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和声细语的答道:“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
如此过了几天,南方大将又把他找了去,问他“考虑的如何了?”。
顾云章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身体不好,又瘸了一条腿,实在是没有能力带兵了。”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一味推脱,便不停的变换筹码。顾云章说自己带不动兵,南方大将就让他去军管区做参谋长。当参谋长一职也被顾云章推辞掉后,张景惠再次出场,为他在满洲国总务厅内安排了位置。
顾云章从来没有这样抢手过,这让他几乎感到哭笑不得:“张总理,我大字不识,进总务厅能干什么?”
双方拉锯战似的耗了有十多天,后来那南方大将几乎有些恼火了,把顾云章找过来劈头就问道:“首都警察总监的职位你也不满意吗?那你想怎么样?”
他以为顾云章是想漫天要价就地生财,殊不知顾云章是真的无意再出头了。
顾云章不是讲骨气,也不是要守节;他只是很灰心,想和过去的历史一刀两断。
不再杀人放火了,不再抗日救国了,什么都不管不要了,他就想夹着尾巴找个陌生地方,悄无声息的活下去。
如果说想升官发财,那何必要等到现在?何必要等到千军万马死的死逃的逃?何必要等到沈天生躺进了冰冷的冻土里?
那从来都不是他这些年战斗的目标,他当初要的不是这个,现在也依然不要!
“我不想怎么样。”他平静的说道:“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讨生活。”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软硬不吃,又不好把这落网的榜样处死,只好强颜欢笑的不再逼迫他。
在顾云章临走时,满洲国政府为他召开了盛大的欢送宴会。顾云章和南方大将并肩握手的大照片被印在了全国各家日报的头版上;消息从北向南传播开来,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顾云章这回是真的“归顺”了。
在这年的九月初,这张大照片被缩小若干倍,登上了重庆的报纸。
这张报纸夜间出厂,在清晨时分被人送入了歌乐山中的一幢西班牙式三层别墅中。
其时葛啸东师长已然洗漱完毕,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有型有款。把手插进印度绸睡袍的口袋里,他叼着今天第一根雪茄悠然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了皮制长沙发上。
他是前两天刚带兵从武汉撤回来休整的,大概会有十几天的舒适假期。他的一位女朋友——昨晚在这里留下过夜的——笑嘻嘻的用托盘送进牛奶咖啡,顺手把报纸也放到了茶几上。
站在茶几面前,这女朋友很温柔的伸手取下了葛啸东口中的雪茄,而后含笑把牛奶注入咖啡,又夹起两块美国方糖投入杯中。
葛啸东接受了她抛过来的一个媚眼儿,而后拿起报纸,开始漫不经心的浏览新闻。
他边读报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就看到了版面角落中的那张照片。
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咖啡杯,双手抻平了报纸细读那新闻——读完一遍,再读一遍!
抬起头怔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就将报纸撕成两半掼在了地毯上!
“混账!”他几近悲愤的怒吼道:“叛徒!汉奸!卖国贼!”
女朋友吓了一大跳:“葛将军,你怎么了?”
葛啸东捡起报纸重新撕成粉碎,气的双手都在发抖:“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我永远也教导不好他!投日!贪生怕死,贪图名利,他居然投日!”
女朋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赶忙殷勤上前为他摩挲心口:“亲爱的,你先不要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葛啸东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那感觉是无比的失望和痛心:“这些懦弱无能的悲观者!中国必将赢得这场战争,他就不能再等一等吗?渣滓!败类!该死!”
46.在北平
一九三九年十月,北平。
十月的北平,秋凉如水。顾云章扛着个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拄着手杖低头慢慢前行。
他穿着一件带有厚绒里子的洋装上衣,下面配着长裤皮鞋,瞧着很有点摩登青年的意思,与他背上的那个粗布口袋殊不相称。火柴厂里的主管一直看他形象可疑,要不是有日本特务暗地里打过招呼,他肯定不会招揽这样一位怪人做工。
日本人很关爱顾云章——八十川少将前几天便装前来,送给他几套上好的秋冬衣裳,还给了他一万块储备票,并且摇头皱眉的叹他生活艰苦,想请他迁去奉天居住。
顾云章当时正坐在房内的小板凳上糊火柴盒,蹭的满手都是胶水,听了这话就摇摇头,不冷不热的答道:“不用,我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经很好了。”
八十川少将摸着下巴,居高临下的审视顾云章:“像你这样的将才,却要过这种寒苦的生活。我们南方大将听说后,都感到于心不忍啊!”
