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很冷淡的推开沈天生,一挺身站了起来。沈天生坐在地上,哭天抹泪的仰头望他:“哥哥,你要走吗?”
顾云章低下头整理了缠在身上的子弹带,又将两把枪掖进腰间。直到临出门时,他才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回来给你带东西吃。”
30.开斋
顾云章很少评论旁人。他现在心里觉着海团长之流都是废物吃货,但嘴上也不多抱怨,只是亲自带上一队士兵,骑马出山找粮食去了。
如今这冰天雪地的时候,真正土匪都躲进寨子里猫冬去了,村中民团也稍稍放松了警惕,各自筹备着过年。顾云章这几日心中暗暗筹划,已然思索出了一条进村的路线,此刻就策马疾驰,领人穿过崎岖山地,直奔那村民进山的避难通道。
顾云章这回是急了。要是照这个势头过下去,那等不到开春,自己这些人就全饿死在山里了。他幼时无依无靠的都能活下来,如今却要饿死?真是笑话!
村落同大山之间隔着一条半宽不窄的河流,山那边安了座吊桥,一旦村中来了兵匪,就有伶俐小伙子先行划船过河,快速到对岸放下吊桥,待村民们渡过之后再立刻收桥,不让来犯者顺利追上。如今正是冬天,河流结冰,那吊桥倒是暂时失却了用处。
红了眼的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河边,他先留下几十人端枪埋伏在河岸之下,然后便率领余下士兵,堂而皇之的就进了村。
冬季没有农活可做,村民们大多是窝在暖融融的小房里消磨时光,或是坐在炕上摸摸纸牌,或是串门聊聊闲话;老人往火盆里丢一把苞米粒子,崩几个爆米花逗逗小孩;妇女们忙完一天三顿饭,坐在窗前就着亮儿做针线活儿。总体来说,冬天只有肚里有食、身上有衣、院里有柴禾,那就没什么可操劳烦恼的了。
顾云章眼见了这幅静谧祥和的乡村画卷,心里恨死了。
“我在山里都要活成野人了……”他暗暗的想:“这帮人却是安安逸逸的等着过年!”
他向一旁伸出手去,从小兵手里接过一支步枪,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狞笑:“我让你们过!”
顾师在村里的撒野并不算很肆意,因为当地的民团拥有几支长枪可以自卫,百姓们的性情也较为剽悍,眼看是逃不得了,家里的老爷们儿就拎着菜刀迎出来拼命。顾云章那个副射手年纪小,光顾着张狂了,结果进门时被那家的半大男孩兜头一棒子敲下去,脑袋上登时就瘪下去一块,骨头都碎了。顾云章是第二个进去的,见此情形后退一步,随即探身进门揪住那小子的前衣襟,一刀就攮进了他心口里。随即又有几名士兵挤进来,开始撑开空麻袋,从米缸里往外舀米。
顾云章转身要走,忽见那小子躺在地上抽搐,身量和沈天生差不多,就连忙弯下腰,趁着还没有血淌成河,三下两下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青布棉袄给扒了下来。
棉袄前襟被刀扎了个口子,露出的棉花都吸饱了血,其余地方倒还干净。顾云章把棉袄叠起来夹在腋下,走前催促那两个装米小兵道:“快点!”
