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接电话,他却把手机牢牢地抓在手里。
我说:"可能是小吴打过来的,店子要进货,明天我去株州。"
他说:"明天我要去北京。"
我说:"又不是要你去死。"
他说:"比死还难受。"
我说:"真搞不清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说:"你可以不搞啊!"他把手机丢给了我,叫:"你走啊!你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我捡起了手机,说:"你神经病。"
他说:"我不神经。"
给小吴打完电话,又给姨妈打了电话。小皓始终没有做声,眼睛盯着火苗看。
看了很久,突然说:
"哥,凤凰涅磐必须要在火中自焚吧?"
我说:"那是古老的佛教故事,其实自焚比喻的是某种磨难。"
"恩。"他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磨难......"
【五】
填完最后一根柴,我说:"进帐篷吧,很晚了。"
他说:"是啊,很晚了。"
说完一翻身进了帐篷,并且把拉链拉上,把我关在了外面。
我说:"外面很危险的,听说河里面有河妖!"
他在里面喊:"河妖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象张国荣那个样子的?"
我说:"象你一样的。"
他说:"那很好啊。"
我说:"好可怕的。"
他说:"你害怕么?"
我说:"是啊。"
他哈哈大笑:"你没发现么?"他拉开拉链,"河妖也很美丽啊!"
我说:"是吗?"
帐篷很小,里面只有一个睡袋。
他自然而然地躺在我身边,枕到了我的胳膊上。
他说:"哥,我知道你在网上发过很多文章。"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看到了。"
我的心便猛地一下沉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没有人知道。
那些冗长的或者简短的字字句句,那些蘸着失眠夜色中嗟叹或呼喊的痕迹的点点滴滴,那些昭示着我走向另一片天地的文字。我一直以为自己含着一个秘密,我可以含着它老去死去。但是他还是知道了。
唉......我的表弟。
"你看那些干什么?!"我恨恨地说。
他不吱声。
我猛地坐了起来,摸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他"啪"地一下打亮了火苗,帮我点燃了烟。
我苦笑,"那些都是胡编乱造的,好玩的。"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嘴都木了。
他小声地说:"我又没说是真的。"
这世界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
但我欣赏她们的美丽,认可她们的优秀,也尊重她们的存在。
只是我的世界里可能原本就没留一份空间给她,一个她或者几个她。或者有,但是我不知道。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婚姻的压力社会的责任道德的评论时时刻刻逼迫着我,这中间还持久地一次犹胜一次的夹杂着亲朋好友热心的游说和期盼。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很困惑。我想做我自己,但我觉得有时候自己又不允许。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躺下了,小皓一直坐着盯着我看。
我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他梦呓般说:"哥,你长得象李登辉。"
"什么?"
"哦,不!"他吃吃地笑,说:"开玩笑啦!其实你长得象成龙、象周润发、象梁朝伟、象冯德伦、瑞奇.马丁......"
天知道他怎么会崇拜那么多的男明星。
我不知道自己象谁。
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
想想自己二十几年活过来了活得真失败。懵懵懂懂地读书毕业,然后开店子,专门购进便宜的服装钉上名牌标签去诈骗别人的钱财,然后不结婚,然后专门发无聊的文章赚取感情丰富的人的眼泪,然后在这里抱着表弟发呆。
于是我沮丧了。沮丧的时候我总想逃,尽管我无处可逃。
我猛地把小皓推开。
这一次他竟出奇地乖顺。
很久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说:"哥,你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我的样子很可怕是吗?"我冷冷地说。
"不。"他说:"我喜欢死了。"
天。他说他喜欢。
现在的人啊。
他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故事......在那个网站里,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你......"
我第一次在网上发文章的时候,正是我跟小美分手的前夜。
唉。那篇多事的文章。
【六】
文章的题目是《我的呼喊》。
文章的开头我引用了禅学大师的一句话:
玫瑰就是玫瑰,莲花就是莲花,只要去欣赏,不要去比较。
我说同志与非同志就是这世界里的玫瑰和莲花,都是客观存在的,都应该拥有同样的认可和支持。
然而,在现实生活里,我不敢承认自己是GAY。
所以我在呼喊,在文字里无声地强烈地呼喊。
可是我不想这呼喊被亲人听见。
我只是怕他们伤心。
事实却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至少他知道了。小皓。
我回头看他的脸。他的双眼中有一抹玫瑰红色。
他说:"咱们谈谈吧,哥,咱们谈谈好吗?"
