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了,我们带令表妹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是的,无论人如何伤怀,如何不甘,第二日的太阳仍会照旧升起。
我们改走水路,与南诏来护送的人作别致谢。他们由此回转苗疆,我们则在此坐船,南下去苏州。
船是包来的,上下两层,月如早起来并没有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是很沉默,与李大婶告别的时候,也没有露出笑容。上船之后就把自己关在舱房里,不说话,也没有出来用饭。
杨非对此只说:"慢慢来,时间长了,总会想通的。"
他可以这样说,是因为事不干己。
"你以为我是不关心才这么说的?"他微笑,落了一子:"无论什么样的劝慰,都不及时间来得有用。要治伤,最有效的不是灵药,而是时间。"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到底需要多久?而这样长的时间里,月如又会何等伤心痛苦?
需要多久,我可以遗忘......曾经想要铭记的时光。
"晋元公子,你心不在焉啊。"他斟了杯清茶递过来:"有心相让也不必这样明显。"
"哪里,是杨兄你棋力非凡。"
"我早年就不善棋奕,又扔下这么多年没碰过了,哪还谈得上什么棋艺。"杨非站起身来,舷窗外是浊浪滚滚,河面上起了风,薄雾未散,两岸山岩朦胧若画。
我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问:"杨兄,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他回过头来:"我们首次相见......唔,该是在黑水镇东的乱葬岗。"
"不,不是那时。"
之前......在那之前,我的印象很模糊,仿佛有重重迷雾挡在眼前,明知道那雾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可是视线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看到。就象......两岸的风景,似真似幻,可我知道它必定存在在某个地方,只是我......抓不住,看不清。
外面有人叩门,杨非说:"进来。"
进来的仆人将一碗汤药放下,对杨非说:"杨公子,药煎好了。"
杨非点点头,那人便退了下去。
"杨兄你身体不适么?"
他摇摇头,将药碗推向我这边:"这药是我吩咐为你准备的,江上难免阴寒风湿,这药是生暖护身的,月如姑娘那里也有一份,我已经让人端去了......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喝。"
不管这汤药是不是有效,但是趁热喝下去,身上的确暖洋洋的很是舒坦。
杨非这人......比看上去要细致的多。
而且,无论横看竖看,都越看越不象妖尸。
下午的时候他让人提了风炉,在甲板上煮红枣莲子粥,甜香软糯,月如或许是在房中气闷了,也出来透气。三个人围着炉把粥分吃干净,杨非兴致上来,不让船夫水手动手,自己将袍子下摆掖在腰间,挽了袖子收拾杂物。放下桶去,打了江水上来冲洗甲板。他一介贵公子模样,但是做起这种活计来也象模象样──我忽然想起他也是个武将,在很久之前。但是物是人非,沧海变桑田,一切都不复旧时模样。
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呢?他不是人,也不象妖......
和姜明一样,都是让人难以界定的存在。
月如眼睛肿肿的,我不让眼光落在她的脸上,和她说些别的话。
杨非说的是对的,最好良药,不过是时间。他自己亦如是。
我相信表妹她终究是会忘了这时的伤痛。
每个人,一生中或许都要过这一道坎,不过有的人伤的更重更痛,有的人......
更善于掩饰。
"风大,进去吧。"杨非拿布巾擦着手,走过来说:"二位都未痊愈,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可真是过意不去。"
"不要紧的。"月如掠掠鬓边的头发:"屋里很闷,我想多待一会儿。"
我点头,她想散心也好。
我对表妹了解甚深,她不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女孩儿,心胸开阔,性情爽朗。
杨非看看她又看看我,有些不放心的样,难道他担心表妹会一头扎进江里去吗?
不,不会的,林月如岂是那样的村姑愚妇,遇到丁点事情就寻死觅活?
