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一卷竹简,刘彻打开来,忽地又合上了,说要先洗漱,到榻上读去。
一番扰攘,刘彻拉着韩嫣并排坐在被子里,打开竹简,韩嫣靠得近,扫了一眼,只看了头两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便知道了,这该是一篇《越人歌》全篇应是:“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眉毛一跳。
刘彻却又合上了竹简,叹了口气,脖子左右转了转。竹简握在手里拧来拧去。终还是打开了:“念给我听。”声间低低的,很是疲惫。
再打开竹简,果然是《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韩嫣眉毛跳了又跳,僵了一下,复又歪着头看向刘彻,笑道:“今天怎么想起读这个来了?”
“想……了。”
韩嫣道:“陛下今天精神不大好,还是早点休息吧。”
“这里不是大殿,咱们也没说国事吧?”
?!韩嫣不明就里,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用这么疏远的称呼叫我?!”
韩嫣张了张口,又止住。
“你就装傻吧!”刘彻很愤愤,又平静了下来,“知道越人的典故么?”不等韩嫣答话,自己说了下去,“楚尹鄂君泛舟,越人慕之,为歌,鄂君感其诚,举绣被而覆之。”
“可举绣被(bei)覆之乎?”目视韩嫣,手却抓着被子了。
“那个字念(pei)吧?披肩的意思,覆以绣被,是礼节,不要断章取义……”声音低了下去,在刘彻灼灼的目光下,韩嫣觉得自己很虚伪,如此明显的表示,再装傻,自己都装不下去了,于是不说话了。目光游移,不敢看刘彻,脸却红了。
“嗯,你读书一向比我用功,”平平的声音,眉眼不动,“还有什么要解释的?(pei)是礼(bei)就不是礼了吧?韩大人不说,我竟不知自己是读错了呢。”
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你--不是吧?”韩嫣低下了头,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竹简。
“就是。”声音带着热气到了耳边,痒痒的,耳朵又抖了抖。
“是--什么?”
“是你想的那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韩嫣内心无力的感觉直往上泛,越来越浓。只是拖延许久的疑惑终于讲明白了,心下也有些释然,老是为这事悬心,韩嫣也很累。不过,眼下的情形……韩嫣卷起竹简,握得十指泛白。垂着颈子,只不说话。
下巴被一只食指抬起,惶然无措的眼对上深沉的眸子,大脑一时空白。
刘彻叹息:“你果然,是知道的。”拇指摩挲着苍白的唇,低语:“我就这么让你害怕么?我真能吃了你不成?你不愿,难道我就会强……”闭了口,抿紧了唇,眼睛越发亮了。
“我能逮着人就说,你别喜欢我么?也太自作多情了。”韩嫣轻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真是不会说话啊,“况且,我一直觉得……我其实是把你当朋友看的,打小处得久了,怎么会不比别人亲近呢?只是……”怎会不知道?自从知道自己是韩嫣,就心里难安了。就算不知道,被韩则敲打得久了,也该注意了。只是,刘彻不说,自己怎么开口拒绝?人家都没说,自己蹦跶个什么劲儿啊?
竹简及地,发出一声闷响。人,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一向敏锐的运动神经,经过几个月不停的军营训练,此时超常发挥了作用,单手撑住床榻,斜躺着的身子却转了一下腰身,青丝翻飞,身体就脱离了某人的控制。一转头,看见刘彻阴霾的面色。
一双手,再次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韩嫣心跳加快,紊乱了呼吸,却不敢再动。打架,自幼的武术课上千百次地证明了一条真理--刘彻不是这位伴读的对手。可是,要在皇帝的卧室里打么?打完了之后呢?解释呢?犯上,是个什么罪名?自己不怕,还要考虑会不会连累家人吧?不打,逃出来也是行的,只是衣冠不整逃出寝宫……不用同人女,谁都是一想就歪--表说你是看见老鼠被吓到了。直说是因为皇帝要与自己产生点超友谊的关系,所以自己逃了?脑袋被门挤了吧?还嫌绯闻不够劲暴么?不怕人家说,你俩有些情趣的特殊爱好么?
