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问他听到了什么,这只会让我更难过,令我受到更多嘲笑。我装作毫不在意,并接受了他安慰我的好意。
十分钟后,狼牙和枪火按时回到车队。这是一个空城。狼牙说,什么人都没有,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存活的迹象。这个结果令大部分人感到失望,没有人意味着没有对抗,没有需求,没有追猎游戏,最重要的是没有新鲜食物、水和女人。
我们决定先把这里彻底扫荡一遍,看看有什么值得收集的宝藏。狼牙宣布这个计划之后,我们围坐在树林里享用了一顿晚餐,随后开始整顿装备,白象牙不断发出蠢蠢欲动的低吼,夜幕降临后,它的双眼像一对发亮的玻璃珠。
“两人一组,把有用的东西集中起来,随后决定如何分配。”狼牙说,“要是遇上麻烦,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其中过程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我和枪火一组,显而易见,这是个糟糕的组合,因为我始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疯狂起来,他是我们之中最易失控的一个。不过幸好这只不过是一次搜索,而不是屠杀。我们很快进入小镇,留下刺客小狐守着车和行囊。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相遇,否则我一定会努力使整个经过更加平和友善,即使没有爱与温情,至少不该充满敌意。可是那时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跟在枪火身后,沿着小镇荒废的道路向前走。夜色中气氛诡异,不过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寂静,鹅卵石的道路两边,植物从缝隙中向外疯长。要是无人清理,迟早有一天这些弱不经风的藤蔓会变成怪物攀上楼房,从打开或破碎的玻璃窗之间闯入室内,最终覆盖一切,成为一片绿色的植被。我仔细看着脚下,留意可能会被绊倒的根须,经过一段难走的泥泞之后,枪火停下了脚步。
我们站在一幢恢宏的别墅前,背景是漆黑的夜色和大树枝杈,月光下隐约可见建筑的轮廓。这景象真是令人难忘,就像惊悚电影中的场面。
枪火说:“让我想到那些专吸人血的杂种,还有娘娘腔的英式英语。”
他说话又粗又响,毫不掩饰,要是附近有人,准能听到他的声音。可他不怕被发现,对枪火而言,遇到敌人只有两种结果,杀了对方,或者被杀。他走在前面推开了大门。
庭院的门没有上锁,几只丧家的虎斑猫在附近转悠,毛色暗淡皮包骨头,但是眼中仍然不失警惕。枪火一脚踢开其中一只,可怜的小家伙发出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尖叫消失在黑暗深处。这里破坏得很严重,到处是碎玻璃和毁损的盆栽植物,看来已经有人领先一步,把这附近搜了个遍,枪火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踢开房门,他从一堆翻倒的抽屉上跨过去。
“有人么?”他轻松叫道,回应他的是一群四处逃窜的老鼠。
看来这里不太可能有活人,但是我希望至少不要遇上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们分开行动,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把别墅搜索一遍。枪火向我使了个眼色,随后独自走上柚木楼梯。我从起居室开始察看,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正在熟睡的东西。不幸的是,尽管我心中不住祈祷,却还是遇上了麻烦: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斜躺在沙发上,手中紧攥着发黄的报纸。他的腹部开了一个洞,一些蠕动的白色蛆虫正在里面做巢。
他应该死了很久,腐烂在迅速蔓延,一股臭味弥漫在四周。我忍不住掩住鼻子,转开视线。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我却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眶完全凹陷下去,露出骷髅的形态,一只眼珠已腐烂,另一只却顽固地瞪视着对面。也许那是一只义眼。我转头往边上走,绕过沙发。走廊上有一排衣橱,积满灰尘。这种老式衣橱在以前的电影里常能见到,橱门上雕刻着对称的花和卷曲的叶子,精美昂贵,价值不菲。长长的走廊连着幽深的黑暗,我抬高手电筒,想尽量让光线照射得远一些。白光照出一片跳动的灰尘,我轻手轻脚地走,不发出任何声音已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习惯,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习惯时刻警惕周围不存在的敌人。
在这种假想的危险环境中,我来到了储藏室。这里大概是毁坏得最严重的地方,饥饿的不速之客总是最先光顾储藏室,这样他们通常总会得到些好东西。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两边的架子,一些打碎的广口瓶陈列在架子上,还有几个过期罐头,一大盒变质麦片(就是孩子们最讨厌的那种熊仔牌)。下层柜子同样积满灰尘,几只老鼠飞快地沿着橱物柜边缘跑进角落的缝隙。整个储藏室臭气熏天,臭味大部分来自于食物腐败和啮齿动物的尸体。在光线可以照射到的范围,随处可见蜘蛛盘踞结成的网,死去昆虫的干瘪外壳挂在那里,偶尔空气流动让它们摇摇欲坠,好像立刻就要复活似的。我匆匆扫视了一遍这个储藏室,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这个结果并未令我失望,相反,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油然而生。我想着一个问题:没有食物。紧接在这个问题后面的另一个问题是:要是永远没有食物呢?然后是:我们能活多久?还有:我们会死吗?
