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瘴气,那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觅着人畜声音而来,将长吻刺透裸 露在外的所有皮肤,将毒液细菌直接注射到生物体内。凡是遭遇到这类袭击的生命体,下场多是九死一生。
打头士兵不动了,屏住呼吸望着那团灰雾,直到它无影无踪的消失在一丛芭茅之后。
队伍静默着伫立了片刻,后来走出几名胆子大的年轻士兵,打算下去探一探路。
这几人将衣裤脱了交到后方同班的手里,然后就拎着手枪一步步的迈入泥水中。后方人眼看他们走出了约有十多米,毫无异状,就松了口气,各自也开始解衣服,准备下水跟上。哪晓得正在这时,那几位先锋忽然一起惨叫起来,随即扭身就往回跑——然而都在中途一一倒下,并无人生还上岸。
有人在长棍上绑了锋利铁钩子,远远的伸进沼泽中搅动着寻尸,半晌后真的钩到了一具,就缓缓的将其拖上岸来。这时顾云章赶上来了,低头一看这尸体情形,竟是当场吐出了一口稀粥!
尸体上密密麻麻遍布了几百条水蛇般的大蚂蝗,连眼球上都布满了毒蚊。
后方众人也惶恐了,惊叫着一起向后退。只有海长山和那位段参谋胆子大,上前用长棍把那尸体推回了沼泽之中。
沼泽看起来那样平静,并不像蕴藏巨大杀机的模样,所以海长山点燃了一小捆湿草,在浓烟的保护下走到沼泽旁,低头向水中仔细望了下去,想要看个究竟。
半分钟后,旁人只见他手一抖,湿草掉进沼泽中,随即他踉跄着连连向后退了几大步,口中结结巴巴道:“操、操他妈的,我他妈的这是到十、十八层地狱了?”
海长山这回真看清楚了,他看到水面下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蚂蝗,还看到草茎叶子上满布着密密层层的旱蚂蝗,光滑的水蛇扭动着纠缠在一起,而手掌大的黑蜘蛛毛茸茸的蹲在水面树叶上,竟然可以看到它的眼睛!
这是他所看到的,还有他所看不到的,隐藏在更下层的温暖泥水中。
顾云章问段参谋:“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段参谋虽没有实践经验,可是有丰富常识:“往前走的话,就没有。”
顾云章也没话说了,浑身一层层的出冷汗。海长山喘着粗气,口中低声自语道:“太他妈恶心了,老子宁愿自杀也不能往里走……太他妈恶心了!”
队伍停滞了许久,士兵们都是面面相觑,走,不敢走;留,也是不敢留。
最后顾云章下了决心,回身下令道:“把所有雨衣都拿出来往下分,没有雨衣的就多穿几层衣服,头脸也给我包严实了!女人小孩都上马,半小时后过沼泽!”
众人得令,立刻各自行动,将能穿的衣裳都套在了身上,半高筒的大头皮鞋重新系了鞋带,裤脚也用绳子紧紧扎了起来。因为不确定那沼泽究竟能有多深,所以上面的袖口领口也都紧紧密封了,头脸脖子更是囫囵包好,只留一双眼睛看路。
这回是段参谋和顾云章打头阵,这两个人在将自己包装充分后就下了水,一手始终抬起来护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海长山见逃不过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
海长山不是胆小鬼,可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就怕这些稀软蠕动的大蚂蝗。跟在顾云章身后,他为了平衡情绪,神经质似的边走边骂,后来又不断的从喉咙中发出颤抖的怪声,仿佛是要濒临崩溃了。
顾云章行进在齐腰深的泥水中,伸出戴了橡胶手套的左手,将一只拦路的大蜘蛛捏了个汁水飞溅,然后又把吸附在手臂上的几只蚂蝗扯了下去。海长山在他身后持久的哼哼着,事实上他的确是吓坏了,甚至视野都开始发生了变形。
海长山不是一个人。
离他一百米远的一位军官终于在极度恐惧中拉响了手榴弹,把自己和这些万恶的恐怖生物一起炸成了齑粉。
除此之外,人和牲口也接二连三的开始向下陷去。有人用火把掠过水面去驱赶毒蚊,然而火光一过,嗜血者还是争先恐后的重新扑了上来。那位喜得贵子的产妇惊恐万状的伏在马背上,一手攥着根火把,一手抱着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老父沉入水中,半晌之后才刺耳的惨呼一声:“爹啊!!”
