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盯着他的眼睛一点头:“见过。”
大少爷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真的?在哪儿呢?”
顾云章探身往院外望了一眼,而后向胡同口扬头示意:“在外边街上见过。”
大少爷欣欣然起来:“我是刚迁到这里居住的,初来乍到,也不认路。你要是有空,给我带个路好不好?”
顾云章垂下眼帘,含笑迟疑了一下。
大少爷见他不回答,登时有点着急:“走吧!我不让你白跑腿,不管找到找不到,总会给你点辛苦费!你就放心吧,在我这里吃不到亏的!”
顾云章抬起头,故意逗他:“那你能给我多少钱?”
大少爷先看他穿的也像个人似的,身后却是穷家破院,故而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此刻听了这话,便确定此人是个穷鬼无疑,当即就起了藐视的心思,吆喝自家听差似的恨了一声:“给你十块钱,赶紧陪我走!”说着他从西装裤兜里摸出一只牛皮钱夹,从中抽出一张钞票胡乱掖进了顾云章的外衣口袋里。
顾云章笑了:“你是谁家的少爷啊?真大方。”
“嗨!你好多废话!”
顾云章慢腾腾的走出院子,回身锁门。大少爷站在一旁,急的直蹦:“又不走远,你还管什么门?来了贼也偷不到你这里!”
顾云章“喀嚓”一声捏上了铁锁:“穷家值万贯啊。”
大少爷冷笑一声:“哎哟我的妈!原来你这样的还有万贯家财哪?!”
大少爷心急如焚,行走如飞;顾云章拄着手杖,后面又没有子弹追着,自然是撵不上他。大少爷后来就虎着脸转过头来,一把抓住顾云章的左手:“你倒是快着点儿呀!一会儿小黄又要跑远了!”
顾云章被他拽的踉跄了一下,心里就有些恍惚,感觉前方这人又熟悉又陌生。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胡同口,大少爷站在街上左右望了望,连根狗毛也没有见到,就问顾云章:“瘸子!我的狗呢?”
顾云章站在他身边,扭头看着他的侧影:“不知道。”
大少爷转过脸来瞪了顾云章:“你不是见过它吗?”
顾云章依旧凝望着他:“下午见过。”
大少爷愣了一下,随即开始暴跳如雷:“你这个骗子!我昨天还见过呢!好啊,你敢信口胡说诈本少爷的钱——把钱还我!”
顾云章很平静的摇头:“不。”
大少爷遭受到了丢狗与被骗的双重打击,气的脸都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顾云章笑着转过身去,拄着手杖要原路返回:“是么?”
大少爷毕生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都有点傻了。
48.小殷勤
大少爷快要气死了。
他追着顾云章讨要那十块钱;而顾云章先是厚颜无耻的明确拒绝交还;后来又得寸进尺的笑道:“瞧瞧,因为十块钱,你跟了我一条胡同。”
大少爷听了这话,心里一琢磨,发现此言不虚,随即就更恼火了。
他当然不是缺少那十块钱,他恨的是顾云章把他当成傻瓜来戏弄!况且明明是个他有理的事情,放在顾云章口中一说,倒成了他小气吝啬——还有王法了吗?
大少爷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来治顾云章,情急之下就在顾云章那后背上擂了一拳:“你这狗养的混蛋!不要脸!”
顾云章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苍茫中就见他涨红了一张丰润的小白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都瞪圆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饶有兴味的问道。
大少爷像个要撒泼的小娘们儿一样,伸头啐了他个满脸花:“啊呸!你也配知道本少爷的名姓?”
顾云章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可是一点不动气,继续和蔼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大少爷又当胸杵了他一拳:“我和你老子一样大!”
顾云章被他打的一晃:“你也有二十岁了吧?”
大少爷转身迈步,气冲冲的进了自己院门:“回家问你老子去!”
顾云章觉着这位大少爷很有趣。他那相貌太像沈天生了,让顾云章永远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顾云章回到自家。这回坐在堂屋里,他那心里好像长草了一般,糊火柴盒的工作是无法进行下去了。微跛着在房内踱来踱去,他不时的发笑,觉着这人还是得活着,活着的确是有乐子。
翌日清晨,他揣着那十块钱出了门,先去馆子里饱饱吃了顿早饭,然后就拐入附近巷子中的鸟市里,花五毛钱买了个黄狗崽子。
单手托着小狗,他敲开了邻家大门。
守门的听差见了顾云章这个造型,深感疑惑:“哎呦,先生,您这是……找谁啊?”
顾云章答道:“找你们家少爷。”
听差伸手挠了挠秃脑袋:“大少爷还是小少爷啊?”
顾云章思索了一下:“大的。”
听差应了一声,转身便往里跑。不一会儿那大少爷果然出来了——近日天冷的快,他换了一件细呢短大衣,衣扣系的整整齐齐,且拦腰扎了一条衣带,愈发勾勒的身段紧俏。
见到顾云章后,大少爷眼睛一亮,要笑不笑、要怒不怒的就奔到了门口:“好啊!你狗胆子不小,又浪过来了?”