这些问题带有惩罚意味,不只是对我自己,也对其他人。一想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会觉得非常痛快,不过他们可能也存有同样想法。
转了一圈之后,我把灯光转向门外,准备离开这个幽暗的害虫之家。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其中一扇矮橱的门发出“咯吱”一声。这轻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储藏室中如此响亮,让人震惊,一下引起了我的警觉。起初我认为那一定还是老鼠,笨拙大胆的啮齿动物之类,甚至很可能是一只臭鼬。可是当我把手电筒转向地面时,却发现了几个脚印——灰尘上的脚印,匆忙间留在那里。这些脚印很小,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女人,总之是我能轻松对付的那一类人。即使如此,我依旧不敢大意,把手电筒放在地上,举枪对着脚印指向的那个矮橱。当我握住橱门的把手时,手指被灰尘刺激得痒痒的,仿佛蚂蚁在乱爬。我猛然把门打开。
一瞬间,一双惊恐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蓝眼睛,属于孩子,又大又圆。女人在这个时代已成了稀罕物,孩子则更少。未成年的孩子抵抗力不足,体弱多病,容易罹患恶疾,最开始感染病毒的都是孩子和老人。
我望着眼前这个蓝眼睛的男孩,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有多大?看起来也许只有十岁,或者更小。他的目光从恐惧变成仇视,在我还未决定如何处置时,他抬起头,冲我吐了一口口水。
“滚出去!”他说。
04.相遇
楼上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枪火应该已将卧室翻了个遍,他很快就会下楼来大肆破坏以发泄一无所获的怒气。我想到楼下的衣橱,他会从那里开始放火,把这幢别墅烧个干净。
孩子的唾液还留在我的鼻梁和脸颊上,他吐得不够远,但已足够表达愤怒和鄙夷。我不明白,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应该表现得更无助,更害怕,更可怜,像一只无辜的小狗,可是如今他的样子却像狼的幼崽。我们四目相对,这种对抗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我向他伸出手去,试图把他从那个小小的堡垒中抓出来。他对我伸来的手充满厌恶,手心向下暗示这是一个被动动作,无视他的意愿。我确实只想把他弄出来,我忘了什么时候曾柔声对孩子们说过话,也许我看起来就很凶。他采取了一个防卫的姿势,往里缩了缩,举起胳膊挡在门框上。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我们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当我抓住男孩细小的手腕时,储藏室外有人闯了进来。我以为是枪火,可是我猜错了,迎接我的是一下来自对手而非同伴的重击。我的头部被击中,耳边传来钢铁似的回响。我捂住脑袋,他又使尽全力将我推开,我踉跄着跌进结满蛛网的黑暗中,背部撞上了储物架的边缘,但这并未能挡住我的坠落。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之后,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我失去知觉,可随之而来的剧痛却又让我清醒过来。我用力睁开眼睛,伸手擦了一下额头的血。
真是出乎意料。
小男孩迅速从柜子里爬出来,这时他似乎就像个诱饵,我还想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他的帮手是谁,可是一道耀眼的白光夺去了我的视觉。手电筒的光线正对着我,在一层层圆形的光晕下,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黑暗中的对手问。
这个问题真傻。枪火一定已经下楼了,刚才广口瓶打碎的声音毫无疑问惊动了他。枪火是个善于使用诡计的人,他会装作友善接近对手,也会直接从背后开枪。两种策略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如何,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存在阻力。
“我告诉过你不要独自出来。”“对手”说,他的声音充满责备,这推翻了我认为是一个狩猎陷阱的猜测。听起来他倒像个合格的父亲。紧接着一声霰弹枪上弹的滑膛声,他又说:“外面很危险。”
“我知道。”孩子回答,“我只是回来拿东西。”
“下次别再这样,我们会为你担心。”
“好的。”
我故作虚弱地听着,这些温馨的对话让我难受得想呕吐,我的脑子被揉成了一团。
——我们会为你担心。
时间好像回到以前那段无聊的日子,那时人人都爱这么说。
我想起了爱玛,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整夜在客厅等我。她的眼袋又深又厚,白发苍苍,一脸愁苦。她会为我开门,然后用亲昵的责备的口吻说:“我们担心你。”
我是怎么了,头部的感觉有点奇怪,晕乎乎的。我还没搞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打伤了我哪个部位,可已经来不及了。我呕吐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
一定是枪火。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眼前手电筒的白光晃动,忽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温度却出乎意料的高。我听到一阵乱糟糟的打斗声,中间还混合着几下枪响。枪火大声冲我喊,快抓住他。随后小男孩叫了一声。我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了,有个人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从这时起,一切都在高速运转。