瞪大了眼睛,果然,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魔掌。
刘彻狠狠一拽,韩嫣如期入怀,收紧了手臂。就着拉过来的便利,手在背上抚摸,带了手劲儿,像是要把怀中人整个揉进身体里。手上不停,越来越往下,唇在耳间低喃:“觉得亲近,就再亲近一点好了。”怀里的身子僵了。
刘彻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我真能吃了你么?!”韩嫣这会儿恢复了一点神智,放软了身子,轻轻地靠着刘彻,微转了一下头,拿眼角瞟到了刘彻,轻声呢喃:“这还不够近么?你这样……我……”声音有些哽咽,再转过头去,乖乖地伏在刘彻怀里,脑袋也柔顺地靠在刘彻的肩膀上,轻轻地蹭蹭。
片刻,刘彻深吸一口气,发话了:“去把上林的骑兵给我训好了!明年咱们再扩人!把你方才说的军事、朝政给我写出来!你写给韩宝宝的教程也给我录一份!好好做!想建功立业,随你!我不拘着你!有本事尽管使出来!只是,你给我·记·好·了·我不强你,你也不·许·离·了·我·去。”一字一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狠狠地搂着韩嫣躺下,扯过被子把人裹了个结实,翻身压上,两具身体隔着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是疯魔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想做什么做不了?为了让你高兴,我居然就由着你去了!由你就由你,你给我做出样子来!”再压一压身下的人,似乎要把中间的被子给当成空气压走,狠狠地欺上水色柔唇,流连许久,感受那份柔软,实在不舍得放开。猛然撬开颤抖的唇瓣,舌头描绘着贝齿,再缠上羞涩的丁香颗,不由放缓了力道,细细品尝。
韩嫣不敢轻动,不敢闭眼,也不敢硬推,只能乖乖呆着,眼中带着些许惶恐。刘彻的动作,让他害怕,身子也有些颤抖,唇舌被吮吸得又麻又疼,耳朵里嗡嗡作响。韩嫣只觉得这样的刘彻很陌生,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刘彻可能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终于放开了已经蹂躏得通红的唇,又在上面泄愤似地蹭了两下。恶狠狠地下了警告:“做不出来,那你就什么也别乱想了!”
放软姿态,是个无奈。利用刘彻对自己不一样的感情,让他心软地放自己一马,的确很不厚道。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韩嫣别无选择。两辈子的初吻被这么粗暴地夺走,韩嫣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太激动,别搞砸了一切。
看着刘彻,眼中波光潾潾,哪怕脸上已经烫得可以煎蛋,也不敢有一丝其他的表示。两人就这么互看了许久,刘彻先动了,挪到一边,揭开被子钻了进来。抱住韩嫣,也是放缓了表情,食指轻抚面前嫣红的唇瓣:“我想跟你好,想让你过得快活。我把能给的都给你,结果,他们却想着你是不是第二个邓通。他们想你死!这样的话,你听了不少了吧?却不跟我说。我竟然没想到,你会承受这么多。我不要,所以,我放手……”
嘴上说着放手,这手却仍搭在人家身上。脑袋再次空白,韩嫣无语,这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刘彻的性子,能做到这样,真是让人不敢想象。也再次领教了何谓“一言堂”,他只是告诉你而已,决定,他是已经下了,容不得反抗。哪怕他下的是另一个决定,韩嫣,也只有接受的份。不要把这个当成职场性-骚扰,还想义正词严地喝斥他,这个老板,不接受拒绝。敢跟他装模作样,小心他秋后算账。
拉拉被子,韩嫣靠向刘彻。再紧紧手臂,刘彻嗅着清新的气息,安心地睡着了。
虽然因为刘彻的话,心情有些沉重,不过到底是了了一桩这辈子最大的担忧,哪怕被“吃”了一记实实在在的嫩豆腐,心境一时大起大落,累得不行,韩嫣终于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鼻息沉沉,交颈而眠。
夜,深了……
63.年前