不是的,表妹的性格我了解,她不会。
杨非终于没有开口,我们三个人站在船头,潮湿的风吹身上脸上,耳中灌进的全是波涛浪涌的声音。
五
我们到达林家堡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但是林家堡里灯火通明,披红结彩。姨丈向来冷静如山岳似的面容上也显露出期待,惊喜,还有不安。
月如其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我也一样。
若是没有遇到还真,我们两个都不会有再次踏入家门的一天。
"如儿......"姨丈抱住表妹,老泪纵横。
表妹似乎有些呆怔,这样真情流露的姨父,不要说我,她也没有见过。平时的姨丈是那么冰冷威严,连一句软和的话也没有说过。
回过神来的月如把头埋进姨丈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声音毫不掩饰,真是嚎啕大哭。离开家门似乎时间并不长,但是......我们却好象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姨丈说京城来接我的家人也已经在林家等候多时了,还捎来了家书。
酒宴十分丰盛,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吃东西。
后来姨丈先醉了,拉着表妹说了许多话。我不知道看上去非常铁石心肠的姨丈也有这样的一面。姨丈絮絮叨叨的说起姨母早逝,他一个人带大月如。姨母去世时姨丈并不是武林盟主,而且也不擅于谋生经济之道,一切都是逼出来的。姨丈说起他带着年幼的月如,生活中遇到种种问题,常常不知所措。自己生病的时候,却不放心表妹,怕她吃不饱,穿不暖,担心她会害怕,会生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
经过今夜,我想表妹与姨丈的关系,不会再象以前那样总是针锋相对。
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我总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身体软弱,脸上有微烫的感觉。姨丈早让人打扫了我常住的房间,还备下了热汤和解酒茶。
我在热水中浸泡了一会儿,又是去年那个季节了。去年的此时,我和李诜一起来到林家堡......那时桂花正盛开着。我站在院子一角看李诜和逍遥比武,不知道是风还是他们所发出来的劲气,把树上的花朵鼓荡的纷纷坠落下来,染的衣裳和头巾上都是一股甜软的桂花香气。仿佛一个年少时青涩而绮丽的旧梦。
如梦方醒。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还真。
我没有要人服侍,可是却没想到一个人险此无法从浴桶中出来。
两腿发软,力气似乎都被水泡化了。
晚上其实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一杯烈酒,现在觉得头晕的厉害,屋里的家俱似乎都在旋转。我扶着床边慢慢坐下,一边的矮几上有面铜镜,里面映出来的人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看到整个人都有点红通通的,好象......被热炭炮烙的虾子。
我替自己把脉,两只手都把过,脉象只是有些虚弱......
只是,有些不同。
我只知道有不同,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同。
喉咙发干,把已经备好放在一旁的解酒茶端起来慢慢的喝下去。
那种浓浓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总是这样的,酒醒也好,人生也好,其他什么事也好,迷醉之后总是难免在这样的苦涩中清醒。
房间一直是原来的样子,连我上次走时正在读的书也都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过。
床头的隔架上放着一只药匣,我把匣子取下来。姨丈让人打扫收拾的很好,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的东西,上面也没有落灰。
打开匣子,里面是瓷瓶和药包。我因为自己多病,常把一些药物随身带着。这个上次带了来,走时却匆忙未及带走。
里面有的药膏已经干了,药粉也有的已经了没了药气,只剩一些无用的渣子。
我将废掉的东西放在一旁,拿起一个小瓶,拔开塞子。
药膏还可以用,打开就闻到一股清凉的药味。
我和还真初识的那天晚上,就在这里,我替他上药。
他的手上被我重重咬了一口,很深的一圈齿痕。后来将误会说开,他来这里,我替他清洗敷药。看着那一圈渗血的印迹,我很是过意不去,他却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个药要连着涂几次才好,可以消去伤疤。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故,药也没有再涂。
我们在苗疆告别的时候,我曾经看了还真的手,他的手背上还有点浅浅的痕迹,是一种淡粉的颜色,仿佛杏花拂过留下的红印。
我蘸了一点药膏出来,鼻端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气息。
就是这个气味。
我和还真在这里说话。
他说,刘公子从京城来吗?
我说,叫我晋元好了。
昔日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风从窗口吹进来,烛火有些摇晃不定。
已经过了夏日,纱罩撤去了,烛火在风里显得那么单薄。
"晋元公子还没歇息?"
我转头向窗外看。
杨非一身白衣,安静的站在窗外。他动作真轻,我一点也没察觉到他几时来的,又什么时候站在那里。
"还没有。"
他微微一笑。
我心中总有点古怪的感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早在去黑水镇乱葬岗之前,早在我们看到僵尸将军之前......
可是,为什么却想不起来?
我站起身去拉开门,颔首说:"请进来坐吧。"
六
杨非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夜已经深了,他告辞出去,说:"你也早些睡吧。"
我点点头。
但是却睡不着,吹了灯躺在床上,在心里默默的数数,数到近千的时候还是没有睡意。
林家堡的花园与京城尚书府花园的风格有点相似,大概是因为是同一人主持造建。这个人有个别号叫山居闲人,当时因为他替林家设计的花园很好,所以姨丈将他推荐给了我爹。
我披着一件长衫,在月下漫步。夜凉如水,月亮特别的皓洁明亮,光华如水银般洒满了园子。
走到假山石跟前的时候,我停下脚,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向上看。
我的耳目似乎比这次变故前灵便的多,明明坐在山石上的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从我来的卵石小径上也看不到什么形影,可是我就是本能的的知道那里有人。
月如的身影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朦胧,有点不真实。
她也看到了我,轻轻吁口气,低声说:"表哥,你也没睡?"
