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第二卷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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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路遇同志

顾云章醒来时,已经身处一铺热炕之上。

他睁开眼睛懵懂了片刻,随即就觉着那痛楚从四肢百骸过电似的汇聚起来,一直疼进了脑子里去,不由自主的哼出了一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见状就快步走到炕边,俯身大声说道:“顾师长,我的天,你可算是醒了。”

顾云章盯着来人,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面目十分陌生,就强挣着发出声音问道:“你是谁?”

那大汉笑道:“我叫李宝泉,小小副官,你肯定不认识;但要是提起我们马师长,那你就能想起来了。”

顾云章越发困惑:“什么马师长?”

李宝泉解释道:“你忘了?去年在西山,我们马师长和你拼酒,后来让你给灌到桌子底下去了。当时进去把他背出来的那个副官就是我么!”

顾云章这回恍然大悟:“哦……他也在热河么?”

李宝泉听闻此言,当场嗟叹出声,神情极度落寞。

原来他那顶头上司马师长说起来也是一条好汉,值此国家存亡之际,他誓死不肯撤离华北,宁愿率部下为国玉碎。然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这抗日抗的无声无色,不但日本人不大理会他,就连伪军也不肯正面对他进行攻击;他带着两千多人占住了一个小县城,时刻准备着殉国;到现在准备了也有大半年了,硬是没人过来打他。

外界说起抗日的将领,首屈一指的就是顾云章;至于他马文化师长,因为日伪军不识货,所以沦为透明人物,竟是无人知晓了。

顾云章的无心提问,勾起了李宝泉的伤心事。低着头沉默片刻后,他重打精神,转向顾云章继续说道:“顾师长,你说这可有多么巧!我本是赶着马车从岸边路上经过的,远远就看见那河面上躺着个人;等我停车跳下去这么一近瞧,嗬!这人我认识啊,这不是顾师长么?”说到这里他笑起来:“这给我乐的啊……”

顾云章看他眉飞色舞,心中十分奇怪:“你乐什么?”

李宝泉忽然想到顾云章此刻浑身是伤,情形凄惨,自己乐的不大对头,就收敛了喜色,将自己这高兴的缘由娓娓道来:“现在这抗日是越来越难了;日本人的战术就是个个击破,一口一口的吃掉咱们队伍。我们马师长知道你们现在挺难的,所以就想让你带队伍到我们那儿去,咱两家合一家,人多力量大么!”

顾云章盯着他问道:“然后呢?”

李宝泉继续说道:“前几天,我们师长派人进山里给你们送信,结果就知道你出了事儿。你们有个团长说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所以现在不敢做主;还说,你要是死了,日本人肯定得吹嘘一番,天下都得知道;如今外边没动静,可见你还活着;你要是活着,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来,万一你回来之后发现队伍换地方了,肯定得生气,非把他们脑袋揪下来不可。我们师长一听这话,就有点死心了。”

顾云章一听这话,心里倒是觉出了一点安慰。这时李宝泉又问道:“顾师长,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干?我们马师长可是诚心诚意的。”

顾云章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后来就轻声问道:“我们可没粮,你们能不能帮我们熬过这一冬?”

李宝泉立刻点头应道:“我们有粮。到时候两边都省着点吃,应该能够——要是不够,我们师长也不会请你们这时候过去!”

顾云章听到这里,便点了头:“好,那就这么办!”

李宝泉这回明目张胆的又乐了:“好,顾师长你真是做大事的人,喝酒打仗办事都这么痛快!对了,你躺着可别乱动啊,你右腿的骨头摔断了,我刚给你绑上夹板。

顾云章是个能忍痛的,可也早就觉着右侧大腿疼的异常:“骨头断了?”

李宝泉后退一步,自己用手在大腿根处比量了一下:“好悬啊,腿骨断了我还能接,万一再往上一点摔碎了胯骨,那可就完蛋了!”

李宝泉这次乔装出来,是去大县城购买药品的;而眼下身处的这间民房,本质上也是马师在外的一处联络站。顾云章昏迷了大半天,如今喝了一碗热面汤,吃了五个馒头,才觉着浑身的血脉又渐渐活络起来。李宝泉问他为何会摔到冰面上,他如实答了,李宝泉便赞叹不已,感觉顾云章有勇有谋,果然名不虚传。

及至到了入夜时分,李宝泉和一名同伴将顾云章用门板抬出房去,直挺挺的摆在了一辆大骡车上,身上又加盖了层层干草,堆的老高。李宝泉将两大箱药品也藏进草堆里去了,而后就一甩鞭子,驱赶那骡子开步走。

骡车走了足足一宿。

年初的二月天,比那年末的腊月还冷。顾云章虽然头上扣了皮帽子,身上搭了一床破棉被,可也就是勉强维持着没有活活冻死。李宝泉为了躲避夜间巡逻队,一味的抄小道,那骡车行过崎岖土路,车轮子每次一颠,他便疼的心房一颤;那种痛苦真是无可言喻。至于车外是个什么环境,他被埋在稻草之下,也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后来他就冻的有些神思恍惚了,本是冷到寒彻心肺的,如今周身却又渐渐生出了暖意。他心里还有点明白,知道自己这是要不行了,急的想要呼救,可是声音堵在喉咙里,却是发不出来。

正在焦急绝望的时候,他眼前忽然隐隐亮堂起来,李宝泉将骡车停好,而后跳下来跑到后方,胡乱的将稻草一捧一捧的抱下来,口中大声喊道:“顾师长,到啦!”

