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收了冷笑,睁珠子转了一转,哼哼了两声:“知道了。快点吃饭,完了陪我说话。”
周围人等对于皇帝陛下这个“我”字,已经不发表意见了。
“那可不行,有话,臣还留着等明天早上见驾的时候再说呢,现在说了,明天岂不是没话说?那多尴尬?”
“那就先说了,明天再说明天的话。”
“得了吧,陛下还是先回去跟皇后说说话吧。”
刘彻的脸又沉了下来。
韩嫣上去,一手轻抚刘彻的后背,给他顺气儿。刘彻叹了口气,满眼无奈。韩嫣见他这样,有些想笑,手上稍一用力,向门口轻推:“快去吧,天黑了,路上不好走。明天见。”
刘彻有些恋恋不舍,眼巴巴地望向韩嫣,却见韩嫣只是微笑不语,就是没有挽留的意思,不禁有些丧气。
“磨蹭什么呢?事情啊,说开了就好,趁现在正热乎,解开了就是。要是现在不了结,以后再做,效果就没这么好了,心结越积越多,就不好解决了。”
刘彻只得去了。
韩嫣直到刘彻的背影消失,才回过去重新准备吃晚饭,饭菜早凉了--一旁机灵的小宦官忙上前端去热了。
再次捧着饭碗,韩嫣感叹--真是麻烦的日子。
再麻烦,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于是,知道内幕的,便开始围绕这一次皇帝夫妻吵架,有所算计了。
气冲冲的跑进建章宫,出来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是个人都看出这里头的门道来了。
窦太后、大长公主、阿娇这边没听到谈话的具体内容,却看出了韩嫣对刘彻的影响力,可也放下心来,两位年长的从利益角度考虑,认为这样很好。阿娇被这两位至亲瞒得死死得,见刘彻从建章回来就跟自己服了软,也觉得韩嫣劝导有功。
王太后这边,有了阿明这个耳报神,也算是知晓了一二,觉得韩嫣说的话很在理,直指太皇太后这个最终原因,倒对两人关系之类的问题没考虑太多。然而,终是觉得不保险,忍不住跟平阳再商量一下候补儿媳妇人选的问题。
事情,就此揭过。至于留下来的痕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于是就在这样的令人不安的平静中,策论开始了。
66.人才
据说,21中国现行的公务员考录制度是学习的西方,西方最有名的公务员考录制度就是英国的文官考试了,而英国的文官考试是学习的当时被他们用鸦片和坚船利炮打开国门的清王朝的八股取士。所以说,中国传统的科举考试制度,是人类一大财富--虽然考试内容不咋地,可这种形式还是不错的。
所以,建元元年的这场人才选拔,与后世的公务员考录,颇有相似之处。
汉代没有八股取士,但是在韩嫣看来,眼前这次荐才大典,其实比八股更具科学性。选是第一轮地方选拔,粗略考察一下出身、学问、人品,然后就是送到长安来笔试--当然也有自己跑长安来诣阙上书,然后刘彻觉得写得不错的也允许参加笔试,或者一高兴了笔试都免了就给个小官当当--笔试也分几轮,第一轮大家答的题都差不多,择其选者刘彻再根据自己的判断出第二轮的题,这时的题目就各不相同了。答得差不多的,也有官做,如果还有刘彻兴趣非常大的,就再出第三题。最后,刘彻非常喜欢的,会召来直接面试。
韩嫣被拉来一起阅卷,一大堆惊人的名字闪了出来:东方朔、公孙弘……以及董仲舒。
刘彻本对儒家很感兴趣,很想以儒家来对抗黄老。待听得韩嫣对于儒家与黄老学说之争的背后分析,又不想让儒家一家独大--坏秦始皇名声的,以儒家居多。
但是,这时儒家已经是很盛行的思想了,朝中大臣多习之,而且儒家说得还是有很多事情是有道理的,便是拿到后世,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当年五四运动,高喊打倒孔家店,到最后,还是得吸取儒家积极的方面。儒家本身,也不是很糟糕的事物。只是,扩散开来的影响,不太好。
