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出书版) BY 甘草柴胡
  发于:2010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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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再问你,他罢官,你为啥也跟着辞官回来?」

见张仲允沉默,张德洪便接着道:「如果是因为他当年救过你,你要报恩,我也不拦你,你辞官就辞官;他生病,你说要照看便照看。现在他生计也有着落了,身子也养好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张仲允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张德洪长叹了一口气:「回来吧,听爹的话,那条路走不通的,当爹的也是为你好。回来之后,好好娶房媳妇过日子,想三妻四妾也由你,过上一段时间就什么都忘了。」

张仲允听到父亲叹息,心下不忍,但还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父亲,请恕孩儿不孝。我,不能和他分开!」

「你!」张德洪再次震怒,站起来说:「好,你不回来,我去叫他走!他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却非要给人当娈童!」

「父亲!」张仲允霍然昂起头来说:「他不是我的娈童……」

张仲允的申诉却旋即被打断。

「他不是你的娈童?难道你是他的娈童不成?」

「不!」

张仲允悲愤满腔,却百口莫辩。因为他知道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他和他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分明是同样的东西,在自己看来是碧血丹心,在他们眼中却是恶疮脓血。只得咬牙向地上叩头咚咚有声:「我和他只是倾心相爱,还求父亲成全!」

「你还要求我成全?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张德洪痛心疾首,声音越来越高,到这里却突然压低了声调:「你们都是男人啊,你知道不知道?」

缓了一口气,又对一边的张伯让说:「什么也别说了。伯让,你去把你弟弟的东西搬回来。拿二百两银子给那罗公子,让他以后不要缠着我儿子!」

「父亲不可!」张仲允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您这样分明是在逼迫儿子!」

「我逼迫你?是我逼迫你?你做出这么龌龊的事还说我逼迫你?」

「如果说和一人倾心相爱是龌龊的话,那父亲也曾流连花楼,那又算什么?」张仲允心内一着急,话就说得重了点。

「啪!」张德洪举步上前,抬手在张仲允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张仲允一个趔趄。

张德洪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已。张伯让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劝哪个好。

「我也不跟你废话。现在就是两条路:其一,你赶快收拾东西回家来,咱们既往不咎;其二,从我家里滚出去,从此再别叫我看见你。」张德洪冷冷地说。

张仲允深深凝视了一下父亲,和一边神色惊慌的哥哥,对他们两个一揖到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张德洪在后边发话:「你既不认我这个父亲,就不要再花我的钱。把你怀里的东西留下。」

张仲允一愣,旋即醒悟到是在说方才祖母给的那包金子,不由有些犹豫,因为是祖母给的,张仲允心中甚是珍惜,本来也并不打算花掉,只想留着作个念想。

「哼!你还想搬多少东西到外边去?人家都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想不到我养儿子也是赔钱货!」

张仲允一听这话,顿觉热血上涌,悲愤莫名!

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料却被父亲如此看轻!当下咬牙把那包金子掏出来,放在身边的几案上,然后又要转身走开。

「慢着!」张德洪看他丝毫不肯屈服,心中更是气恨:「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新鞋新袜,是拿谁的钱做的?你要是真有骨气,也不要带出去!」

「父亲,天气这么冷……」张伯让着急了,忙上来劝,却被张德洪挥手制止。

这次,张仲允却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外袍、棉衣、靴子,一件一件脱下来放在脚边,身上的零碎杂物,钱袋、汗巾、玉佩、路上防身用的匕首,都也放在了近旁的几案上。

天气寒冷,他身上只剩下一套白棉布中衣,不一会嘴唇就冻成了青紫色,但背仍挺得笔直,坦然地望着张德洪。

张德洪在他目光的直视下,不由觉得有些心虚,却也因为这心虚而感到更加气恼:「好,很好!」到此已不像是父子使气,倒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

「你的命也是我给的,你的血肉也是我给的,」张德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走,就先把你的血肉也还来!」