沼泽宽约数百米,吞噬掉了几百人的生命。生者拖泥带水的走上岸去,除了回首向那水雾蒸腾的大坟墓行一次注目礼之外,再无其它祭奠。
顾云章等人在一处河流旁进行了休整。
这个时候,士兵再是只喝稀粥就不行了,于是顾云章下令杀战马,晚饭就成了肉末粥。
许多人在喝完粥后都发生了剧烈的呕吐——这不是粥的问题,这是记忆的问题。
沼泽成了士兵们的梦魇,如狼似虎的士兵们居然因此而吃不下肉了。
翌日清晨,继续走。
走到第八天,粮食没了。
走到第十五天,战马也杀的差不多了。
走到第十七天,这些人遇到了一处土人部落,绝处逢生了!
土人们住的是石寨,房子虽然很简陋,但是毕竟可以遮风避雨,阻挡蚊虫;而且按照当地的风俗,里面必然还有一口火塘——当然不是要烤火取暖,而是要用火烘干衣服。部队中很多人的皮肤都在生疮溃烂,因为周遭实在是太肮脏太潮湿了。
然而土人并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他们用弓箭迎接了这支溃军。
这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顾云章在极度的焦虑和虚弱中怒火升腾,下令进攻。
土人的原始武器自然不是冲锋枪与卡宾枪的对手,仿佛就是在一瞬间,这个部落所作的所有抵御就全部宣告失败。气急败坏的士兵们冲进寨中,开始了大屠杀。
屠杀是简单的,不间断的扣动扳机转动枪口即可。饱受煎熬的士兵们此时变得比蚂蝗还要恶毒,竟是将一座寨子杀了个精光。
然后他们占据了房屋和火塘,将衣服洗好烤干,又将寨子里的粮食牲畜尽数找出来,结结实实的饱餐了几顿。
寨子的位置依旧是属于丛林的,所以这些人在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过后,继续出发了。
89.幸运星
顾军迷路了。
顾云章如今依旧是打摆子,疟疾虽没要了他的命,可也定时的狠狠折磨了他。海长山算是个全须全羽的,倒还吃得下睡得着,先前天天嚷着热,可自从趟过沼泽之后也不抱怨了,终日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且手中提着一柄廓尔喀军刀,见到虫蛇一类丑陋活物便神经质的劈过去。
迷路也得走。
段参谋拿着一个指南针,从早到晚的校对方向,不断的调整路线,然而无论怎样走都是“鬼打墙”,硬是不见新景色。
下面士兵们有些绝望了,幸而海长山时常在队伍中四处巡视,告诉众人道:“这么大林子第一次来,不迷路那才叫怪。迷了路怕什么?下面长着两只脚,上面顶着一张嘴,只要有吃有喝别饿死,那就慢慢走呗!”
接着他又说:“老子比你们钱多比你们官大,就是死,那也是老子最吃亏!老子现在都不怕,你们一个个小花子哭什么丧?”