顾云章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不苦,能过下去。”
八十川少将无功而返,那一万块储备票也没送出去,但对顾云章的关爱并未因此退却。日本特务和便衣军警们昼夜在这条胡同附近逡巡,严密监视着顾云章的一举一动。
顾云章对此毫不在意。
此刻他贴着墙根走进了胡同里。他的房子是日本人给找的,就在胡同尽头,小而隐蔽;日常应有的家具也都备齐了——本来还给他安排了一份清闲职业,但他不肯接受。
将肩上的大布口袋卸下来放在地上,他腾出手掏钥匙打开大门,而后把口袋拖进了院中。
院子里很干净,也没个花草,只在角落里种了一棵李子树。北房两间充作起居卧坐之处,一间东房算是厨房,西边是院墙,南房挨着街门,里面空着。如果昧下良心的话,也可以勉强将此处称为四合院。
日本人当初就不想让顾云章来北平,所以没有为他准备出好宅好院,故意不让他过舒服了。而在南方大将的算盘里,顾云章迟早是要被送去奉天的。
奉天好,情形不像北平这样复杂,更适合安置顾云章这样的人物。
顾云章将布口袋拖入北房中,而后放下手杖脱了外衣,一瘸一拐的走进里间卧室。
他先扒了扒炉中火炭,然后翻出两帖膏药放在炉旁烘烤。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他低头数清了数目,而后将其掖进了枕头底下。
坐在床边脱下鞋袜裤子,他光着屁股走去拿起了膏药,一手摸索着按到了右腿疼痛处,一手就将半融的膏药贴了上去。
膏药烤的久了,猛然触到冰凉肌肤上,烫的他“哎呦”一声,当场就蹦了起来。
第二次他吸取了教训,将剩下那帖膏药托在手里晾了片刻,然后才将其拍上大腿内侧——这条伤腿成了他的拖累,让他只能坐在家里糊一糊火柴盒。
把一壶冷水放在炉子上。他在等待水开之时,找到一条旧裤穿好,而后走到外间将布口袋打开,从里面掏出裁剪好的小硬纸片,开始涂抹胶水折叠粘贴。
晚餐是开水泡剩饭,没有菜,但也足以让他吃的心满意足。洗过碗筷后他坐回小板凳上,守着油灯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后来觉着腰酸背痛了,这才洗手脱衣,疲惫不堪的上了床。
顾云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清晨醒来后便穿衣下床,洗漱过后淘米做饭,然后就开始糊火柴盒。
他有时候自己也纳闷儿——不知怎么搞的,他从小大到大总是要干娘们儿活计,放哪儿都会被当成丫头使唤,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后来好容易从军了,满以为能够扛枪吃粮,哪知又是个勤务兵的角色,每天的工作尽是端茶递水看人眼色。
现在可好,连火柴盒都糊上了。
照理,糊火柴盒这种工作是很难维持生计的,幸而他只有一张嘴,加之手上灵活,干的又好又多又快,所以收益倒还可观,起码够他填饱肚皮。
糊了一个多小时,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忽然嗅到一股子浓郁的肉香。
现在北平虽是民生凋敝,但这胡同里也很有几处好住宅,里面的主人皆是政府官员,自然依旧吃得起肉。
顾云章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垂涎三尺。
吃过两碗糙米饭后,他在肉香缭绕中晕头转向的继续糊火柴盒。中午时分他扛着一口袋成品出门了,同时发现邻家门前十分热闹——几名利落听差正里里外外的小跑进出着,指挥一帮“窝脖儿的”把大瓷瓶、座钟、以及花梨木器抬入院内;又有一辆汽车停在门前,三五不时的响起一串喇叭。
顾云章靠边儿走过人群,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只是挺想吃点炖肉,不过手里没钱,买不起。
他慢慢的走了约有四五里路,把那一大口袋火柴盒送去了火柴厂。
揣着一卷零钞,他原路返回家中。此时他那邻家已然乔迁完毕,院门口被扫的一尘不染,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独自站在门槛之内,正直愣愣的望着前方。
顾云章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一条十分肥胖的黄毛小叭狗从院内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趴在了小男孩脚边,伸着舌头东张西望。
顾云章盯着那狗,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他刚要开动脑筋,不想院内忽然传来了男子的呼喊:“小杰!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眼看不到你就乱跑,你是不是欠揍?”
门口的小男孩听了这话,立刻扯着嗓子答应了一声,随即伸出双手,摸索着转过身去。
原来这孩子是个睁眼瞎。
不等那孩子迈步,一名西装青年从堂屋中气势汹汹的奔出来,一头热汗的指着小杰骂道:“原来你躲在这里了,你这添乱的东西!现在爸爸不在家,你再不听话,我可真敢揍你!”
那小杰试探着迈出了脚步,嘴里胡乱做着解释:“二哥……我没不听话呀……”然后他伸腿踢了身边胖狗:“我……我是来找小黄的,是小黄乱跑。”
那青年皱着眉头,看那小杰如看眼中钉一般。恶狠狠的冲到院门口,他伸手搡了那孩子一把,而后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了院外还站着个顾云章。
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青年发怒发出了惯性,张口就质问道:“你看什么?”