「父亲!」张伯让在一边扑通跪下恳求道:「仲允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日后慢慢劝导,定然会悔悟的。求父亲不要再激他了。」又回头向张仲允:「还不快向父亲认错!」

张仲允却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和张德洪傲然对视,眼睛里决然中还包含着一丝轻蔑。缓缓地,张仲允拿起了身旁几案上的匕首。

张伯让忽然感觉情势不妙,大声叫道:「仲允!」

话音未落,就见张仲允撸起左臂的袖子,一挥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就被削了下来,「啪」地一声掷于张德洪的脚下。

身子晃了一晃,张仲允惨然笑道:「如您所愿,父亲大人。」

张伯让大叫一声,跳起来抓住他的右手。张德洪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忽听门「吱呀」一响:「我说你们爷几个到底是怎么了……」原来是赵氏走了进来。

赵氏进门就看到张仲允衣衫单薄地光脚站在地上,左臂上血肉模糊,右手还擎着一把匕首,当下喉头「喔儿」的一声,晃了几晃,身子就往后边倒了过去。幸亏张伯让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把赵氏接在怀中。

「母亲!」张仲允也快步上前来探视,却被张德洪伸手推到了一边。

张仲允伤后无力,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张德洪上去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闷哼一声,鲜红的血丝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畜生!滚!再别让我看见你!」张德洪气红了眼睛,对着张仲允怒吼道。

「二弟,你先避一避,避一避的好。」抱着母亲的张伯让也这样对张仲允劝道。

就这样,穿着一身染血的中衣,脚步虚浮的张仲允,在春寒料峭中,黯然从侧门离开了家。

第九章

吃过晚饭没多久,天就黑透了。罗良想着这么晚了,不会有客人来了,张公于今天回家,估摸着晚上也回不来,还是早点出去把门拴上吧。

趁着月色来到门边,刚要伸手关门,却见一个人从东边蹒跚而来,那个人衣衫单薄,好像也没有穿鞋子。眼看就要走到自家门前,却好像再也走不动了,扶着墙,身子慢慢住下滑,终于倾倒在路边。

罗良心内不忍,上前探视,走到近前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张仲允。

罗湘绮和李源把张仲允架回卧房,厚厚地盖上被子,一面让罗良去拢炭盆、烧热水,一面把从京师带回来的伤药和一瓶烈酒拿了出来。

一时热水和炭盆都端来了,罗良和李源眼看也帮不上别的忙,都识趣退了出去。

两个炭火盆放在床边,屋子里变得暖和多了。罗湘绮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张仲允的胸膛和胳膊。暖了这么半天,他身上还是冰冷冷的。

罗湘绮先用温水仔细给张仲允擦洗,小心地避开包裹好的伤口;然后将烧酒倾注在掌上,向张仲允胸膛和胳膊上不断快速摩擦,直到皮肤发红发热为止。翻过来,在背部亦是如此施为,接着是腿和脚,待全身都涂擦一遍,然后再从胸膛开始,如此反复。

直擦到第三遍的时候,张仲允身上才渐渐回暖起来,人也从懵懵懂懂中清醒了过来。

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失血、受冻加上行路疲惫,因此身体不听脑筋使唤。

张仲允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罗湘绮正穿着一件单衫,双袖高绾,两掌不断在自己胸口和两肩快速推揉涂抹,手掌过处,带来阵阵暖意。

室内酒气蒸腾,罗湘绮双颊绯红,发髻散乱,额头上薄薄地沁出一层细汗。

张仲允低声唤道:「阿锦……」声音嘶哑。

正低头忙碌的罗湘绮却像听到纶音佛语般惊喜地抬起头:「允文,你、你醒了!」

「辛苦你了。」张仲允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擦拭罗湘绮额角的薄汗。

罗湘绮握住张仲允的手,把脸贴上他的手心。刚才他一直镇定自若,此时却忍不住胸口哽噎。

床边炭火烧得通红,罗湘绮的脸颊和颈项在炭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象牙般光润的色泽。此时他正跨坐在张仲允身上,俯身向下,发丝垂到张仲允的胸前,挠得张仲允心中痒痒的。

