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最佳方案,想想卢克的惨状,还有黑人被子弹打穿的脸——珍妮和罗恩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甚至连我都忘不了。
“我可以试一试。”我说,“在那之前,你最好让狼牙不要乱来。”
“尽量。”白沙说,“你知道他总是把自己当成领袖,可实际上他残忍有余,智谋不足。一旦遇上‘对手’这样的敌人就容易陷入困境。不过我挺喜欢他和枪火两个带着人横冲直撞,这在以前规则完善的世界可不常见。”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枪里的子弹交给我,在一切终结之前,他将保守这个秘密,这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不要落在自己人手里。”白沙对我说,“也不要手下留情,除了对我。”
说完他离开草丛,从容地向其他人聚集的方向走去。我在那里等待了一会儿,等周围完全安静后才出来。一瞬间,我感到荒凉,好像失去了语言的本能——我终于成了一个人。这种孤独感化成声音,就像爬上高楼的五叶地槿摩擦着它们的同伴发出沙沙声响。我开始往车库的方向走去。
天空微现曙色,我加快脚步,在偏僻难走的小路上奔跑。露水覆盖的草地上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痕迹,冬青树幽灵般地竖立在那里。
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车库的位置,并希望那里仍在“对手”的控制之下。但遗憾的是,车库依然维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卷帘门敞开,到处是陈旧的工具,角落里还留着剪断的捆扎带。
我放下背包,将这个巢穴仔细打量一番。当初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监狱,而现在它将成为我藏身的洞穴。我为自己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开始考虑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必须先找到“对手”,可从来只有他找我,从没有让我找到一次。我点亮桅灯,从背包中翻出日记。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固执地认为里面会记载“对手”的秘密,所以才将它从死尸身边找回来。我翻开一页,又翻开一页,从那些熟悉的内容回忆上次中断之处,我遗失它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找不到任何人交流日记中的内容。对于突然出现的某些人名还有那些只有沃尔特先生自己知道的私人事件,我总要反复读上好几遍才能了解来龙去脉。
“12月23日,雨。圣诞节快到了,可街上不像过去那么热闹,谁也没心思再往假冬青上挂金松果和红缎带编的花环。我在为凯瑟琳担心,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精神也很差。我该如何弥补她的不幸,虽然她从未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但她想一个人为那个可怕的、噩梦般的家庭赎罪吗?我当然希望不是。我察觉到,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12月24日,雪。晚间,当我们开始在起居室的火炉边唱圣歌时,忽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样子他大约二十五岁上下,黑头发,长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刚开始我以为他敲错了门,因为他既不像警察也不是抄表员,他提着行李,风尘仆仆,从很远的地方来。凯瑟琳叫出了他的名字——‘亚瑟’,她惊讶地说,是你。随后他们相拥在一起。我该怎么办呢?按照当时的情况,好像暂时离开最好。他们在客厅中聊起来,有时还会提到艾德。我发誓我并不是刻意要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不只一次说到‘流产’。我想今晚应该留给他俩,我上了床,一直睡不着。”
“12月25日,晴。亚瑟和我们共进早餐,小伙子长得倒很帅。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说起来这里的经过,凯瑟琳在上一个落脚点寄出一封信,收信人是亚瑟的父亲——他进了监狱,亚瑟说,就在你走后不久,因为他老毛病又犯了,是邻居报的警。什么老毛病,我问。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凯瑟琳说,他动手打她,并使她流产两次。亚瑟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只说他好几周没开信箱,来到此地已经晚了。”