"嗯,睡不着。"
她坐在那里没动,我沿着曲折盘旋的石阶上去,假山上还有一座很小的凉亭,珑珑袖珍,成人直着腰都没办法进去,只能弯着身进去坐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她声音有点飘:"睡不着呀,没有办法。"
我也是。
月光,清风,还有一点草叶花朵的清香。
但是我和月如都不是来赏月观景的。
"表哥。"
"嗯?"
"你说,伤心是会好的吧?"
我怔了一下,慢慢说:"应该是会好的。"
"那要多久呢?"
是啊,要多久呢?
我也很想知道。
要多长时间,我们才可以看淡伤痕,遗忘伤痛。
"其实我什么道理都明白,只是总是忍不住会想起来。吃饭时会想以前一起吃饭,走路时想到以前有人同行。晚上一闭上眼,就算再努力克制,仍然很想哭。表哥,我害怕。这种病这么厉害,又这么长久,怎么样人才能好起来?"
我也不知道,所以没办法告诉你。
"月如,对不起。"
"嗯?为什么?"她转过头来看我。
"如果不是我那次带......"
"啊,这个。"她自嘲的笑笑:"怎么能这么说,你又不会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个人自己吃饭不当心噎住了,怎么能去怪厨子做饭的错呢?"
"不......"我觉得很艰难:"我应该早点说出他的身份。他......本来也没有办法能对自己的事情做主。你也知道,他从生下来,就不是自己的......"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所以我谁也不恨。或许有个人可以恨,心情会有个出口,比现在这样......要舒服一点。"
"你可以把......"
"你不要说让我恨你啊,表哥。"月如说:"那很没有道理的。"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半晌,月如低声说:"表哥,你冷不冷?"
"不觉得,你呢?"
"我也不。可是你的身体还没有全好,别再伤了风。"
我唔了一声,但是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
远处忽然远远传来呼喊声:"小姐──小姐──"
我抬起头来:"在找你了。"
"嗯。"
她站起身来,扬声说:"我在这里。"
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那头有好几盏灯笼的光,月如这一声喊过,那边顿时发出惊喜的声音:"小姐在那边了!"
"表哥,我们下去吧。"
我点一下头,她伸过手来:"我扶你。"
虽然月如是女流,但她总说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前一起出行时,她也总怕我跌着,滑倒。
我借她的力,慢慢的从假山上下来。
那些来寻月如的人已经到了跟前,我一抬头,不由得微微吃惊:"姨丈......"
"你们两个,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姨丈的语气是很严厉,但是表情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丫头发现你不在屋里,把人都吵起来了。"
"嗯。"月如微微垂下头,放开扶着我的手。
"有什么话白天说不够啊,还非得晚上接着说......"姨夫捋捋胡子,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好啦,天不早啦,都快点去睡觉吧。"
姨丈的笑容除了宽慰,还有许多别的内容。
我心里格登一下。
姨丈......他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我抬起头,想说句什么。
杨非不知何时来了,负着手站在婢女们身后,微微噙笑看着我。
他眼中有洞悉一切的豁达,和无限包容的宽广。
我愣了一下,没来及说什么,姨丈已经带着月如离去了。
"表少爷,您也快回去歇息吧。"仆人在一边说。
"嗯,知道,你们先走吧,我这就回去。"
七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变故之后,我的记忆力如此之好。只翻过一次的书,上面的内容全都记得,无意中听过的话语,也很久不会忘记。
所以我清楚的记得当年分别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块绿竹牌,精致温润,触手凉滑。
"若有什么事,把这个折断,我就会得到信息。"
我向他道谢,把竹牌接过来收好。但是我想,大概这只会是我对这些人的一个纪念,却想不到会在此时用上。
"怎么会这么落魄呢?"杨非笑着端了一杯茶给我。
我定一定神,看看四周灰色的墙砖:"说来话长......这是什么地方?"
"你来过这里,"杨非很随意的说:"我的坟墓。"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这里丝毫没有上次来时所见的阴森鬼气──除了没有窗子,其他一切如一间极平常的书房一样。博古架上搁着几件玉质和瓷质的玩器,黄杨木的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可能刚写过字没多久,还能闻到上等的松墨香。我睡的床上挂着弹墨白绫帐子,无论怎么看,这也绝对不象是墓室。
"不大一样是么?"他微笑着说:"我布置了一下,这些东西以前都胡乱扔着,有的就半埋在土里,我一件件挑出来整理,总得有点器物才象样子。前天姜明才从我这里走呢,他在这儿住了好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