顾云章咬紧牙关睁大眼睛——方才那阵子只要他略有松懈,现在可能就已经长睡过去了。他是尽可能的紧绷了神经,撑着不死。

这回李宝泉找来了担架。顾云章被他拖下车时,右腿在车帮上磕了一下,也觉不出疼来。此刻正是凌晨,太阳还未升起,只在天边透出一层淡淡的光明。顾云章仰脸看着李宝泉,发现他那眉毛睫毛、包括下巴那里一片胡茬,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显然也是冻的要死要活。这让他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感觉自己并不是独自受苦,旁人也陪着呢。

李宝泉不知道顾云章正在拿自己的惨相找平衡,他只是忙忙碌碌的带人把顾云章抬进院门,送入一间暖融融的屋内。顾云章这时候转动眼珠打量了四周,同时舔了舔嘴唇,哆嗦着出声问道:“这是哪里?”

李宝泉打了两个大喷嚏:“这是我们马师长的住处,现在太早,师长还没起床,你先在这儿暖和暖和,我这就上厨房去,给你要点热姜汤回来喝。”

35.进入青县

马文化师长,因为日伪军都常年不肯过来同他亲近,所以天长日久,也就渐渐松懈下来。顾云章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先是想等他醒来后做一番详谈,哪知等了许久,马师长就是不醒。

顾云章煎熬了一夜,又是那冷,又是那疼,如今总算进了暖和屋子,肚里也有了食物,真像掉进福窝里似的。他料想马师长不会杀害自己,神经便不那样紧绷;在暖炕上躺的久了,竟也不由自主的瞌睡了过去。

再说这马师长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打着大哈欠起了床。李宝泉一直在外间屋子里候着,听见动静后就掀门帘子探头进来,满脸是笑的吐出两个字:“报告。”

这李宝泉是马师长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关系亲厚,故而马师长也不同他客气,张口便道:“你滚回来了?”

李宝泉全身进屋,先敬了个军礼,而后就欣然自得的说道:“师座,我把顾云章给捡回来了。”

马师长立刻直起腰,大惊问道:“什么?”

李宝泉笑道:“顾师长不是让日本人给逮去了么?结果他半路上跳火车了!”

眼见马师长直眉瞪眼的望了自己,他便继续指手画脚的讲述道:“好家伙,那铁道都是在铺在高地上的,他往下这么一跳,直接滚到山下河里去了。这给他摔的啊……腿都折了!正好我赶着大车从对岸走,一眼看见河面上有人,就琢磨着过去瞧瞧情况。嗨,我这么一看啊,发现这人很面熟,正像那个把师长你灌到桌子底下的顾——”

马师长感觉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不等他说完就一摆手:“别那么多废话,后来呢?”

李宝泉绘声绘色道:“可是,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也不敢确定不是?后来啊,我就仔细的看他,我是看啊看……”

马师长又一挥手:“屁话太多,讲重点!”

李宝泉说话很爱渲染,此时得不到发挥,就觉着有点憋屈,兴致都随之低落了:“后来我就把他拖到河边,拿绳子把他捆着拽上去了。我在小宋庄把他那腿收拾了一下,又给他吃了点东西。我告诉他,说师长你想和他合伙抗日,他也答应了。”

马师长抬手摩了摩新剪的短头发,这回算是醒透了,同时心里很高兴,没想到自己和顾云章会有这么一段缘分——这种奇遇是个好兆头,预示这联合抗日的主意是很可行的。

“你把我那棉裤拿过来……”他指使李宝泉:“顺便让人给我预备热水,我洗个脸,好去见人。你这一趟有功,放你三天假,我那裤兜里还有几块大洋,你掏出去花吧!”

李宝泉十分快乐,立刻就又敬了个军礼:“多谢师长!”

马师长洗了个脸,梳了个分头,把棉袄棉裤上的皱褶也都抻平了——上次在顾云章面前出了丑,这回更要做出个好样子来,绝不能一丑到底。

他所住的是所两进院子,前面一趟房屋用来待客议事,同时兼做指挥部;后面三间大瓦房则由他自住。李宝泉将他引到前院东厢房门前,而后也不进屋,直接就揣着大洋休假去了。

马师长严肃了表情,先是抬手敲了敲门,出言唤道:“顾师长,我是马文化啊!”

没有回应。

马师长讲完礼貌了,此刻便心安理得的伸手推门,迈步进房。

房内就是一铺大炕,靠墙又摆了两把椅子。马师长走到炕边一看,就见顾云章四仰八叉的瘫在炕上,正在呼呼大睡;他穿的那衣服都脏破的不像样,右边大腿上胡乱绑了两条窄木板,额角处鼓着个青中透紫的肿包,脸上连灰带血的蹭成一片,简直像个小鬼似的。

马师长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顾师长?”