我说:"没什么好谈的。你能睡就睡,不能睡就醒着。"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那我就自言自语吧。"
他象是在做电影里的对白,语气不紧不慢。
"很久以前,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爱上他的。那时候我很小。爸爸死的那一年我十一岁,那一天正好是鬼节。我很怕过鬼节,因为一做梦的时候,就感觉有人拉我的手。后来我猜想不是人拉我的手。那是爸爸。是鬼。
人死了总会变成鬼的,从古时候到现在都是。
可是我害怕,又好象是不怕,因为每年都要过这一天。快到鬼节的时候,我很紧张也很兴奋。我躲着它,也盼着它,我不知道那算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晚上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醒了,一伸手,我就抱住了他。我才发现自己梦遗了,睡衣上床单上都是。
睡的时候明明是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却是两个人了。原来他怕我会害怕,来陪我。
我好喜欢他,靠着他的肩膀好安全。但我又恨他,心里面觉得是他破坏了我的梦。虽然那梦一点都不美好,可它是我的。
后来,我们班级里的女生递枝条给我,让我去约会。我去了,一点儿心情都没有。我们还去吃了比萨饼,在江边的小树林里坐到了半夜。那女孩子突然亲了我的脸一下,我一下子把她推开了,不知道为什么......
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完了。
我爱上了他。
哥......"
"行,故事不错。"我突地打断了他。我在听的同时几乎时刻都在克制着想打断他的冲动,但我终于克制不住了。我的语气很轻很缓却很冰冷。
"你啊。有编故事的天分。"
我打着哈哈说,仿佛恢复了平常从容的状态,但我的手心里却全都是汗。
他再次凄楚地叫:"哥!"
我猛地站了起来,把帐篷掀翻了。
夜风竟然很大,满是河水的腥味儿。
我站了很久。他也坐着一动不动。
后来我俯下身轻轻地说:"小皓,咱不闹了,好不好?现在回家,明天我送你上火车。"
"恩。"他抿着嘴角顺从地用力点点头。
"那就好。"我动手收拾东西。
"可是,哥......"他突然叫:"我--"
我猛然转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的话淹没。他挣扎着含糊不清地"呜呜"说着,这句话我们没有听清。
我捂住他的嘴,不敢松开,任凭他打我、抓我、撕扯我的衣服。两个人在一派狼籍中翻滚,直到精疲力竭。
然后我松手了,两个人在黑夜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突然笑了,很大声,很清脆。那笑声象一道有节奏的闪电,长长的闪电。
笑声过后,他一翻身,抱住了我。
他的样子万分狼狈,头发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脸上粘满了灰尘和泥土,嘴角一丝被我指甲破的伤还在渗雪。
他看着我的眼睛,以坚不可摧的语气说:"哥,我爱你!"
"啪"!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倔强地转头,仍然盯着我说:"我爱你!"
"啪"!我又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的泪水一下子漫出了眼眶,含着泪他仍然说:"我爱你!"
我打他,抡圆了胳膊,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他。就在我迟疑的刹那,我发觉我抱住了他。
他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地说: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爱你。哥,我只爱你,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我埋在心里太久了,太久了。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得好苦......"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涌出。夜风呼啸的苏仙河畔飘荡着呜咽。
【七】
出租车缓缓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
小皓静静地靠在我的怀里,恢复了孩子气的安静。
等我们进了宾馆房间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明白,我错了。
落地的红色窗幔遮住了所有星光月光,橘黄色的床头灯光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牵着他的手在莲蓬头下清洗彼此的身体。他一把抱住我,说:"哥,这是我的第一次。"
淋着温热的雨,捧起他的脸,我说:"我也是。"
赤裸地躺在床上,拥抱在一起,他开始吻我。
我竟然全身发抖。
我再一次挣扎着坐起,说:"我始终也忘不了我是你哥。"
他用舌头轻挑我的鼻尖,迷醉地说:"可是我爱你。"
唉。
就这样,就这样了。
我点燃一根烟,很深很深地吸一口,然后任凭烟灰掉在地毯上。
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象虚脱了似的。
小皓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儿。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无声息地穿上衣服。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逃出了宾馆,逃进了黎明时分茫朦,一个人坐着出租车在城里的熟悉的和陌生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我无声的叹息。
但感觉肩膀有点儿痛,撩开衣服,浑圆的肩头上竟有小皓的齿痕。
我......
