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允和罗湘绮从旁边解劝,说道天气阴冷,没准过会就会下雪了。有什么话,还是回家再说。
李家大小人口都聚在了前厅和院子里,李源的母亲也早就坐在了厅上,焦急不安地等着儿子带媳妇回来。宋柯和李源一进前厅,就双双冲李母跪了下来。
李母一把抱住宋柯,老泪纵横,周围的人也都唏嘘不已。半晌,等老太太稍稍止住了眼泪,丫鬟过来把宋柯扶了起来,罗湘绮和张仲允这才过来见礼落坐。
这时,李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宋柯说:「你看,为娘只顾欢喜,竟然忘了这件大事。」转身道:「娇红,快来见过你家主母。」又对宋柯说:「媳妇,你也见过你家妹妹吧。」
宋柯抬头一看,只见从李母身后走出来一个娇怯怯的女子。那女子肚腹微微隆起,显然已经有了身孕了。
宋柯顿觉雪水浇头一般浑身冰冷,整个人愣在了当地。
张仲允和罗湘绮听到这话,也都是一愣,李源什么时候又有了房中人?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到过?
李源在旁边紧紧握住了拳,仿佛想过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柯只觉得手足颤抖、心痛如绞。仿佛自己骤然被抛到了一个寒冷的孤岛上,四周阴风凄凄,日月无光。
旁边不断有人影在晃动,却好像总是跟自己隔了一层透明的帘幕,看不清楚,听不真切。
那边,李母却在招手道:「媳妇啊,过来听为娘跟你说。」
宋柯木然走到李母面前。李母伸手握住她的手,说道:「你不在家中这两年,源儿又是担心,又要操持家内大小的事务,累得不行。为娘看他一个大男人家,没有一个屋里人照顾,委实不像样子,就劝他纳房妾室。
一来呢,他从外边回来,衣服鞋袜也有人伺候;二来,你也知道,你们也一直没有一男半女的,你弟弟李清,连养了两个都是女儿,李家的香火要紧。
源儿顾念着你一直没有消息,总是不肯,还是为娘做主,把身边一个新买的丫鬟娇红给他收用了作屋里人。
这娇红还算争气,才收用了没多久就有了身孕,既然有了李家的骨肉,没有名分也总不是个事。媳妇是知书达理的人,为人最明白不过,别的礼数就不讲究了,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娇红给你行个礼,收她作个妾室好了。」
那娇红也乖觉,听李母如此说,忙过来深深万福。李母满意地对她点点头,又回过头看宋柯。
宋柯还只是面容惨澹地呆立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李母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哼了一声,丢开了拉着宋柯的手。
李源二弟李清的妻子顾氏一见,连忙把屋外廊上和院中的下人都打发走,只留下亲近的人在屋里,关上房门,又回过头来打圆场,拉过宋柯说道:「大嫂,哥哥在家中,一直苦苦惦念大嫂,人瘦了许多,又生了几场病。
「母亲要给他纳妾,哥哥总是不肯,最后只收了一个丫鬟在屋里照应。满街上的人,都夸哥哥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看宋柯还是没有松动的意思,又接着压低声音说:「如今娇红虽有了身孕,即便认了作妾,这当家大少奶奶的位置,还稳稳是嫂子你的。何苦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惹得母亲不高兴,哥哥下不了台。」
听到这里,宋柯的表情开始有了些变化。她望了望僵立在一旁,一径不作声的李源,惨澹地笑了一声:「呵,是啊,他素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素来就是……」笑罢又低头沉默。
一屋子的人此时也都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半晌,宋柯抬起头,转身来到李母面前跪下:「娇红一事,全凭母亲做主,随母亲安排。」
李母闻言,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李家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罗湘绮和张仲允暗地里叹息,但也不好出言干预别人的家事。
但刚才一旁低头不语的李源,此时却猛然抬头,皱眉不信地看着宋柯。
李母刚要伸手拉宋柯起来,不想宋柯顿了一顿,却又深深叩了三个头下去:「媳妇不孝,两年流离在外,致使母亲担忧。如今,刚刚回家,又要拜别母亲,从此不能承欢膝下,望母亲大人多多保重。」
说罢站起身来,整了整头上的方巾,转身就往外走。她路上一直身着男装,回家后也未及换下。
一屋子的人又都愣了。
只有刚才沉默不语的李源突然抢步上前,说道:「娘子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回身跪下冲李母「咚咚」叩头有声,随即跳起来就要跟着宋柯往外走。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李母气得脸色发青,手颤抖地指着他们,对旁边的人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到底像什么话!今天才一回家,就跟你婆婆赌气使性么?这像是给人家作媳妇的样子么?还亏我这两年为你们没日没夜地操了这许多的心。」
说着就抽出袖笼里的手帕来拭眼泪,旁边一干女眷忙来劝解,有的又去劝宋柯。
李源在旁说道:「母亲休要怪罪娘子,这都是我的错。当日娘子是为护我而走散的,我如今却……怪不得她生气。」
李母却更恼怒,拍着椅子扶手道:「她护着你就什么都要依着她了?别人还有为丈夫、婆婆割肉疗伤的呢!你有什么错?噢,我明白了,你那意思,你纳妾都是娘老子逼的,都是你娘老子的错是吧?你没有子嗣,如今娇红为你留了后,也都是你娘老子的错!」
「孩儿不敢!」李源跪下:「只是孩儿心中只有柯儿一人。娇红生产之后,孩儿愿出嫁妆与她另择良配,收为妾室一事求娘休要再提了。」
娇红闻言,顿时泪流满面,也在李母面前跪下哀恳,说愿意在李母身前继续当丫鬟,只是不要赶她走。
其余女眷们皆窃窃私语。
「混帐东西,你给我住嘴!」李母怒极,终于发作了:「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这两年在外边怎么过活的,还不一定呢!」
宋柯闻言,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晃了一晃,险些跌倒,但终于又站稳了脚步。
「母亲何出此言!」李源真有些恼了,「史大人在信里说得清楚……」
「别以为你娘老子不识几个字就不知世情,那信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说着冷眼看了一眼罗湘绮和张仲允两人。
她接着道:「一个良家女子,好好的非要学什么女扮男装,像男人一样出去游荡。好有脸的事么?我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就是不听,终于弄出事来才罢。