顾云章听这大少爷说话出奇,也不在意,只向他一抬手:“给你一条新狗。”
大少爷扫了那狗一眼,而后探过头去,口水充沛的又“呸”了一声:“谁要你这土狗?!”
顾云章一闭眼睛,感觉像下雨了似的。
这时大少爷将大眼睛一转,忽然转而问道:“你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我家小黄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顾云章摇摇头,淡然答道:“没有。”
大少爷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把脸直凑过去,近距离的质问:“真没有?骗人天打五雷轰!”
顾云章呼吸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心中几乎一荡:“真没有。”
大少爷见他毫无诚意,死不承认,就不愿放手,还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然而正当此刻,胡同口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声响;他一手拉扯着顾云章的衣襟,一脚踩着门槛向外张望——此时那汽车也就停到他面前了。
后排两扇车门同时打开,一个听差打扮的青年拎着两只大皮箱率先下车,向大少爷问候了一声,随即就侧身快步走入院中。此时那第二人也弯腰出来了,却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一个脑袋梳的油光锃亮。
大少爷见了这中年人,当即漫不经心的大声喊道:“爸爸,你怎么才来?当初不是说‘随后就到’么?”
那中年人喘了口气,刚要回答,忽见院内的顾云章转过身,就登时止住脚步,与其对望起来。
顾云章仔细看着那父亲,见此人生的圆脸大眼睛,相貌十分面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对方则是立刻笑出满面春风,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去:“顾老弟!你还记不记得我了?我是沈傲城啊!”
顾云章左手托着狗崽,右手拄着手杖,前襟还在大少爷手里,一时间无法同对方握手,只好点头微笑示意:“沈傲城?想起来了,我们在西山见过面。”
这时大少爷忽然怒道:“狗东西!你敢直呼我爸爸的名字!”
沈傲城慈眉善目的向他儿子叹气:“你这又是在干什么?不许对顾先生无礼,唉……”他伸手拉开大少爷,而后面对顾云章笑道:“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别在这里站着,风冷,快请进去坐吧。这怎么还拿着个狗?”
顾云章随他且行且道:“狗是送给你儿子的。”
沈傲城亲自把狗接过来,而后回身搡到大少爷怀里:“你看顾先生还给你送狗,你快向顾叔叔道谢。”
大少爷双手捧着狗崽,气急败坏的嚷道:“叔个屁呀!”
沈傲城好像是惹不起这儿子,带着顾云章一路落花流水的就进入堂屋里去了。
沈家这宅子也是租赁下来的,不过先前乃是个小阔佬的府邸,所以前后两进大院,不但房屋结实,内中布置的也好,一色西式装饰,其中夹杂着几件中国木器,所起作用无非是点缀罢了。
听差见老爷回来了,忙不迭的赶进来端茶送水。沈傲城屏退了下人,和顾云章隔着一张茶几相对坐下。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嘴边吹了吹,他试探着抿了一口,随即抬头对顾云章一笑,压低声音道:“顾老弟,我这两年在承德,时常能听到你的大名啊!”
顾云章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摇头说道:“原来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沈傲城本来对他的义举十分钦佩,此刻要趁机赞美恭维两句;没想到他竟是很严肃的回避此事,不肯谈及。垂下眼帘思索片刻,他反应过来——抗日虽是义举,但他这义举进行的虎头蛇尾,反倒惹人闲话;还不如当初随着大部队南撤,不落人的口舌;或者是早早的举了白旗,索性由人笑骂。
他恐怕这事已成了顾云章心中的痛处,所以立刻改换话题,预备聊些家长里短。哪知未等他开口,顾云章那边却是先行盘问起来了。
49.沈家秘史
顾云章像过堂审贼似的,把沈傲城的家事盘问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这沈傲城共有一妻一妾两个女人,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正妻本是他在中学里认识的女同学,生的面目姣好,然而病病歪歪、尖尖酸酸,性情十分乖戾。两人自由恋爱,成婚不久后就闹翻了。这正妻七死八活的生下长子沈天理,因抓不到夫君的影子,所以就镇日挑唆儿子,以至于沈天理见父如见仇,张嘴便是吵闹,伸手就是要钱,毫无父子情分。
再说这沈傲城自从做生意发达之后,便在外面娶了个知心合意的姨太太,也不敢往家里领,只在外县赁房居住。这姨太太也给他生了个小儿子,名唤沈天杰,落地就是睁眼瞎,毫无治愈的可能。沈傲城爱屋及乌,对这瞎儿子十分宠爱,一家三口倒也和美。如此一过八九年,去年却是遭了灾星——先是正妻病故,随即姨太太大清早上出门摔了一跤,倒下后就再没起来。
沈傲城在短时间内就成了光棍,真是哭完东家哭西家。装殓了这一妻一妾之后,他把沈天杰带回家中抚养,同时心灰意冷,又觉世事艰难,就把汽车公司也脱手卖给本地一位有名的军头,自己落了点钱,准备回家好生过日子去。
沈傲城那家本是安在承德的,往日他不大回去,也不清楚家中情形;这回与长子朝夕相对了,他才发现沈天理已然学出一身恶习——虽是个男孩子,然而生性刻薄,毫无气量;同时又是文不成武不就,只在吃喝嫖赌抽五科目中能做个状元。沈傲城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要说已然萌生养老之意,就算是继续在商场上打拼,那赚来的钱财也不够这儿子挥霍;况且也不能真把钱全供给沈天理,身边还有个沈天杰呢!