他痛得咬伤了我,但还是拼命地迎合。最后喷洒了四处的灼热,巨大的快感淹没了伦理道德。
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说明自己心中的沮丧和嫌恶感,但是我知道我是爱他的。这真是件荒唐到了极点。可笑到笑不出来了的事情啊!我快要疯了。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我才躲在店子的仓库里给姨妈拨通了电话。
"小皓......回来了吗?"
"还说呢?!你们昨天晚上到哪儿去疯去啦!回来的时候象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似的。小皓走路时一拐一拐的,看看腿上又没有伤。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脸也热得烫手,额头上全是汗水。
"小皓没事儿吧?"
"睡啦!"姨妈说:"刚帮他收拾完东西,准备下午走呢。以后可没有时间让你们再出去疯啦!下午过来送他吧!"
挂断电话我的心仍然在狂跳着,很久很久没有平息。
下午四点钟,我来到了姨妈家里。
小皓显然已经整理完毕,换了一套崭新的"李宁"牌运动服。
衣服有点儿大,他就显得更瘦小了。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嘴角已经结了痂,但精神状态却是很振奋的样子。看到了我进来就说:
"哥,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送我了呢!"
"怎么会。"我故作自然地笑笑说。
姨妈在一旁催促说:"要走了,开学人多,还是早点儿到车站等着吧!"
小皓却一把拉住我,说:"到我房间里来!"
进了房间,他一下子把姨妈关在门外,姨妈嘀咕了一声,"神秘兮兮的,还不让我知道。"
他兴奋地说:"哥,下午的时候我在网上发帖子啦!"
"哦。"
他说:"帖子的题目是《表哥可以和表弟相爱吗?》"
"哦。"
他说:"你去看吧!就有人回复了。"
"哦。"
他仍热情不减地说:"他们说没关系的......不会影响优生优育......嘻嘻......"
我说:"小皓。"
他说:"哥你会到北京看我吗?"
我说:"小皓你......"
他说:"我希望你去,真的。要不我一个人好怕的。要不,我就回来看你!"
我说:"小皓你不要这样。"
他说:"哥,我爱你。"
我说:"哦。"
他说:"我的后面流血啦!现在垫着卫生纸呢。一会儿我背着挎包挡在后面就不会有人发觉了!一点儿都不痛,真的。"
我的一大串眼泪便掉下来了。
他说:"哥,你哭了。"
我说:"对不起,小皓,对不起。"
他说:"别这么说,我愿意的。"
他还是个孩子,特别是开心的时候。
他现在就很开心。
为什么,为什么呢?
姨妈在外面敲门了。
我迅速地掏出一个礼物塞在他的手中,他却在同时一下子抱住了我,在我脸上深深地亲吻。
那礼物摔落到了地上,碎成了若干块。
"什么?"
"玻璃。"
一只玻璃的苹果。曾经是我床头最心爱的饰物,小皓曾经向我讨要过的。
记得一部港剧说过。
我们的爱情就象这只玻璃的苹果,如此透明精美,也是如此脆弱。
"别管它。"他仍旧亲我。
姨妈在外面敲门。
【八】
送别的还有几个小皓的同学。
鲜活白净的脸上隐约挂了泪滴。
火车启动的刹那他突然扑到了窗子玻璃上,嘴里喊着什么,但封闭的车厢也封闭了他的声音。
那么多双挥别的手,象一片摇动着的丛林,在丛林缝隙里我捕捉他熟悉的身影和眼神,捕捉到的是越来越真实的离别。
我不能呼喊,不能表白,我只能隐藏自己所有的难过和失落。
回来的一路上我准备随时躲进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去,或喘息,或感叹,而姨妈却象个影子似的跟着我,突然,我惊觉到了她的孤独。
"孩子长大啦!"她叹着气说:"真的长大了。"
我看她,她好象在瞬间老了很多。寡居了这么多年,她唯一的指望不就是自己的儿子吗?我就越发地惶恐和愧疚,胡言乱语地说:
"那......我......你怎么还要送他出国呢?"
"不出国干什么?!"一句话好象惊醒了她,她又恢复了平时女强人般的姿态,"现在知识多重要啊!中国就要入世了,不了解外国的文化经济,将来喝西北风啊?......不行,一定要让哀叹把学习搞好!你隔两个星期到北京帮我看他一下!"
"啊......"我说:"我......还得照顾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