好女子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不出闺阁。她倒好,动不动就想往外跑,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看了去了。我一直忍着呢,都还没说什么,你们倒先找我的不是了。
收房丫鬟怎么了,三妻四妾的男人多了。难道我想早点抱孙子就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想当年我都养了你们两个儿子了,你父亲要纳妾,我都从来没说过什么。要子嗣没子嗣,要操行没操行,她凭什么就要独霸着男人……」
「母亲你不要再说了!」李源终于忍不住大声喝止自己的母亲。
「无论旁人怎么说,我只信娘子的话。莫说娘子一直冰清玉洁,就算是她、她迫于无奈……我也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回来,认我当丈夫,她就还是我的娘子,旁人任是谁,都最好不要来说三道四!至于娇红,那是孩儿酒后失德……左右都是我的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反正现在,李源已然是当定了负心汉,那就宁负旁人,不负娘子!」
听到这话,宋柯干涸已久的眼睛,瞬间湿润了,眼泪点点打湿了衣襟。
「好、好!这是我养的好儿子,娶的好媳妇……」李母气得直哆嗦,哽噎着说不出话来。女眷们忙上来捶背的捶背,顺胸口的顺胸口。
李母终于倒过一口气来,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拿手批自己的脸颊,「造孽啊!造孽啊!我竟然养出来这样的逆子!老头子,你赶快来把我也接了去吧,我不想活了!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就只是得到这么个结果……」
李源闻言,也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叩首道:「母亲息怒!母亲息怒!保重身体要紧,是儿子说话莽撞……」
李清和顾氏也忙跪在了李母面前相劝。屋子里乱成一锅粥。
站在门口的宋柯,望着这一屋子的混乱,黯然转身,走出了门外。
走出门外,又能到哪里去?天不知何时已飘起了小雪。宋柯的心就像这风中的飘雪一般纷繁缭乱。
正茫然立在街口,身后却走过来两个人。
一个人将一条马鞭递到她手中,说:「还能骑马么?」
另一个人,站在一边望着她,脸上满是温暖的笑容。
宋柯只略一沉吟,便接过了张仲允手中的马鞭,拉过马缰绳,翻身上马,也不多问。
还只剩下一匹马,罗湘绮和张仲允正商量要如何骑乘,刺斜里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厮,见了三人深深施礼,然换便拉住张仲允的衣襟说:「夫人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了,这会正着急呢,公子快回家看看吧。」
原来正是张仲允的母亲赵氏派来的家丁。
张仲允皱眉,犹豫不决。罗湘绮在旁边道:「快回去吧,这里有我。」
张仲允不放心地看了看宋柯,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罗湘绮,这才无奈走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罗湘绮的温暖笑容瞬间黯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担忧,但终于又打起精神,招呼宋柯一同回去城西自己的宅子。
宋柯就如提线木偶一般,说什么都照着做,只是死气沉沉地毫无生气。罗湘绮小心地看护着她。
雪越下越大了。
第七章
雪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江南地气温暖,此时又才入冬,雪落地即化,空气变得潮湿阴冷。
罗湘绮一夜未曾安眠,时不时摸黑起来,打开窗户向西厢房观望。
宋柯就安顿在那里。罗湘绮很是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但男女有别,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因此时时起来探望。但遥见西厢门窗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并没有什么动静,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又回到床上。
张仲允今日一直未曾回来,衾枕都是寒浸浸的,怎么也暖不热。长夜寂寂,偶尔不知从何处遥遥传来一、两声犬吠.又很快消散在湿冷的空气中。
罗湘绮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茫。白天的喧闹,霎时变得十分遥远,似乎只有这亘古不变的寂寞,才是最最真实、难以撼动的。
突然十分渴望他。他的温暖,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一切。
这种渴望如利刃一样划过罗湘绮的心头,是那么的醒目,那么的难以忍受。
罗湘绮紧紧地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用情至深,难道竟会让人变得如此脆弱?但是这情,又能延续多久?美满如宋柯和李源,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竟然也有今天的这种下场。那他和张仲允的这种违背人伦的感情,又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总说不怕,他总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似乎总有无比坚定的信心和勇气。
他在身边的时候,他做什么都觉得很有底气。
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却是这么茫然。
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屋顶的融雪,顺着屋檐滴下来,一声,又一声。
好像是一直醒着,好像又睡着了,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很多的怪梦。
梦见自己穿过了密密的树林,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青翠欲滴,树林尽头是一座古朴的院子,里面人影幢幢,好像是在办喜事。有人看见他走过来,连忙拉住他,原来他就是新郎官儿。
行过了礼,把他送入了洞房。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那凤冠霞帔的美人,竟然是张仲允!