怎么说呢,从学术层面上讲,儒家很有可取之处,但是从政治、社会层面上讲,让它一家独大很可怕。任何一种学说的独大,不但独大,还排斥其他学说,就会形成整个社会思想的僵化,人们的思维就会固化,社会很容易停步不前。最终,落后,就要挨打。
而大多数人,看的都是学术层面,拿两家学说一比,得,这个比那个好,大家就一窝蜂地扎堆儿推崇一家了。至于这背后的社会、政治恶果,几乎没有人去考虑,所有的辩论、两家的互相攻击也都是集中在学术上的拌嘴水平。揭开这层表皮,看到后世影响的人--还没有。
要知道,学说,并不是标准。而大家,都把学说,当成标准了。然后,又把学说、标准和政治混为一谈,把理论性的学说与实务性的治理国家当成了一回事儿。
儒家讲尊君,讲天下礼乐杀伐当由天子出,黄老却说小国寡民、无为无治。单这一点儒家就强了黄老太多了。
再者,不少儒生的对答都很不错,在汉代看来,这样的人不用实在是可惜了。因此,刘彻还是决定给这些人一个机会的,至于那个恶果--就像韩嫣说的,学说与朝臣其实是一回事儿,用哪个不用哪个,拉哪个打哪个,捧哪个晾哪个,用哪个来制衡另一个,是从事皇帝这个职业的必备的基本技能。什么?你说也有不会的?那他就不合格,你瞧那不会的,哪个不是活得凄惨?
这个决定不能说不对,而且还算不错了,至少,他还没想让一家独大。不过韩嫣还是担心:大臣可以说不用就不用,实在不行,咱编个借口诬陷他一下,搞臭了名声,夷他三族,都很简单。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多得是。哪怕你再能干,咱们三个人做你一个人的工作总工可吧?还分了权,便于平衡。可学说这东西,一旦铺散开来,深入人心,想拔的时候就晚了。不行!得想个法子。韩嫣开始动脑筋。
这边,刘彻还在挑卷子。果不其然,董仲舒,还是让刘彻给看上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庄助。
韩嫣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这个庄助是谁,直到看到此人籍贯,方才大悟--这是严助啊~因为来自南方,最后跑去平南越、东瓯的那位,跟卫舅舅一起的说。他怎么就改姓了呢?再想,想、想、想,想起来了!很想骂娘,东汉明帝,姓刘名庄,于是,为了避他老人家的讳,这庄助连姓都被改了。还好,现在离汉明帝的出生还有近两百年,庄助,还叫他的庄助,姓他原来的姓。想到这里,不禁同情起庄助来了,趁着人家还没当皇帝,再多姓几年庄过过瘾吧,可怜。汉明帝真是坏人!
再看看刘彻,这也不是个好人!因为他叫刘“彻”,所以,汉代二十级爵最高的一级原本叫“彻侯”的,就改叫列侯了。刘彻他爹叫刘“启”,于是着名的商代贤王微子“启”,就改叫微子开了……囧~他们一家,怎么就不起个偏僻点的名字呢?非要起个常用字来制造麻烦,挑战大家的语文水平!讨厌!
这边,刘彻正阅卷阅在兴头上,倒没有计较韩嫣不礼貌的眼神。“乖,别闹了,一会儿看完了,咱们去上林玩儿。”
靠!什么眼神!我哪里跟你闹啦?!韩嫣生闷气,实在想不通刘彻为什么会这么说话。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刘彻说到做到,刷刷批完了卷子,挑出合意的,给了官,更合意的,接着出下一题,至于不喜欢的,直接让人打道回府了。卷子也不多,就百来份,一会儿也就批得差不多了。
只是中间有个小插曲,东方朔是自己上书来的,他那竹简,沉得压死人,刘彻心急,看了第一段东方朔的自白:“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如此自夸,令人无语。刘彻却说:“这人倒有点胆量,敢跟我这么说话,不过有点儿狂,得磨磨性子先让他待诏公车呆着吧。”
说完,就拉着韩嫣跑上林骑马去了--批了这么多份卷子,他也累啊。韩嫣一边跟着刘彻去上林一边腹诽,东方朔固然是狂生,你这性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说风就是雨,该磨的人,是你吧?