顾云章没回答。
顾云章在刚才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沈天生。
那青年拥有着和沈天生同样的圆脸大眼睛,丰润可爱的让顾云章想去抱住他咬上一口;可沈天生的眼神中没有这样尖锐的侵略性;沈天生也从来不会这样高傲的怒视他人。
那青年没有等到答复,就上下打量了顾云章一番,随即翻了个白眼,扯着那小瞎子扭身走掉了。
顾云章在这户人家门前又痴站了一会儿,末了忽然感到自己无聊可笑,于是就失魂落魄的走回家中去了。
47.寻狗
顾云章回到家中,照例生好火炉,而后脱下裤子,给自己换了两帖膏药。
他心不在焉的按揉着自己的大腿,眼前还晃着方才邻家青年的举止形容。
那面貌和沈天生太相像了,他反复的回想追忆,恨不能走去隔壁,把人家扯过来重新细瞧。
好奇心和食欲混合在一起,他开始坐不住了。
顾云章反正也是蜗居在家中,糊火柴盒的工作也没有个一定的时间限制,所以他隔三差五便走到院门口,向外张望一番。
他与这位邻居之间只隔了一堵西墙,对方院内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晚饭之后,邻院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狗叫,而后就有个老婆子吆喝道:“二少爷,慢点走啊,这院子地不平,脚下别绊着。”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随即响起来:“我跟小黄走,小黄会带路。”
顾云章站在院外,果然看到那名叫小杰的瞎孩子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最后倚着半开的大门站住了。那条黄毛肥狗倚在他的脚边——趴了片刻后可能是有些不耐烦了,便站起来汪汪狂吠两声,而后张口伸舌,一路喘着跳出院来。
小杰大概察觉到了,就出言喊道:“小黄,回来。”
小黄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尤其又有顾云章探身向它扔了一块浸透香油的馒头。颠着一身胖肉跑过去吃掉诱饵,它仰起头望着顾云章,开始很殷勤的摇尾巴。
顾云章知道瞎子耳力往往优于常人,所以并不把小黄往院内引诱,只在眼见四周再无闲人之时,蹲下来向小黄伸出了手。
小黄生的可爱,平日谁见了都要逗一逗的,所以它和人熟悉得很,毫不怕生。顾云章既然向它表示出了好意,它便同样热情的跑过来,开始用舌头去舔对方的手指。
顾云章抬眼瞟了小杰一眼,手上慢慢抚摸着小黄的狗头。
小杰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正在百无聊赖的用指甲抠那木门上暴裂的油漆皮。
顾云章垂下目光,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小黄的后颈上——而后双手用力,猛然一拧!
只听“喀拉”一声轻响,小黄一声未叫,脑袋已然在那脖子上转了个大圈。
顾云章拎着死狗站起来,转身进院,关好了大门。
他动作麻利的把小黄放血扒皮,随即用菜刀将它开膛破肚,切成小块,而后扔进了锅里,因无其它调料,所以只撒了一点盐进去。
往灶中添了一铲子煤核儿,他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托着下巴望向外边那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快活。
锅里的狗肉在咕嘟嘟的沸腾着,香气热烈的散发开来,让他在垂涎欲滴之余血流加速,皮肤下好象有蚂蚁爬动,细细痒痒的一直撩拨到骨头里,让他恨不能猛然起身,干点什么!
这是一种战斗与杀戮的欲望。他自以为是心如死灰了,然而此刻却隐隐有了故态重萌的趋势。
能将他刺激到这般地步的,显然不会只是那一锅狗肉。
这时院墙那边忽然传来了青年的声音,生机勃勃、怒气冲冲:“小黄没了?小杰,我看你是找死!”
随后是小杰含糊辩解了几句:“不知道怎么就跑了,小黄不听话……”
“放你妈的屁!我养了两年的狗,你刚玩几天就弄丢了!你个狗崽子,你还不如我的小黄!你赶紧滚,滚回你那个婊 子娘那里去!混账东西!”
小杰呜呜的哭起来了。
那边院内乱成一锅粥,就听老妈子听差纷纷前来劝解,都说:“大少爷息怒,别和二少爷见识。一时说多了,老爷回来知道该生气了。。
如此过了片刻,那边方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大少爷不肯罢休的高声又嚷了一句:“别给这婊 子养的吃饭,妈的我要是找不回小黄,晚上就掐死他!我看爸爸会不会要我给个瞎子偿命!”
小黄太小了,瞧着那么肥,其实扒了皮之后,也就是个大兔子的身量。顾云章一边倾听邻家动静,一边用手托着个海碗,慢条斯理的吃了一肚子热狗肉。
大少爷的声音很清亮,骂人都那么动听;顾云章就在这一场美妙的谩骂声中,吐出了许多细小的狗骨头。
大少爷骂够了,气急败坏的要亲自出去找狗。
顾云章微笑着咽下了一口狗肉汤,真是感到愉快极了。
大少爷不知找到了哪里去,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敲响了顾家院门。这时顾云章已经洗刷好了碗筷,正舀了一壶冷水放在灶上烧。
咚咚的拍门声很不客气的响起来——那位大少爷从外面已然看出这是间寒素宅子,所以并无意愿对穷人怀柔。
顾云章把那壶半开的热水拎下来放到地上,又封住了路中火炭。拄着手杖走到院内,他拉开门闩,推开大门。
然后,他就又看见沈天生了。
真像,他眯起眼睛端详着大少爷的面庞,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大少爷是来找狗的,没想到大门一开,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此人。眼看他居心叵测的对自己审视不已,大少爷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虚恼火:“喂!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过一只小黄哈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