他生的高壮,说起话来中气也足,不知怎的就那么理直气壮,让人不得不服;相形之下,那病病怏怏的顾云章就不很像个长官了——也说不出他到底像个什么,不过是真有主意真能打,指路明灯一样,有着实际上的作用。
现在顾云章和海长山两个人,是很要好了。
原来他们一直是个上下级的关系,中间还隔着很多层猜忌,如今到了这异国的茫茫雨林,虽然依旧是个上下级,虽然那猜忌依旧埋藏在心底,但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二人不由得要亲近起来。
毕竟当年是从察哈尔一起打拼出来的,熬到如今,既然都没有死,那就无论如何都该成为至交了。
顾云章在发了一阵寒热后,昏昏沉沉的躺在一件摊开的雨衣上打瞌睡。海长山端着一搪瓷缸子蛇肉汤过来了,把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将缸沿送到了他的嘴边。顾云章喝了一口汤,含在口中直犯恶心,然而为了活命,还是一横心硬咽了下去。
双手接过那只搪瓷缸子,他咕咚咕咚连喝带吃的将蛇肉汤尽数倒进嘴里,然后就紧紧闭嘴垂下头,生怕自己会呕出来。海长山看了他这样子,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他妈的,要是有点药就好了!”
顾云章屏住呼吸,过了片刻感觉那肉汤的确是安稳的存在胃里了,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嘁嘁喳喳的小声咕哝道:“晚上再给老蔡那边发一次电,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还是得想法子去台湾。”
海长山笑了一声:“其实我想回奉天,那时候我在奉天过的可舒服了,有吃有穿有钱有女人,也不怎么打仗,每天安安稳稳的,就是玩儿。现在一想啊,那可真是天堂一样的好日子。”
顾云章没说话,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胸前。
夏装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枚大圆扣子,厚实光滑,是他在沈傲城的西装上揪下来的,这两年来一直装在身上,从没有一刻放下。
现在他回想起来,总觉得本溪湖是个很遥远渺茫的地方了,然而沈傲城却依然清晰亲切,甚至有时仿佛就在身后的不远处,微笑着、叹息着、不赞成而又无可奈何的望着自己。
这个时候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沈傲城就不见了。
顾云章端着搪瓷缸子站起来,想要去找点热水喝,然而刚一转身,就有个卫士慌里慌张的跑过来,大声说道:“军座,不得了啦,邵副官卵子掉了!”
顾云章没听明白这话,但还是跟着卫士向前走去。及至到了近前,他看见邵副官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哀嚎,下身那里情景赫然,的确是卵子掉了。
邵副官大名叫做邵光毅,生的器宇轩昂,是条很像样的汉子。他是北方人,受不得雨林酷热,前些日子就光着屁股睡觉,结果让蚊子把卵袋给叮了。
他并未因此染上疟疾,只是痒得很,不由自主的就要伸手去挠一挠,挠完忘了,继续行军。然而当天下午,他就发现自己下面那里流了黄水,仿佛是要溃烂的样子。
因为不很疼痛,所以他仗着自己身体好,并没有很在意,只将内裤脱了,以求通风。林中众人活的都像动物一样,入夜即睡,天明即起,谁也没工夫多观察自己,结果到了今天,邵副官觉着那里不大好过,就在休息时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脱下裤子准备晒一晒下身,也算是消毒干燥一下。
晒了片刻功夫,他热的受不得了,一翻身爬起来刚要去穿裤,忽然就觉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下身传上来,低头一看,他吓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登时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卵袋烂穿了,两个蛋吊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就远远压过了疼痛。邵副官几近疯狂的呼喊着,赤 裸的身体都僵硬了。周围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办法,还是顾云章走上去蹲在了他面前,劈面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安静!”