顾云章煎熬了这些天,如今好容易安心睡上一觉,沉的就跟死了似的,并无知觉。

马师长暗自感慨,心想这姓顾的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先前自己只当他是个横行地方的小白脸,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马师长怀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先派人叫来了军医,而后硬把顾云章给叫醒了。

顾云章睡了这么一会儿,身体上已然恢复许多力气,精神也健旺起来。眼看着马师长站在屋中地上,他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马师长见状,连忙伸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顾师长,你不要动,你躺着,让军医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这时那军医走过来,先小心翼翼的除下他腿上的夹板,而后就伸手去解他的裤腰带。顾云章吓了一跳:“干什么?”

军医扭头对他解释道:“顾师长,我得看看你的腿。”

顾云章这才觉出自己的神经过敏来。

军医掀开他的棉衣,又把他插在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放在一旁。抻出衬衣刚要退裤子时,他忽然仔细看了看顾云章的肚皮,而后回头对马师长说道:“师长,先端盆水来给顾师长擦一擦吧!”

马师长不明就里,以为他是身上有血;结果走近一瞧,发现那肚皮脏的快要看不出肉色了。

“哎哟!”他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你这是多久没洗过澡了?”

顾云章躺在炕上,脸皮不红不白的,神情相当自若:“入冬前洗过一次。”

马师长站在门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军医,以及两名勤务兵留在房内,正大规模的为顾云章擦身。热水一趟一趟的往里送,脏水一桶一桶的往外泼,末了总算把顾云章洗出了本来面目。那军医重新为他绑好夹板,因见他那大腿肿的厉害,穿不得棉裤,只好给他套上一条肥大的单布裤子;顺便又抄剪子给他剪了头发,边剪边说:“顾师长,你就信我的手艺吧,马师长的头发都是我剪的,绝不比理发店里出来的差。”

顾云章坐在炕上,光膀子穿了件新棉袄。把手伸进去摸了摸胸口腹部,他觉着自己真是滑溜极了:“全剃掉也行。”

军医摇头:“可别全剃掉。马上就是新年,你弄得像个和尚似的,那也不好看啊!”

马师长在吃过早饭后,回到了前院东厢房。

他一进屋,就觉着房内热烘烘的水气蒸腾,其中还夹杂着香皂与牙粉的气息,宛如身在澡堂子一般。顾云章坐在炕上,腿上搭着一条棉被,正捧着一杯热茶吸吸溜溜的喝。

马师长这回再看,就见他脸蛋脖子都雪白的,眉目却乌浓,嘴唇也烫的通红,着实是个漂亮人物,心中就生出几分羡慕之意;暗想这样一个人,相貌既好,又懂得抗日救国;虽然出身草莽,但也是值得钦佩的,自己倒不好轻慢了他。

这时顾云章已然把嘴唇从杯沿移开,转向他一点头:“马师长。”

马师长走近了,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顾师长,身上觉着好些了吗?”

顾云章轻声答道:“挺好,多谢马师长救命之恩。”

马师长和他无旧可叙,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干脆直来直去,不讲虚套:“顾师长,你看我就占了这么一块地盘,和百姓也相处的挺好。你们要是肯过来的话,有地方住,也有粮食吃。咱们两方合在一起凑成一支大队伍;日本人想动咱们,他也得事先思量思量;可是咱两方要是分开的话,那真是——日本人两大口就能把咱们给吞了!”

顾云章瞄着马师长的分头,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是这个道理。”

马师长见他没意见,就又追问下去:“那你的人马什么时候过来?我知道外面有马国英的队伍,不好打发,我帮你开出一条路来!”

顾云章放下茶杯答道:“派人给他们送个信就行。”

马师长立刻起身,出门让勤务兵拿来了纸笔。

顾云章一手握着一管金光灿灿的自来水笔,一手捏着两张雪白的道林纸,低头眨巴着眼睛发呆。

马师长催促他道:“你写吧,写完我就让人带信过去!”

顾云章用笔杆蹭了蹭鬓角,忽然笑了一下:“还是我说你写吧!”

马师长立起眉毛:“嗯?我又不是你的秘书,怎么还非得我写?”

顾云章把笔和纸一起送到他面前:“我这……没文化,还是你写吧。”

马师长无奈,只得接过纸笔,而后转身趴在了炕上,嘴里自语道:“我虽然大名叫马文化,其实我也没啥文化。”

顾云章思索着慢慢说道:“你就写——我没死,已经到了——马师长,你这儿是个什么地方?”

马师长边写边答:“青县!”

顾云章继续口述:“我已经到了青县,你们马上带兵过来吧,这儿有粮。没了。”

马师长刷刷点点的写了片刻,而后坐起身来:“就这么点儿?”

顾云章从他手中接过白纸低头看了看,忽然疑惑道:“你这是按照我那话写出来的吗?”

马师长理直气壮的答道:“是啊!”

顾云章摇头:“不对,字数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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