沈傲城没有办法,只好效仿孟母,一路迁到北平,想要把沈天理同先前的环境隔离开来。
顾云章听了他这一席话,旁的没往心里去,只有这两个儿子的姓名让他心中一动。
转向沈傲城,他出言问道:“我前两年遇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名叫沈天生,和你大儿子很相像。”
沈傲城睁大了眼睛:“天生?”随即他笑起来:“你是在哪儿遇见的?我有个侄子,也叫天生。”
顾云章也笑了:“察哈尔,清余县。”
沈傲城一拍手:“那就是了!沈天生,我大哥的儿子。”
顾云章继续说下去:“天生死了。”
沈傲城听后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是对此毫不关切:“是么?真是可惜,我那大嫂生育晚,天生比天理还小好几岁呢。这辈子给我大哥那种人做儿子,也算是不幸,愿那孩子下辈子托生到个好人家去吧!我那大哥啊……太不是人了!”
顾云章见他这叔叔连侄子的死因都不问,自己也就不去细讲,只问:“听天生说,你把你嫂子拐跑了?”
沈傲城听闻此言,登时怒发冲冠:“我就算十世没有见过女人,也不会拐他的老婆!”
沈傲城委屈而愤慨的向顾云章讲述了自己的冤情——他绝没有勾引过嫂子,虽然那小嫂子是他大哥新娶过门的,今年只得二十岁,并且风骚入骨。
据他所说,天生之父沈大老爷是个无耻之徒,当年因怕沈傲城这弟弟分他家私,便使用种种手段将其逼走,行径十分卑劣。沈傲城在外白手起家,也从不与兄长联络。前两年沈老太爷过六十阴寿,沈傲城迫不得已回了一趟家,结果那小嫂子就看上他了,百般挑逗,幸而他毫不动心——也是看不上他大哥用过的女人。
离家之时,兄弟二人因为琐事大吵一架。沈傲城气哼哼的上了马车不辞而别;而小嫂子见可心的小叔走了,便从后门坐上驴车,绕小路撵上去主动要求和沈傲城私奔;沈傲城一看见她就脑袋疼,登时命车夫快马加鞭,一溜烟的跑了。
事情到此为止,沈傲城自觉着很有柳下惠的风骨,只可惜这话不好张扬,否则真恨不能昭告天下,让旁人都过来赞叹他的坐怀不乱。
所以今天听到顾云章这番提问,他真是有如五雷轰顶一般,简直要气死了。
顾云章知道沈天生是不长脑子的,说出的话也没有准,便信了沈傲城的解释。而沈傲城连喝了两大杯茶,转而问道:“顾老弟,你是什么时候搬来北平的?怎么还认识了天理?”
顾云章略去自己偷狗一段,其余的都如实说了。沈傲城听后,嗟叹不已,十分可怜同情他,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天理那孩子像驴一样,你不要理会他。晚上不要走了,我们一起吃顿饭。唉,咱们这几个人,鳏寡孤独的,没事就常在一起做个伴儿吧!”
沈傲城很爱小杰,当着顾云章的面把他抱在膝上,一下一下的抚摸不已。小杰是个娇弱的相貌,瓜子脸直鼻梁,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很像他父亲,清澈的带了灵气,可惜只是一对摆设。
依偎在父亲胸前,他那小白脸上青紫的两道,正是昨夜沈天理的杰作。
“他打你,你怎么不跑?”沈傲城怜爱的低头问他。
小杰喃喃的答道:“不知道往哪儿跑啊……”
沈傲城把他揽进怀里,又抬头看看顾云章,心中满是怜爱。
顾云章不比沈天理年长许多,如果沈傲城肯倚老卖老的话,也勉强能算是对方的父辈。他这人很有一点父性,此刻是一方面心疼小杰受人打骂,另一方面又心疼顾云章瘸了一条腿。
在饭前时光里,沈傲城一直摆弄着自己的小儿子,一会儿摸摸手,一会儿摸摸脸;后来忽然觉察到顾云章在盯着自己,就抬头向他笑了一下:“我心里很疼这个孩子,有时候想起来就发愁——我以后要是没了,他可怎么办呢?”
顾云章是不懂亲情的,答非所问的来了一句:“你好像是胖了。”
沈傲城知道他这人有点粗野,所以也不见怪,只自嘲似的摸了摸腹部:“也的确是到了该发福的年纪,况且现在也不奔波了,所以……你看我这肚子。”
顾云章欠起身来,竟是把手伸到他与小杰之间,在那肚皮上老实不客气的摸了一把。
隔着一层衬衫,他就觉着对方那身体软绵绵暖烘烘的,手感十分之好。
沈傲城没在意:“胖就胖吧,难道我现在还有心思去风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