂钓。
"我已经替你捎讯去苏州了,想来令尊令堂这时候应该已经接到书信,不会太担心你的安全,所以你也别这么愁眉深锁的?"
"有吗?"我一笑:"我还以为自己在这里很悠闲的将养呢,竟不知你看到的我居然这么忧愁。"
"你脸上不愁,"他说:"可是你心里呢?"
我看着漂在水面上的羽毛浮标,没有说话。
"晋元,不是我想说你。"他将线甩出去:"人生百年,你不可总是为旁人而活。现在是父母,将来呢?你又几时为自己活一遭?"
我静默着,湖上的风似乎也停了,水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波纹。
"咦,有鱼咬钩了。"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慌忙提竿的时候,钩上已经空空,鱼儿将饵咬走了。
没有再装饵,我就这么垂着钓竿,坐在湖边。
杨非静静的待在一旁,初见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浮滑不实,可是到了现在,已经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
还真的懵懂,姜明的淡漠,月如总是凶巴巴的挥拳头,杨非玩世不恭的笑容,我......
或许总是温和的对待一切。
"看起来你伤好的差不多了,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我护送你回去。"杨非说。
"那太麻烦你了。"
"好了,都说了不用客气。"他了然的一笑:"你家人没逼你娶亲吗?"
我淡淡的说:"月如表妹......已经表示过终身不嫁了。姨丈也拿她没辙。"
"她不嫁,世上的女子还多着,你父母肯定不会放弃的。"他说:"不过你也可以放开怀抱,过去总是过去,将来会不会得到幸福,你得自己伸出手去才知道啊。"
我转头看他。
杨非从不曾劝我过这些,这次相见,却显得完全不同。
"啊,有件事我还不曾告诉你......"他说:"不过是福是祸我也说不准。"
"什么事?"
杨非把手里的钓竿提起:"当初你沈屙难疗,后来又醒转过来,圣姑曾在后来说过这件事很奇罕。我前些日子替你诊疗治伤的时候,发觉有点不妥。你当时病中,有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是药物吗?"
我缓缓摇头:"我不记得。有什么不妥?"
杨非沉默了一会儿说:"还真可能给你......用过他的血做药。"
我有短暂的一刻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还真大概给你喝了他的血。"杨非揉了一下额角,但声音仍然平稳:"而且应该还很不少。"
"怎么......"
"不然你的伤怎么会愈合的这么快?"杨非说:"以普通人的体质,就算我的药再灵验,也不可能。"
九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鱼儿咬上了钩又脱钩而去,水面上泛起浅浅的涟漪。
我忽然想起以前的事。
总是克制自己不去回想的以前的事。
还真在白河村分别时,他想说的话被我拦阻的时候。
他脸上的那种不知所措的,浮在那里没来及收下去的笑容。
我们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是为了对方,是最好的选择。
分别时他有些怅然,又很轻松的笑着和我道别。
我遗忘了,他就可以不必再背负那些了吧?
我遗忘了,他也可以不再记起。
"不知道仙狐血是不是还有别的作用。"他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
"你平时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以前没有认真去想过,现在被他提起,却有好些地方......似乎是与常人不同。
在黑暗中可以看清楚东西,耳力比以前好很多,做事劳神的时候,换了以前会熬不住,现在却觉得精力完全够用。
"这对他......"我艰难的说:"没有损害吧?"
"难说,也许没有吧。"杨非悠然说:"我见他几次,也没有说多少话。这件事他也没有提起过。"
他自然不会提起。
正如我假装忘记。
我早就知道我和还真,在一些地方,是一样的。
我们都在做着为对方好选择。伤害尽力自己咽下,而留给对方看的永远是笑容。
还真。
从初遇到分别,似乎共同走过了很漫长的道路,可是仔细想一想,其实不过一年的光阴。
但是这一年就那样牢牢的钉在过往记忆的顶端,再多再久的时光也无法将之冲刷掩盖去。
伤势好的的确很快,如果杨非不说,我大概以为是他的药物的确神效。
痂落了之后,身上竟然没有留下什么伤痕。
"要我送你回去吗?"
我笑着拒绝。
"你不用跟我客气,总之我窝在这里也没事做,一个人反而发闷。"杨非笑的很随意:"还是你怕令尊令堂见了我,又想起当年的玩笑来?"