卷子在刘彻这个考官,与许多准备“货卖帝王家”的考生之间来来回回了几遍。终于董仲舒的“大一统”让刘彻眼前一亮了。这观点,并不是很新颖,《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不如人家董仲舒说得让刘彻觉得听起来舒服,而且这“大一统”的说法,从《春秋》里引出来,有理有据,确实有震耳发聩的效果。刘彻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用这个人。
望向韩嫣的眼神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定了定神,命董仲舒为江都国相。韩嫣眉毛一跳,如今的江都王就是史称的江都易王刘非,史上告韩嫣状的那位。董仲舒遇上江都王……这两位可都是韩嫣潜在的危险敌人啊。是的,董仲舒也是,他那独尊儒术,让儒家思想盛行,韩嫣可是在儒生嘴里成的侫幸啊。
不过,刘彻真的是很待见董仲舒啊,一出手就是一国之相,虽然是藩王之国,可比东方朔那个待诏公车,实在是强了千倍不止。代表皇帝的相,便是刘非也要礼让三分的,这世上,能上这位以勇武有名的藩王礼让的活人,实在不多。
为么自己在汉宫提心吊胆,一点儿也不敢行差踏错地混了十几年得个上大夫还要被人背地里讲闲话,这董仲舒一出手就得个相还要被大家称赞?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韩嫣有点小心眼儿了。这样的策论,韩嫣自认,也能写得出来。与诗词不同,韩嫣认为观点这东西,你学习了接受了,那就是你自己的知识结构,只要不太无耻地四处宣扬是自己首创,偶尔拿出来讲一下,他还算心安理得--理论就是用来传播的。
韩嫣也瞧见了刘彻的神情变化,心里撇撇嘴,心说:我搬个小板凳,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看他拿天命来压你的时候。然后,低头装老实。
其实吧,哪怕只有十七岁,刘彻毕竟还是个很合格的皇帝,虽然董仲舒最后的策论很合他口味,他也没忘了韩嫣那令人心惊的言论,再一看董仲舒满篇“孔子”、“《论语》”也有些犯嘀咕的,最终,权衡利弊,还是决定要给董仲舒一个机会。
当前的主流学说,就是儒家和黄老这两样,其他申韩之术的法家,被卫绾的合理理由给拦了,墨家之类又提不上台面,只能这两家挑大梁。目前黄老太盛,儒家虽然劲头足,不过还是在野学说,刘彻还是想用儒家压一压黄老的。不过,他也是听进了韩嫣话,把原本彻底打压黄老的心思给压淡了,改成制衡。所谓制衡,也是要扶一家对抗另一家,然后让两家打擂台的,如今就是扶儒家对抗黄老,但是也存了心思不让儒家太强大。
一堆应对的人里,除了令人羡慕地成为了江都相的董仲舒,还有一位令韩嫣死了N多脑细胞才想起他是谁的庄助,他被升为中大夫,在同龄、同列里算是乘直升机的速度了。
韩嫣本来是挺想结交这位人才的,敢跟田蚡硬扛啊,还主张发兵的啊,也算维护国家统一的人才啊。无奈人家太拽,大朝会,他敢当面责问比他高不知多少级的官员,诡辩技巧高超得很。见了韩嫣也是鼻孔朝天,韩嫣无奈,只能熄了心思。有才华的人,都是有傲气的,巴结,是巴结不来的,至少不是韩嫣那点巴结人的水平能巴结得上的。被刘彻选上的人,都是些自己上书皇帝或者是郡守、列侯主动推荐的,没有自己到京城来跑官求人引荐的,真是想要的求不来、不要的不用求。
新一轮选拔结束的时候,刘彻身边多了不少大夫、侍中类的人物--这两个职位没有定额限制,嗯,也不算什么实缺,说穿了就是陪皇帝的差使,皇帝奋发向上了,他们就是陪皇帝议政的,皇帝贪图安乐了,他们就是陪皇帝玩的。一群俊彦本着展现自己风采以及士为知己者死的理念,拼命想表现自己。突出的表现方式,就是提各式各样的新政建议,这些人多半是儒家出身,这建议也就离不了儒家的制度,满耳朵的这些提议里,出现最多的就是儒家的仁义道德、礼仪规范之类的东西。