「阿锦,」张仲允眼中满是倾慕之色:「你可真美啊!真想好好抱抱你,可惜我今天走了太长时间的路,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了。」

如果在往常,这样说肯定会惹得罗湘绮嗔怪。今天,罗湘绮却只是微笑凝望着他,轻轻说:「那你就快点好起来吧……」

不多时,温暖起来的张仲允就沉沉进入了梦乡。旁边,罗湘绮却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入睡。

宋柯心内惴惴不安,一直站在窗前向北屋张望,直到看到北屋的灯熄灭了,就知道暂时是不妨事了,才长叹了一声,稍稍松了口气。

今天看到他们如此,不由也想起了自己和李源的遭际,心中感慨万端。正斜倚在窗边发呆,却听到耳边又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原来是李源来到了身边。

李源望着窗外月影斑驳的庭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宋柯听:「人生已是如此多艰,难道彼此相知的两个人还要相互折磨么……」

宋柯低下了头不言语,李源便悄悄拉住宋柯的手。

宋柯这一次没有再挣脱。

幸亏张仲允身体强健,并没有引发更大的病症。饶是如此,还是被罗湘绮硬盯着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起来。

虽然没有冻出什么毛病,臂上的伤口却是触目惊心;然而最难愈合的,还是心上的伤口——那来自至亲之人的伤害。

后来张仲允托人悄悄回家打听,得知他的母亲赵氏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此外就是伤心儿子被逼离家,不断和张德洪争吵。

母亲无事,张仲允自责的念头才稍稍淡了些。

其后的那几天,张仲允时不时地呆坐走神。罗湘绮问时,他却又打点起精神说笑,并不愿细讲自己那天的遭遇。

罗湘绮知道他是不愿意自己担心难过,所以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即便他不讲,自己又怎么能够不担心?

那天,当衣衫单薄、满身血污的张仲允回到家中时,罗湘绮伤心之余,那个久被压制的念头,终于清晰地浮现到了他的心头:自己跟着他回绍兴,究竟该是不该?

过了十余日,张仲允臂上的伤口已慢慢结痂。

他惦记着越缦堂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而且上次和杜灵运约好的是过三五日便回,于是急着要往杭州去。

这种打算一说出口,却遭到家中其他人的一致反对,张仲允只得作罢。

又待了三五日,张仲允打定了主意,这次是无论如何要走的了。刚要开始收拾行装,罗良却过来通报,门外有客人过来了。

客人就是杜灵运和杜灵芳兄妹。

那杜灵运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白净面皮。外貌虽不是十分出众,但笑声爽朗,姿态大方,气质介乎商儒之间。

他的妹妹,却是比他灵秀得多。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十分素淡的衣裙,斜挽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碧玉簪,别无其他饰物,但肤色晶莹,眉目如画,神情婉转动人。

宋柯显然是十分喜欢这个姑娘,大家相互引见过之后,她便拉着杜灵芳的手仔细端详:「莫不是我们以前见过面么?妹妹看起来好生面善。」

李源凑过来说:「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

宋柯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言。

杜灵芳掩口一笑,说道:「允哥哥早就说过了……」

一边罗良也凑过来说:「好像我家公子的样子呢。比我家小姐还像。」

杜灵运在一边哈哈笑道:「我这个亲哥哥倒像是外人了,不如认给罗兄作妹妹算了。」

那杜灵芳是聪明女子,早就知道罗湘绮是张仲允最看重的人,又是士林的后起之秀,心中仰慕已久,当下马上就上去见礼,称起哥哥来。

罗湘绮对这个大方聪慧的女子也很有好感,仓促之间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就取出自己藏的一方和田玉章料送给杜灵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认下了这个妹妹。