次日清晨,韩嫣起身的时候,刘彻还没醒,四肢并用地缠着韩嫣。韩嫣醒得一向比刘彻早,每逢此时,韩嫣便会小心地抬一下手,不直接挣脱,而是挠刘彻的痒痒,刘彻觉得痒了,多半是要松手自己挠的。也有不松手的时候,直接往韩嫣身上蹭以求达到与挠同样的效果,这时,韩嫣就要再费一点时间,继续挠他一下。刘彻睡梦中觉得烦了,也会松手。
这回,韩嫣却躺着没动,直看着刘彻。心情很复杂,刘彻决定不跟自己缠绵悱恻了,说不轻松,那是假的。可刘彻作了这样的决定,说不感动,那是连自己都骗了。一个帝王,肯控制自己的欲-望,实在不能说是件简单的事情。他本不需要这样做的,以韩嫣自身的能力还没有重要到这样的地步……怪怪的感觉……
手指轻轻地划过沉睡的面庞,精神有些恍惚,指尖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刚毅的线条,此时却又柔和了起来,像极了幼年时候,戳戳嘟起的脸颊:“真是小猪。”回过神来,刘彻已经醒了,睁开的双眼,昭示着韩嫣方才的举动已经悉数落入他的眼底。韩嫣大窘:“该起了吧?我还要去营地……”
刘彻笑了:“起吧。”韩嫣耳朵抖了抖,慌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衣架那儿穿衣服。刘彻看着他通红的耳根,无声地加大了笑容。
以后的时间里,与刘彻的相处,让韩嫣颇有些不自在。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吧,那是自欺欺人。表现得尴尬吧,刘彻又说了不强求他,自己再手足无措又显得自作多情了。再恪守君臣之别呢,又像是惊弓之鸟,忒没志气。犹豫再三,决定把这人当作半个朋友半个上司的看,本来就是发小,不能太做作了。决心是下了,只是两人在一起时,韩嫣的脸还是会发热,不太好意思看刘彻。刘彻倒是坦荡,看韩嫣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看到韩嫣发窘的时候还会咧开嘴无声地笑笑让韩嫣再窘一点,他倒也知道在某些场合要收敛一点,至今还没有制造出什么大麻烦来。
新帝很闲,小朝会就免了,整天跑到上林去练兵,高兴的时候还会冒充教官,教大家写写字、骑骑马什么的。朝臣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如今没有什么大事,决定先观望一段时间再行动。
汉自立国至今首重黄老之学,崇无为而治,从这一点来讲,刘彻目前在政治上的无作为,朝臣们还是能够接受的。也有一部分人想鼓动新帝振作一下,顺便让自己也从中有所收获,只是时候未到,也只能忍着了。唯一令大家不太满意的,就是皇帝与大家接触得实在是太少了,整天呆在上林苑歇在建章宫里。
想发发牢骚吧,一群拳头比脑子大的兵爷们不干了--四海未靖,你们这些穷酸就想撺掇着皇帝不理咱们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了?好吧,咱是斯文人不跟莽夫一般见识。于是转移矛头,想拿跟皇帝比较亲的人说事儿。可挑来挑去,就是挑不到合适的人。要说跟刘彻最亲近的,目前就是韩嫣了,无奈这人最近名声好得紧,这时说他的坏话,很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也有豁出去的勇士,话没说完就壮烈了去--欺负了李当户的好朋友,李家兄弟自然不是吃素的。
李家兄弟出手,比韩家兄弟还快。话说大家都是上林、建章常住人口,相互之间比较熟悉。营地的制度是严格按照要求来的,岗哨齐全,夜间也是如此。上林苑的主宫建章宫也是由新兵守卫的--毕竟是以守卫建章的名义招的兵。李家兄弟觉得真要有个什么什么的,站岗的守卫多少会知道一点的。
李当户开始本着爱护朋友的原则,当然内心也有一点疑虑的,刘彻要宿在建章的时候,他们就专调了几个自己比较信得过的人去守夜,顺便旁听一下皇帝到底有没有对韩嫣“不轨”。哪怕李家兄弟冒充值班人员,听壁角听到自己快感冒,都没发现异常--就算有什么异常,值班的卫士都是守在殿外的,那么大的宫殿,除非是声振天外的激烈,或者有双天赋异禀的好耳朵,否则,他们就是想听也听不到啊,你见过哪个皇帝内室说话能被外头人打听到的?李家人却放心了,觉得自己没交错朋友。然后,朋友升级成了自己兄弟。此时听得有人诽谤自己人,哪里忍得住?