我抓住了“对手”的肩膀,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可他的力量也一样强,手肘向后给了我胸口一下。我们一起摇晃着,向一边倾斜,失去了平衡。
我的脑袋生疼,肋骨也一样,可我还是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出于私心——我讨厌他如同父亲一般的亲昵口吻,我想勒断他的脖子。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在这期间我的头从晕眩变成了疼痛,他肯定打伤了我,否则不会这么难受。我试图也那样给他来一下,但忽然之间周围又亮起来。枪火打亮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那个小畜生跑了。”枪火怒气冲冲地说,“看来刚才我们完全看漏了。”
他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吓人。他用枪对准“对手”的额头,目光凶狠残忍。
“你们有多少人?在哪?”枪火问,接着又狠狠揍了他一拳。
“对手”的脑袋往旁边一侧,我听到他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光。”枪火严厉地说,他总是这么理直气壮,“还有那个小畜生,等我抓到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相信枪火的话,他从来就不喜欢孩子和狗,随便什么摇尾乞怜的动物都会招来他的暴力对待。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显得柔弱无助也一样会遭到鄙视。
“能站起来么?”枪火不耐烦地望着我,他刚看到地上的呕吐物,“我们先把他带回去,狼牙会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我站起来,仍然不敢放松手臂,我不知道此刻放松是否会失去控制“对手”的力量。枪火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他认为我一开始就太大意了,所以才会脑袋开花。这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甚至不打算过来助我一臂之力,自己转身往前走去。
他的态度让我更加烦躁,我呼出的气息在“对手”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他颈部的肌肉一下绷紧。这时,那种晕眩欲呕的感觉又来了,我的手臂稍稍一松,“对手”立刻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开始往后猛撞我的肋骨。我疼得叫了一声,彻底松开手,抓住身后的架子不让自己摔倒。
“妈的。”枪火说。他侧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我对他的怒目视若无睹,这次不是装的,我想我的肋骨可能出问题了,若是手不在一定的位置就会疼得直吸气。“对手”朝枪火的左脸打了一下,又快又准。我看到枪火伸手捂住脸,手指间露出的眼睛却充满仇恨。他举起手中的枪,但“对手”还是快了一步,以极快的速度弯腰捡起掉落的霰弹枪,一声巨响后,室内又变成了一片漆黑。散开的弹丸射中了照明的手电筒,我似乎听到枪火恼怒的声音,还有几下漫无目的的手枪声。
最后这些声音全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又短又急。
我在木架边上靠了一会儿,最后眼前一亮。枪火打着了他的打火机。
他的脸色因为愤怒而苍白着,眼角挂着一条红色的血丝。他的胳膊也受了伤,看来他躲得很及时,否则这么近的距离,散弹会把他打成暴雨后的沙滩。
“让那条下贱的狗跑了。”他的愤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你他妈还想在那待多久。”
“我的肋骨伤了。”我说。
“哪儿?”他看着我的手。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团血,椭圆形的聚在一起,然后往外一路延伸。这么说“对手”同样受了伤。枪火显然也看到这团血迹,这让他沮丧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我打中他了。”枪火说,“他跑不远。”
他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而一反常态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我们得赶快回去告诉狼牙。”枪火说,“又有事可干了,我要把他们全找出来,让这群该死的家伙跪在我面前求饶。”
求饶只是一个过程,和最终结果无关。他总得杀了他们才过瘾。
我推开了枪火伸来的援手。
“走吧。”我说,“我能行。”
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肋骨的伤比想象的严重。
回到营地,枪火把整个经过重述了一遍,但有些细节仍需要我来补充。
“那个孩子躲在储藏室的柜子里。”我说。
“他在那干什么?”狼牙问,他的声音总是显得很冷静。
“他说回来拿东西。”
“回来?”狼牙对这个词颇感兴趣,“那是他的家?”
“我不知道,有可能。”
“他们准有一批人在附近。”枪火插嘴说。他的怒气还未消散,以一种责怪式的,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要是你再使点劲,说不定现在就能找到他们的巢穴了。”
“停下。”苏普打断他,“他受了伤。他也不想让那个人逃走。”
枪火对此嗤之以鼻,但没有再说下去。
小狐从背包中找出急救药和大量绷带,他和苏普一起为我检查伤势。
“好像没有骨折。”苏普说,他上过战场,对急救有些常识。
“那他为什么还他妈的叫成那样。”枪火忍不住喊了一句。
“虽然没有骨折,但是骨头可能裂开了,这一样很疼。”苏普说,“你不能责怪他没有尽力。”
小狐向枪火伸手,示意他坐下,他看到枪火手臂上的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