刘彻对他们的治国理念如今并不是全盘接受的,不过,他对于儒生提到的制明堂、定礼制、改服色、定正朔,还是非常有兴趣的。同时,儒生推崇帝王的专政,不让妇人干政,更是说到刘彻心坎儿里去了。
有心再细说吧,又记得哪一家学说都不能太宠,当下打定主意,不让儒生在某些方面指手划脚,至于礼仪等装门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办吧。刘彻的面子,很重要……为了面子,容忍某些人,也是可以的。当然,因为失了面子,而讨厌某些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着进进出出,围绕着刘彻打转的新进人员,韩嫣直想笑。咳、咳,读个研还要尊敬一下师兄师姐呢,进了屋子,咱不坐,师弟师妹就没有一个会先坐下的,倒不是不敢,而是基本礼貌啊。如今可好,虽然韩嫣在长安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了,这名声也不坏,可诸位新进人员却不买账。很有些大家抱成围,紧密围绕在皇帝陛下身边,把那个谁谁谁排挤出圈子的倾向。
他们有些敌视韩嫣,也算正常,绝大多数人都是外地来的,韩嫣那点在长安很好的名声,还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去,因此,就把韩嫣当成个没什么本事,只是因为跟着皇帝时间久才蒙皇帝多看几眼的人,而且,还占着高位,你尸位素餐!如今,大家这些治国之材来了,韩嫣这个关系户,也该自觉站远点才是!
韩嫣忍笑忍得抽嘴角,要说这些人,本事也是有的,只是初入朝堂傲气有些过了,用刘彻的话讲就是“得磨磨性子”,长安的水,深得很呐,小同学~
记得前世有个笑话,清代北京城的老裁缝做官袍,是要会看人的--刚入官场,春风得意准备大干一场的,他的袍子前摆要长、后摆要短,因为走路总是昂首挺胸,目中无人的,要是按正常衣服的做法这袍子穿上去后摆拖地,前摆下沿就能到小腿,整个靴子都露出来了,歪七扭八不成话;过一段时间,碰了壁的,蔫头搭脑、垂头弯腰,同理,后摆要长、前摆就要短了;只有真正熟谙官场规则,做到宠辱不惊的人,才要按正常身形去做衣服。
眼下这些人,却是要按第一种做法来缝衣服的了。韩嫣看看大家斜眼儿看自己的样子,决定不去提醒他们了--年轻人,还是要接受点挫折教育的。他们要是谦虚点儿,以韩嫣的鸡婆性子,保不齐就多嘴了,如今,既然人家不待见咱,咱也就不用上赶着讨好人家,让人家觉得咱多管闲事对吧?人都是有点儿脾气的,韩嫣也不例外,别人不待见自己,他也不会就这么不要脸面地巴着人家。
而且,韩嫣还有个比较阴暗的小心思:这么些人围着,刘彻也就没功夫关注自己了,嘿嘿,金蝉脱壳,溜去建章营接着训练吧。
这么想着,韩嫣悄悄地跑了,临走朝春陀使了个眼色。春陀点头,表示明白,陛下问起了,老奴替您应着。
看着韩嫣走远,春陀再看看宣室内的新鲜热闹,暗中摇头,他要是看过《大明宫词》一定也会冒出一句:“瞧,又是一群送死的。”在皇帝面前多嘴的人,从来就没什么好下场,前面有个晁错前扑了,后面,瞧,这勇士又后继来了。嚷嚷得这么大声,你们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送不送死的,韩嫣不发表意见。只要他们能吸引刘彻的注意,韩嫣也是欢迎的--跟刘彻在一起,韩嫣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感觉的,毕竟,刘彻待自己很够意思,又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嗯,有些尴尬。或许,尴尬的只是韩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