邵副官大张着嘴巴望向顾云章,眼神都迷乱了,脸部肌肉也趋于扭曲,喉咙中发出呜呜的怪声。
顾云章又扫了他那下身一眼,随即说道:“邵光毅,你这人算是废了。现在你是要死要活?要死,我给你一枪;要活,我让人抬着你走。”
邵光毅听完这句话,嚎啕大哭,两只手就不住的去抓那地上青草,那声音凄惨之极,听的人毛骨悚然。
顾云章蹲在一旁,很有耐心的等待着。
末了邵光毅哭毕了,嘶哑着喉咙告诉顾云章:“军座,我想活。”
有人找来小剪子,用酒精擦过后就下了手,剪断了那两个蛋与邵光毅的最后联系。
邵光毅现在穿不得裤子了,屁股下身用白纱布松松包缠起来,又找来一条薄毯子为他盖上了双腿。
如今这个时候,并没有人笑话他,只是各自长了见识,再不肯光着屁股睡觉。
队伍继续往前行进,依旧是联系不到蔡师,不过这日下午,倒是遇到了一群摆夷土匪。
真的只是“相遇”而已,这批土匪不过四五十人,各自背着砍刀和火药枪,吆吆喝喝的赶着一队马匹,马背驮架上高高的捆着货物。顾军一开始以为这是马帮,后来仔细一瞧,发现这群人中间还赶着一溜绳捆索牵的俘虏——那这就不应该是马帮了。
其实无论是马帮,还是土匪,对于顾军来讲区别都不大。顾云章没多想,直接下令开火,顿时就将土匪们扫到一片。其余众人眼看情形不妙,便立刻四散着跳跃逃走,同伴货物一样都不要了。
胜利对于全副美式武装的顾军来讲,根本就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此刻大家并未感到多么欢乐,只是一拥而上去清点那战利品。
顾云章把这事交给海长山去办,自己站在一旁当个若无其事的监督。这时地上瘫倒的那批俘虏也一个接一个的自己解开绳索起来了,这些人呆站片刻,见眼前士兵们各自忙碌,全然不来理会自己,就派出一位代表过来致谢,并且表示货物随便拿,自己愿意献给军队。
这当然都是屁话,所以顾云章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们。
代表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黑的油光水滑,相貌是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拔笔直,形容并不类似本地土人,是个黑里俏的小子。这小子见顾云章淡淡的不甚搭理自己,就讪讪的站了一会儿,后来又说:“这里的路不好走呢。”
顾云章方才光想着货了,到现在才神魂归位,发现了异常——这黑小子说的可是一口正宗国语!
无线电广播似的,绝不带一点云南口音!
转向黑小子,他审视着问道:“你是中国人?”
黑小子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不是。”
顾云章觉得这小子的确是哪国人都不像,倒有点杂种的意思;刚要继续发问,不想那小子却先热切的开了口:“长官,您这队伍是中国军队吧?!”
顾云章和这黑小子谈了半天,结果黑小子留下来不走了。
原来这黑小子出身于一户破落商家,从小随着父亲在缅甸香港云南到处跑,不但会讲本地的掸语和中国话,甚至还能说几句英文。后来他那父母在跑长途货运的时候被日本飞机炸死了,他就自力更生的跟着商队混了起来,一般是充作通译兼跟班。
黑小子从小就想当军官,除了这个再没别的理想。要说当兵,自然中国兵要比缅甸兵威风一些,所以他现在遇到了顾云章后就灵感突现,预备留下来从军。
海长山听说了军中来了这么个失心疯的奇人,就走过来看了看:“哎,小子,我们可是陷在这林子里走不出去了,你还敢跟着我们?”
黑小子答道:“我认识路,我给你们带路,你们要往哪里走?”
此言一出,海长山和顾云章立刻相视一眼,随即一起笑了。
黑小子又问:“长官,我要是好好干,要过多久才能当上军官?”
顾云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和声细语的答道:“很快的,很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黑小子痛快答道:“貌楚。”
这时段参谋也走过来了,顾云章扭头向他笑道:“这缅甸人好像是都姓貌啊!”
段参谋有知识,这时就告诉他道:“不是姓貌,这个貌就是‘小兄弟’的意思,他名字是叫楚。”
这时黑小子又补充道:“我的中国名字是杜楚夫,英文名字是艾希礼,小时候妈妈叫我比比,长官您看我有这么多名字,您选一个喜欢的叫我吧!”
黑小子口才很好,顾云章和他聊了这么一会儿,就感到被他吵的头疼。上下打量了貌楚、杜楚夫、艾希礼、比比一眼,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先去看看那些货物中有没有金鸡纳霜一类的药品。
黑小子大概是颗幸运星,因为顾云章不但在货物中的确找到了金鸡纳霜,而且还在当晚很意外的收到了蔡师回电,为他指出了一个明确的前进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