小兵也着急,知道在山外危险;手忙脚乱的装出一袋子糙米来,他们忽见那炕桌上还摆着一盘几个大窝头,便伸手把窝头也揣进怀里,而后扛着米袋子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
顾师这一趟是以抢为主,没有那个杀人的闲心。不但抢粮,顺带着还抢骡马大车来装粮。一时瞧着搜刮的差不多了,顾云章翻身上马,开枪示意撤退;而小兵们也随之化身为车老板子,抡着鞭子吆吆喝喝的离开村庄,后面又跟了一群吱哇乱叫的鸡鸭猪牛。
顾云章没想到这一趟干的这么顺利,留在村外的伏兵竟是全然没有用到。眼看着时间已然不早,顾师众人便有马骑马,没马上车,翻蹄亮掌的向山中狂奔而去。
进山之前,马部派出的一支巡逻队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当即追踪开枪;顾师的老饕们对着米面家畜口水横流,根本无心恋战,风一样的往山里跑;其中有几个时运不济的吃了流弹,只好倒在路边变成饿死鬼了。
这天晚上,顾师全体开了斋。
海团长也算个骁勇善战的人物了,可就是在弄粮这一桩事上屡次失败,如今见顾云章一出马就拉回来这许多战利品,不禁愈发佩服,几乎崇拜。赵团长倒是平静——他一直心态平和的跟随着顾云章,对这位小大哥是全身心依靠着的。
海团长想去恭维顾云章一番,可是顾云章听他说了两句话后,就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让他走。
乡下日子苦,即便是所谓的大户,生活也并不奢侈。顾云章这一趟很是扒回来不少皮棉衣裳,可是挑来挑去,没有什么好货。他将那死男孩子的棉袄捡出来,把刀口染血处浸在水里搓了搓,而后拧干了摊开在火盆旁边烘着。
这时沈天生端着个大碗,高高兴兴的走进来了。
碗里是炖猪肉——炊事班不会过日子,有肉就干炖,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沈天生双手把碗捧到顾云章面前,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抿着嘴一歪头:“哥哥,你吃。”
顾云章问他:“你吃了吗?”
沈天生点点头:“我吃了,好吃!”
顾云章接过碗筷:“出去再多吃点,明天就没了。”
沈天生答应一声,可是又不舍得离去。顾云章走时说“回来给你带东西吃”,结果现在就真吃到了肉和米饭,这对于沈天生来讲,简直堪称神奇。规规矩矩的站在顾云章身边,他眨巴着眼睛只是凝视对方,脸上带着点傻乎乎的笑意。
顾云章抬腿踢了他一脚,不耐烦的向门口一扬下巴:“出去!”
沈天生这才转身乐颠颠的跑掉了。
顾云章一口气吃了一海碗猪肉。
人饿到这种地步,那就讲不得忌讳了,总不能因为怕被人下了毒就活活饿死。顾云章刚吃光这一碗,那边赵团长端着一大盆肉进来了。
赵团长知道顾云章有心疑病,所以犹犹豫豫的笑着,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不是多此一举。没想到顾云章接过盆放在地上,随即蹲下来就用手抓了肉块往嘴里送。
赵团长这时看他,觉着就像看自家小老弟一样,还是个馋嘴孩子,不由自主的便微笑起来。
顾云章没抬头,一边吃一边忽然出了声:“那点粮食够撑多久的?”
赵团长立刻回了神:“至多十天。”
顾云章似乎是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吞肉,同时还不耽误说话:“粮食还是能找到的,以后我去。”
赵团长也跟着蹲下了:“让老海去吧。”
顾云章吃的太急,有些窒息;仰起脸吁了口气,他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他不行。他能打仗,但是脑子不灵活。”
赵团长见火盆旁边铺了一件半大的棉衣裳,就拎起前襟那湿处抖了抖:“外面还是危险。这些天山下一车一车的过日本兵,马国英那边的巡逻队也是总来晃荡。”
顾云章把一盆肉吃的见了底:“没事。
赵团长想了想,又说:“那我跟你去。”
顾云章把空盆递还给他,而后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嗝儿:“不用。”