我失笑:"怎么会。后来我也解释过......而且现在有伯父的两个儿子也过继在父母身边一同生活,生了三个侄儿一个侄女儿,父母对我也没有象当初一样的催逼了。"
"好了,让你一个书生上路,再遇上什么强人盗匪的,我怎么交待呢。一起走吧。"
当年的玩笑......着实让父母和姨丈心惊肉跳,余悸未消。
那时姨丈与父母都有意,希望我和月如能够结成连理。在那些变故发生之前,或许他们从未想过,或许想过却没有真的要把这件事做成实事。但是经过了许多的变故之后,父母,还有姨丈,他们都惊魂难定。
如果我和表妹成亲,一定会和睦太平的生活到老。我会体谅照顾她,她会扶持尊敬我。
长辈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后来积极的想要促成这件婚事。
可是我和表妹却是彼此无意的,并且都了解对方也绝对没有一点这样的意思。
可是看着消瘦憔悴的长辈们,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时是杨非开玩笑似的替我解了围。
只是解围的手段......
教我不愿意再想起来,我想那天看到的人都受了非同小可的惊吓,包括表妹在内。虽然她现在已经可以用这件事来调侃我,而父母也曾旁敲侧击的询问当时的内情......
那时父母与姨丈都坐在厅中,我和表妹在下首聆听教诲,杨非原是站在庭院中的,却忽然一言不发的快步走过来。他身姿面貌气韵都绝非凡品,众人的注意力都给他吸引过去。
他走到我跟前,却忽然伸出手来,将我一把抱住,重重的吻在我的唇上。
当时脑子里只觉得"嗡"一声响,什么君子遇危而不乱静心养性之道......统统全被震的粉碎。
厅里霎时静极,姨丈手里的茶盏落地跌碎,父母瞪大了眼说不出话,表妹惊呼失声,一干下人......
无论再隔多久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不自觉的头痛。
杨非本就是亦正亦邪的人物。
他松开我后,向父母说明,我和他才是一对,请长辈不要乱点鸳鸯谱。
母亲当场昏厥,父亲气怒交加,想斥责怒骂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因为从幼时起太医断定我此生沈屙难疗,恐怕天不假年时,父母对香火也不是那么重视。但人心本就如此,既得陇,又望蜀,这是人之常情。
杨非言道,你儿子本来活不长久,是我救了他活命,他要和我在一起,也不过是索取报偿,一点不为过,父亲对他这番话也无言以对,但是要他和母亲点头同意认可杨非,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而杨非却一笑说,就算长辈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而我碍于孝道尊从父母之合,我也不能再娶旁人,否则他能救人,也绝对不会吝于来杀负心人。
说话间还轻轻松松将桌上的玉石摆设捏成齑粉,这份能耐连姨丈也为之咋舌。
一场大闹之后,杨非笑着和我告辞,说起码三年五年我父母是不会再起逼婚之念了。若是再有此事,就拿这个来当挡箭牌好了。
表妹笑的极是开心,连夸杨非此计甚妙。
我真是哭笑不得。
一别数年,他的性子还是那般灵精里透着玩世不恭,似乎这事上没有任何能让他忌惮顾虑的事情。
十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爱也是苦么?
或者是,当你爱上的时候,你的心实际上已经不属于自己。从此你的心不随着自己的节奏跳动,平和与安宁再也不复存在,喜怒哀乐都由他人掌握。
爱之后就有相逢,别离,怨念,执着......
就这样看的话,还是不爱的好。
但是,想起过去的种种,我却一点也不后悔。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可以经历这一切。
还可以遇到还真,逍遥,灵儿......还有杨非。
杨非一路陪我回了苏州,家中早接到他差人送来的书信,知道我没有和商队一起遇难,早已经放下了心事。母亲见我归来,还是哭了一场。待再见到杨非,脸色就有些不自然:"杨,杨公子也来了。"
杨非不在意的一笑:"伯母气色依旧这么好。"
这话若是别人说,大概就是普通的一句寒喧,可是由他来说,母亲和父亲大概只觉得是讽刺吧?
杨非应该会想到,但是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下人有点不安的端茶上来,他就怡然自得的饮茶。至于父母亲的冷眼,他只当没看见。
自然,父母也不会过份,毕竟我这次又蒙他相救,最起码的客套还会有......只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也是表达的很明确。
下午的时候表妹来了,挽着头发,穿着一件玫红的衣裳,笑起来的时候还如同少女般爽朗:"表哥,你终于是回来了,姨丈姨娘也好放心。咦,杨大哥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