这兄妹此次过访,是因为在杭州久候张仲允不至,心中担忧,就亲自前来探视。张仲允只说是得了风寒,现在已经好了,隔日便可一同启程。

两兄妹一听说张仲允病了,关切之色都溢于言表。杜灵芳还埋怨道,都是哥哥让允哥哥在书坊太过劳累了,才闹出病来。

又搬来几把椅子,一行人都到书房落坐。杜灵芳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挂的对子,漫声吟道:「淡如秋菊何妨瘦,清到梅花不畏寒。意境轻灵,笔力俊逸!」

回过头来,眼睛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望向张仲允说:「这像是允哥哥的字迹呢,是允哥哥写的吧?回杭州之后,也请允哥哥为我写幅字好么?」

张仲允一愣,面对着这女孩子脉脉的眼波,只觉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偷眼望向罗湘绮,只见他正陪着杜灵达翻拣他的藏书,根本不往这边看。

倒是宋柯来打圆场:「妹妹要的,仲允能不写么,你就想想让他写什么好就是了。」

张仲允只得微笑点头。

得到张仲允的首肯,杜灵芳顿时笑靥如花,脸颊飞落了两抹红霞,更增娇艳。

旁边李源和宋柯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明白这小女子恐怕已经是对张仲允动情了。

纹银,五十两。

放在怀里沉甸甸的。虽然五十两银子并不多,却是越缦堂开张以来张仲允所得的第一笔分红,而且,看目前的趋向,以后还会越来越好。

江南富庶,普通百姓之中读书识字之人颇多,但又不像应试的举子那样需以咬文嚼字为能事。八股文章他们是不做的,经史子集也没有兴趣看。

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平日生活之中,头疼脑热、油盐酱茶这些琐碎之事。

平时处理这些细故的诀窍,只能从积古的老人家那里口耳相传,此外无籍可考。

但张仲允就找了人来,把这些常识编撰成书,分为医药、饮食、桑农等数种,简单装帧,低价出售,竟然大受欢迎。另外弹词、乡曲数种,也都卖相甚好。

越缦堂出手不凡,张仲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一路回来的时候在心里盘算,不如以后和阿锦举家移居杭州,在西子湖畔寻一处幽静的院落,朝听柳莺,暮赏烟霞,该是何等的快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心中畅快,赶路也没有那么辛苦了。背上的背囊里,是带给阿锦的笔墨和捎给祖母的细点。点心无法直接送回家,回头还要托人悄悄带进去。

想到此节,心中未免抑郁,但经暖风一吹,慢慢也就消散了。此时已经是四月底,眼看就要过端午节了,这次一定要多留几天,过了节再回去。

来得门前,下马兴冲冲推门进去。罗良听到动静,忙过来拉过马缰绳,递过来一条手巾,张仲允接过拍打身上的浮尘。

罗良看看他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低头把马牵到后院去。

李源和宋柯看到张仲允回来,也忙从西厢出来相见,宋柯显然是刚从织机上下来,身上的围裙还未解下。

但就是不见罗湘绮。

张仲允和李源说话的时候就不免有点走神,眼光忍不住往书房瞟。

宋柯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说:「湘绮好像有事出去了。」

「哦?是往书院去了么?」张仲允问道。

「不是,这几天好像是有朋友从远方来,湘绮他,嗯,大概在忙着招待吧。」宋柯轻声道。

张仲允看他们这欲言又止的光景,心里有些诧异,不过也不好多说什么,自去安顿休整去了。

洗漱完毕,又换了干净衣物,来到书房,把新买的半溪堂松烟墨和养吾斋羊毫笔放在罗湘绮的桌案上。罗湘绮别无它嗜,唯独对笔墨纸砚很是精心,张仲允每次见到好的,总要尽其所能淘弄来给他把玩。

另外还买了一个香囊,张仲允想了想,没有和笔墨放在一起,而是揣到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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