赵团长真是不想让顾云章再去冒险找粮——于公,顾云章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上上下下全依仗着他,万万不能出事;于私,顾云章还是年轻,赵团长拥有一颗长者的心灵,总是不自觉的把他当成孩子来看。
劝阻无效后,赵团长很不甘心的拎着空盆告辞出门了。
31.险境
顾云章那个脑袋里,大部分时间都比较空荡荡,唯一可以拿来盘算一番的就是部下那点人马;同时他的脑筋又很灵活,很容易就能将那点人马盘算个有条有理。
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活的很明白;两个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灼灼的窥视着四周动静,身边一切活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他有点糊涂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山外皆是日伪军的天下,听说中央军已经撤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还有人讲日本天下无敌,中国要亡了。顾云章不是很懂国家大事,但他让赵团长散播言论下去,说“咱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赵团长一说,底下的小兵就真信,就眼巴巴的在冰天雪地里熬,等着援军打回来。
从一九三七年开始等。
做梦似的度过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在新年的一月份,顾云章得知顾师又断了粮。
这回海团长自告奋勇,出去找粮。然而他近两年可能实在是点背,一出山就迎面碰上了日军。
那边大概是一个小队的人数,不算多,六十来人。双方照面后,日军小队一眼就看出了前方这群叫花子的来历,二话不说架上掷弹筒,直接就接二连三的打去了榴弹。海团长这一方还未还击便被炸了个屁滚尿流,无奈之下只好拍马撤退,一路逃回山中。
日军小队是很瞧不起这帮叫花子的,又恨他们打之不尽,杀之不绝;此刻就乘胜追击,一路撵进了山里。所以这海团长找粮未遂,反是引回来一群狼。
山里地势不平,今年又是特别的雪大;日本兵们不熟悉地形,越走雪越深,后来就大雪没了膝盖。小队长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儿了,当即下令全体向后转;而藏在附近山石后的海团长见这帮人要跑,立刻下令开了火。
这一仗,海团长打的挺高妙。
一是海团身在暗处,对付那陷在雪地里的日本兵,堪称是一打一个准,连子弹都不浪费的;二是海团以山石为掩体,十分安全,至多是让石头屑崩伤了头脸。二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敌方全军覆没;海团长率先跳下雪地里去,很欢喜的从一片雪白血红中收捡枪支子弹。
两名小兵扛了八支步枪,一个小兵拎了四只手枪,海团长的副官拖着一挺轻机枪,这一群人很得意的回了营。顾云章先见他满脸放光,以为有了什么大收获;及至见了那堆枪,倒也没翻脸,只问:“这够吃几顿的?”
海团长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任务。
顾云章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骂人,连句粗话都不说。见海团长讪讪的低头不语了,他强忍着没有叹气,心想还是得自己去一趟——这海长山糊涂的好像装了一脑壳面汤似的。
顾云章带着百十来个体力尚足的小兵,在这天傍晚鬼鬼祟祟的步行走上山路,穿过一片枯树林子,趟大雪地下了山。
临走前,沈天生很期盼的对着他微笑:“哥哥,这次你是不是还会带肉回来吃?”
顾云章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看着他没说话。
沈天生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又提出要求道:“哥哥,那你再带点驴打滚儿回来好不好?”
顾云章甩开他的手:“没有!”