不用旁人,就他家兄弟仨,骑马就把人堵路上了,连蒙面这道工作都省了,结果,不用人说大家也都知道了吧?被揍的人,只能自己认了。往上告吧,上头问为什么揍你?怎么回答?说未央卫尉的儿子,在皇帝面前有了名号的人吃多了撑的?还是实话实说,说自己嘴巴不老实,说了不该说的话?结果更糟,被他说的那位,如果真有什么暧昧事,那是一打一打的小鞋递过来,穿到下辈子还有剩。想制造舆论攻势,也没什么人相信。于是,出师未捷先挨揍,长使大臣泪满襟。
“总之,大概就这样了,真是的,我还没动手呢,他们折腾什么呀?”韩则对于自己的阴险计划没有执行就被人抢了先非常不满。挥拳相向,一点美感都没有!笨蛋!莽夫!韩则本想着先在市井传点流言,说是那个误把铁木当软柿子的笨蛋为了挣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就把韩嫣这个大大的好人说成个坏人,韩家人则保持低调不出头,等流言越传越广的时候,再由韩家人表现无辜大度,说这人只是误了自家人,大家不要再追究了……最后,这人的名声就算没有坏到极点,至少,也要有个有眼无珠的评语。
韩嫣听了韩则的话,目瞪口呆。跟李家人,能把关系处在一个不被对方厌恶的程度,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想这家人太实在,这种事情都能为自己出头,以李家在汉军中的名声,自己真是安全到家了。对李家人这种憨直的性格,不免多了些感激。打定主意,要提醒李广,不要在不久的将来,犯下收淮南王重礼的错误--他原是不想管这档子闲事的。至于这个打算将扮猪吃老虎进行到底的阴险哥哥,韩嫣不准备对他发表任何意见。
李广对自家儿子的行为倒没什么,罚都懒得罚,挥一挥手:“天子脚下,你们也是有官职的人了,打人注意拿捏好力度,打死了就不好了。这次控制得不错,下次继续努力。”这位,也是个护短的人。被他认同了,基本上,就是划进他的圈儿里了。
刘彻知道了,却说李家兄弟闲得没事做,罚三个人一个月内花光一千金--买田置地也好,扫荡大街也罢,领人喝酒也成,总之,皇帝出钱,他们花,省得没事儿去揍人--这还是罚么?
长乐宫、椒房殿自然是自己的情报来源,却诡异地对此事保持沉默。阿娇甚至对空气挥了拳头,在她看来,综合各方考量,目前韩嫣和刘彻都还算老实,没有发生让她不愉快的事情。只要刘彻不搞三捻七,阿娇是绝对向着他的,就是韩嫣,也是阿娇比较认可的熟人。如今,老是被人念叨这两人有问题,不是说她这个皇后管不住皇帝么?她也很烦啊。
----------------------------------------
就这样,韩嫣竟是没受什么影响,舒舒服服地继续呆在建章宫里了。
建章宫,比起未央、长乐,显得简陋了许多。如今,却透着干净清新,颇有种空灵神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