后面的几页再次不见踪影,抑或,沃尔特之所以写下这些日记,从根本上来说不仅仅是记述,更有可能是一种倾诉。下面的一段没有开头,这样写着:“直到我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曾拥有她。但这种拥有并不是别人常挂在嘴边的轻佻的独占欲,而是我意识到我本来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如果亚瑟没有出现的话。我想过很多可能,猜想他是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远房亲戚,可没想到凯瑟琳竟是他的继母。她和他一样年轻,却成了他父亲的妻子。我暂时不知道她如何面对这段婚姻,但是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给予她所有我拥有的。”
“1月6日,雨。亚瑟在小镇的旅店住了一个星期,而我什么也没做。有好几天,我除了告诉自己‘放松一下’之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更糟的是,凯瑟琳病了。我不敢去找医生,她会被认出来。可是我又想到,警察所谓的诱拐幼童是个错误用词,母亲带走自己的孩子不能算诱拐,艾德的父亲一定撒了谎,那个该死的混蛋。如今既然他已进了监狱,凯瑟琳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这时,亚瑟来了。我将凯瑟琳的病情转告他,希望他今天不要打扰她休息。他可能认为我在撒谎,目的是不让他们见面。尽管如此,但他还是离开了。”
“1月7日,阴。昨天亚瑟知道了凯瑟琳生病的事。今天早上他在旅店里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带凯瑟琳去看病。我说好的,但还在犹豫,亚瑟不知道警察来找她的事么?他肯定知道,那么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挂断电话后去楼上看看凯瑟琳有没有好转,她躺在床上,脸朝着窗户。你醒着么?我问,她的肩膀抖动起来,这是她身体不适的一个表现吗?我来到她身边,她转过身来,脸上有一道红色的痕迹。我在流血。她声音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担忧。这时又有血从她的鼻腔里涌出来。我难以形容当时的心情,等我回过神来已在客厅的电话旁,我没有给医生打电话,而是打给了亚瑟。我需要一个帮手。他来了,并且在出发前已叫了救护车,我看着他们带走凯瑟琳,并在房间里消毒。医生告诉我们不准外出,有任何情况都必须打电话给他。之后我和亚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互相安慰对方。希望她没事,我说。他点了点头。”
“1月8日,雨。我一直担心出血症病毒会感染到艾德,孩子和老人最容易得病,但他好像很健康。他对亚瑟的态度也很古怪,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年龄却差了十几岁,他从不叫亚瑟哥哥,总是直呼其名。今天我太疲惫了,只能写到这。”
“1月9日,晴……”
读到这里,挂在头顶的桅灯忽然熄灭了,一阵微风从开了一线的车库门外吹来。我关上日记,取出枪。这次,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物体,不是生锈的机器,而是石头——冰冷、坚硬,还有一点苔藓味(那是刚才躲在草丛里沾上的),我轻轻走到门边,外面没有影子,但有危险的气味,而且还有磨擦声,和白象牙蹭墙的声音一样清晰。我等待了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卷帘门下的缝隙间塞进来。我保持不动,直到磨擦声慢慢消失,有人离开了门外。
我从地上捡起纸条,打开手电筒用指间漏出的微光照明。有些陈旧的纸张,似乎是某本书中的一页:“我将在坟墓中等你,我不是正义,也并非邪恶,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复仇,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过程。来吧,我等着你,如果你愿意承担重责,快一点,太阳要出来了。今晚你赶不上,只能再多等一天,这样所有人的磨难都将增加一天。带好你的剑,带好用亡者经络制成的弓和食尸兀鹫尾羽做的箭,我就在心上人的墓碑下等你。黑暗骑士在古拉德眼前失去踪影——一骑绝尘,幽灵马刚刚在树木前抬腿人立,就马上消失于幽深广阔的树林间。他是复仇者的化身,无忧无虑者见不到他的身影,心怀仇恨者能将他具体化。古拉德看到的是死神,幽灵马上的骑士紧握着一把长柄镰刀,又长,又锋利,略微弯曲。我在等你,天亮前来墓地找我。古拉德冲着树林深处大喊,你能给我什么?你照镜子了吗?滚回你那肮脏的墓穴里去吧!你能给我什么?我给予憎恨,黑暗骑士说,只有我能做到,我毁灭一切,它是我给你的唯一能存留在阳光下的东西,日日夜夜,永远存留。”
这是我熟悉的故事,但不是爱玛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她不会讲这些情节,虽然有时经不住我的哀求读上几段,却总是一到关键时刻就打住,剩下的内容是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读到的(她把书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对罗德说,我真怕他受到坏影响。而罗德会说,别担心,他还是个孩子,干不出什么太坏的事。我应该给他讲一点友爱的故事吗,爱玛说。这个想法很好,比如《同甘共苦》。不不,长大他会学会打老婆的。爱玛说,真希望他快点长大。他们哈哈大笑)。
这一页的内容是一整章的最后一段,下面留着一块小小的空白,空白处用红色笔画着一个箭头,旁边写着字母W。
这是个提示。我想。可“对手”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提示?