允文的脸红红的,冲他笑得那么开心。罗湘绮的心欢喜的就像要炸开一样!一连声的问,我们能成亲么?这是真的么,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允文直笑他傻,说当然可以,你看大家都在向我们贺喜呢。
罗湘绮长长吁了口气,心中像是去掉了一块大石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呵,原来我们是能成亲的,以前真的是白白担忧了呢。他伸手紧紧握住张仲允的双手,这个人,真真正正是属于我了,真好,这种感觉真好。
正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眼前张仲允的身体却渐渐变得透明,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笑容也越来越飘忽。罗湘绮连忙伸手去抓,却只落得个两手空空。
终于,张仲允像一块淡墨痕一样,泯灭在身后的黑暗中。四周的灯火也都一起熄灭,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沉沉的、如铁桶一般的黑暗里。
罗湘绮只觉得心头大恸,在梦里放声大哭。
正觉得心痛如绞的时候,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抚他的胸口,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阿锦,怎么了?阿锦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罗湘绮睁开蕴满泪水的眼睛,张仲允那充满关切的脸就在眼前。
张仲允虽被母亲留在家里,但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天还没亮就往这边赶过来了。
进屋的时候,看到罗湘绮还在睡着,知他昨天劳顿,心想让他多睡会好,且去帮罗良准备早饭。不料却看到罗湘绮睡得极不安稳,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又喉头呵呵出声,接着竟然流出了眼泪,显然是梦魇住了,因此忙过来叫醒他。
罗湘绮强压住内心的伤痛,半晌,挣出一个笑脸来:「没什么,我就是梦见你,忽然不见了。」说到这里,虽然是在微笑,眼泪却顺着眼角直流到头发里去。
张仲允看到这带泪的笑容,心中只觉得痛到了极处,也爱到了极处。俯身向床上,牢牢把他禁锢在怀里:「怎会!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昨天,张仲允被母亲直接唤至祖母屋中。知他还没有用午饭,屋里小桌上早摆上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小菜,还有温好的桂花酒。
张仲允一边吃饭,一边向母亲和祖母大略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祖母周氏年纪大了,腿脚不很灵便,此时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条丝被,一边听张仲允讲述,一边不停的念佛。赵氏也是叹息不已。
「就这么着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这宋柯也太过大胆莽撞了。」赵氏口中啧啧有声。
「也不能全怪这孩子,她那婆婆也过分了些,就算是想抱孙子、要给儿子纳妾,日后慢慢地说,做得和软些不好么?这么着太性急了,那孩子刚刚回家,又吃了那么些苦。」周氏倒是更能体谅宋柯的苦衷。
「呵呵,母亲说的是。」赵氏赔笑道,但显然并不以周氏的看法为然,又转身向张仲允,担忧地道:「这么说,宋柯就先到罗公子家去了么?」
张仲允点头说是。
赵氏不由皱起了眉头:「那罗湘绮素来是个很细致的孩子,这件事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呢?孤男寡女的,那宋柯又是私自从婆家跑出来的,他竟然就这么领回自己的家,也不怕别人闲话。」
张仲允闻言心下不快,但又不能说什么,因此勉强笑着打趣道:「要不然,我领回咱们家来?」
「去!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人家的媳妇,你凭什么领回咱们家?你不怕,我还怕她婆婆来数落我呢,有本事,你赶快领个自己的媳妇回家。」赵氏嗔道。
张仲允低头不语。
赵氏欲待揪住这个话题细细问他,却听自己的婆婆道:「我也好久没见我孙子了,我们娘俩说说私房话,你先去歇着吧。」
赵氏虽然不甘,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向婆婆行礼出房,心中一路盘算着走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俩,周氏招手叫张仲允近前,张仲允过去坐在周氏近旁的脚踏上,把头靠在祖母腿上。在诸多孙辈当中,周氏对张仲允最为宠爱。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溺爱,而是缘于性情的相近和投合,是一种难得的隔代缘。
祖孙俩又闲话了一会,周氏忽然直起身体,伸手在枕下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张仲允手中。张仲允拿手一掂量,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祖母……」张仲允觉得喉头有点哽噎。
「嘘,什么也别说,赶快收起来吧,别叫别人看见。」周氏推着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