沈天生有点失望,怯生生的后退了回去。顾云章横了他一眼,见他低头用手指抠着棉袄前襟的那个刀口,正从里面往外一丝一缕的扯棉花玩儿。
顾云章想阻止他这种行为,可随即一想自己连件囫囵棉袄都给不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顾云章等人如鬼似魅的摸黑抵达了山下,就怕碰上日伪军——这两方力量,现在是哪一边都不好对付;而且顾云章目前并不想打仗,因为打不起了。
沿着乡间那略为平整些的土路往前走,他心里也有些茫然。他想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队伍四处受剿,在山外没有立足之地;否则他愿意拿金条出去换粮食回来。
真是打不起了,他这凭着枪杆子打天下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觉着是打不起了。
在热河熬了整整大半年,一天也没有安生过,接二连三的打恶仗;他本来在察哈尔也是个大军头,现在可好,活成了野狗,每天避人耳目的就是琢磨一件事:找吃的。
借着星月光芒向前走了能有四五里路,顾云章停住了脚步。
道路向前隐进了一片林子里,穿过林子就是一处小村落。顾云章多少年没用过怀柔政策了,但他今天打算改变战术,找到村长谈一谈,看看能不能不动枪炮,买点粮食回来。
脚下所踩的这片雪原,如今已经是满洲国的地界了;日本人可以走,伪军可以走,老百姓不可以随便走;顾师根本不能走。
他只怕自己这边一起了动静,附近的驻军就会闻风而来。
蹑手蹑脚的走到林子前,顾云章忽然又觉出了心惊。
“这里面要是有埋伏,那我这条命非交代了不可。”他对自己说。
迟疑着止住了步伐,他回头望向来路,结果只看到了一长队黑黢黢的人影——他的小兵们。
这里的夜太深太静了,他耳边掠过风声雪声呼吸声,一片枯叶旋转着落下来,叶缘好像刀锋一般,斜斜的插入雪中。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枪柄,手指就勾在扳机上,蓄势待发,时刻准备。
通往林中的小道幽黑不见尽头,仿佛一处洞口,通向有去无回之地。顾云章的腿动了一下,步子没有迈出去,一颗心却是提到了喉咙口。
他在直觉上感到了恐慌,虽然没有看到周遭存在着什么异常。
在林子前又呆站了约有半分钟,顾云章终于忍无可忍的回身向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撤退。士兵们一个传一个的向后转了,刚要无声无息的开步走,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枪响!
殿后的小兵应声倒地,随即远方爆出炮响,一枚照明弹急速升空,放射出的强烈光芒瞬间照亮了林子一带的广阔土地;二十秒后照明弹缓缓下降熄灭,而顾云章的队伍已经无处遁形,彻底落入了敌方的眼睛里。
在一刹那的失神过后,顾云章手下这批伶俐小兵立刻散开钻入路旁的枯树草丛中,各自去找妥善地方安身还击。眼看着顾师士兵如此快速的进行了隐蔽,伏击者便不肯再多浪费时间做观察,借着渐渐微弱的光亮开始了扫射。
这场战争十分持久,因为敌我双方的位置都不是很明朗,只能猜度着射出子弹。后来连续几枚照明弹络绎照耀了天地,伏在雪地上的顾云章便远远看清了对方的面貌——日军!
很多的日军,在四十万烛光的光明中对顾师士兵进行了密集扫射;待射击告一段落了,就有人打出了手电筒和火把,用中文大声喊道:“顾师的朋友们,我们大日本皇军已经把这片地区全部包围了,只要你们肯缴枪投降,那皇军一定保证你们的安全,好处很大的,哈哈!”
话音落下,沉寂片刻,果然有个小兵举着枪站了起来。
死到临头了,谁心里都惧怕。有了这个最先举白旗的榜样,后面那胆小之辈也就接连着扬起双手,弯腰低头的走向路上。
顾云章依旧趴在雪地上——他那个地方僻静,虽然日本兵已经端着刺刀一排排的走过来进行清查了,但他还能匀出一点时间,把身上的手枪悄悄拔出来掖进旁边一具死尸的身下。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跑不了了,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士兵;幸而他平日里不修边幅,瞧着并没有个长官的神气模样,装小兵大概也不难。
当日本兵的刺刀刀尖探到他面前时,他像所有孬种一样抬手抱住头,拖泥带水的弯腰爬了起来。为首的日本兵似乎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人,就楞了一下,随即走过去杵了他一枪托,嘴里轻轻叱了一声。
顾云章很自觉的向前走到路上,同那二十多位幸存的倒戈者站在了一起。有小兵抬眼看他,他也不动声色的看回去,目光锐利有如两支箭簇,逼的那小兵赶忙调开了面孔。
日本兵在周遭很细致的查看了一遭,见再无投降士兵了,便往死尸上挨个儿补枪;同时路上的日本兵也开始对降兵们进行搜身。
搜身完毕后,一名通译官走上来,用中文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顾云章的队伍?”
没人回答——顾云章就在旁边站着呢。
无声就算是默认,通译官继续喝问:“你们的长官是谁?在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