我认定是他,只有他会做这种事。
在我心中,他始终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22.野兔
刚到这里时,一个小细节吸引了我。
这是个乡下小镇,充满田园气息。当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时,一只肥大的老鼠摇摇晃晃地从地洞里钻出来,月光正照射在它弓起的背脊上。它黝黑灵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正准备出来觅食。这时一条蛇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咬住了它的脖子。可以想见这样的场面虽不壮观,却惊心动魄,这是自然界狩猎的真实景象。
它们在打架,枪火兴致勃勃地说,比电视上有趣多了。蛇咬死老鼠后费力地吞咽着,颚骨张开不断蠕动。枪火走过去,抬起脚用力踩住蛇的脑袋。噗!我们听见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接着是一大片血,扇形地溅在地上。枪火一边踩一边左右碾着脚尖。真恶心,他皱着眉说。地上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死蛇和老鼠内脏。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当我再次往西面的教堂走时,总是下意识去看脚下的路,希望不要踩到老鼠或是蛇,或是其他什么夜行动物。虽然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天快亮了,我得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抵达。“对手”希望我能尽快去见他,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简单谈话完全可以在车库进行。或者这又是另一个陷阱。
我在天亮之前赶到教堂的废墟前,这时苍穹从东到西开始变换各种色彩:藏青色、紫色、浅蓝色、粉色。经过一夜来回奔波,我疲惫不堪,但墓地就在眼前,我没有想过如果这只是个恶作剧,一个玩笑会怎样?我已来不及再回藏身之处,只能东躲西藏地度过一整天。站在米勒夫人的墓碑前,我想起曾在这里遇到过“对手”,他出现时如幽灵,又随时会消失无踪。空气中充满了砖灰的味道。我仔细查看墓碑,在它的背面有一个和书页上相同的箭头,这次指着左边。
我沿着箭头直走,到了教堂的背面,墙角处用粉笔画着一个卡通小人,圆脸,两个点,一张U型嘴。我好像在哪见过,卡通人的手指着地面,那里有个下水道的盖子。白沙说过,他们不是老鼠,看来他也有失误的时候。我打开井盖,露出一条钢筋铸成的简易扶梯。当初我们如同守卫堡垒一样看守这座教堂,却没想到“对手”就在身边。我们捣毁别墅的地窖一无所获,他们既不是枪火挂在嘴边的蠢猪,也不是无知无畏的乌托邦信仰者。他们是野兔——我很满意这个比喻,机灵而敏感,狡兔三窟。
我从下水道进入,盖上盖子,在里面打开手电筒。我不再想这是个陷阱,即使是陷阱也行,我想和“对手”好好谈谈。沿着扶梯往下,一直到底,我的脚踩到了水,但是不多,排水系统已经停止运作。这里有一股怪味,走了一段路之后,眼前出现岔道,两条黑黝黝的水路通向暗处。
手电筒的光在下水道中非常耀眼,但照不到水路的尽头。我开始觉得白沙说的是对的,没有人能住在下水道里,任何电影游戏都美化了这个地方,实际上它充满各种腐败生物的气味,但不是死味,而是活的腐烂味。我在岔道口站了一会儿,考虑是否有必要选择其中一条进行愚蠢的探险。我曾把自己的家当作一个流血泛酸的胃,这条下水道则更像蠕动的肠子。真不明白“对手”为何叫我来这,还是我错误理解了书页上的内容?我在两条通道间选择了一条感觉上更安全的准备前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水声。不是排水,是有人踩着积水的地面朝这走来的声音。我转身后左手握紧手电筒,右手举枪对着入口。只见“对手”站着,双手空空,没有武器,就像主人回家时发现客人正站在门外——“不进去吗?”他问。这使我感到自己的举动非常不合时宜,连忙放下手中的枪,把手电筒的光线转向角落。
“对手”看着我,他的胳膊上始终缠着绷带,我已经搞不清究竟是枪火还是白象牙造成的,他受伤的部位呈现一种累积状态,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受同等严重的伤。
“跟上我。”他说,“这里太大了。”
“太大了是什么意思?你们住在这里?”
“我们不住这,这是别人的地方,它永远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它是别人的房子。”
“谁的?”
“对手”转身往我来时的路走,他说,“老鼠的。”
“你不说,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现在你知道了,但是家的意义不只是一个舒适的空间。”
“哦——”我说,然后马上意识到,我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而不是用一个毫无意义的发音来打断他。我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们对未来的计划——长久以来被我们视为愚者行为的家园计划,他真有这样的打算吗?还是只想平安无事地过完一生。
“我们去哪?”我问。
“回家。”他想了想,这样回答。
我有些惊愕他用了“回家”这个词,这牵涉到很多复杂的细节问题,比如:谁的家?为什么要回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说“我的”,回家这个词包含了一个重大的意义,令我有些难以置信。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对手”在前方带路,放心大胆地把后背暴露在我眼前。如果我要开枪,他一定无处可躲。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墓园,这时天已亮了,但四周仍然十分安静,危险在每一个看不见的死角中潜伏。“对手”没有冒然走出墓园。这里,鳞次栉比的墓碑是很好的掩护。我知道在“回家”途中,每转过一个街角,每走一步,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夜晚,从车库到这里的路也让我绞尽脑汁。然而“对手”从停柩门穿过,直接走进了倒塌的教堂内部。这是昨晚我刚告别过,并以为再也不会造访的地方。很有必要格外小心地进入这里,谁也不知道教堂的穹顶什么时候会完全塌陷,把我们埋于废墟之下。不过我认为值得冒险。我们顺利绕过了教堂坍塌的部分,有一道楼梯通向侧面的塔楼。这道楼梯毫不起眼,除了初到此地时白沙上去检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光顾过。
我和“对手”一起往上走,无论如何,我们已平安无事地来到这里,不再暴露于别人的眼目之下。
楼梯将尽时,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画。灰色的石头墙壁上,十分孩子气的粉笔画:太阳、花、草地,几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脸,两个圆点,一张U型嘴,开心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