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除掉加油添醋的部分,真相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秘书经常要面对的工作之一——处理突发状况。
话说,今日上午九点,按照时间前往机场预备接新老板的下属,却扑了个空。下属紧急联络到箪生,查遍国内外航班资料,才晓得是中间联络的过程出了错,某人傻傻地am、pm分不清,不知道新老板抵达机场的时间,整整早了十二个钟头。
即使秘书室没接到机,新老板也不是三岁小孩子,相信他会自己找方法摸到台北的分部,与他们取得联络才对。换作平时,箪生才不会为了这点小疏失而大惊小怪。
糟就槽在,一场订在新老板抵台之后,立刻要举办的交接派对。
这可不是普通的派对。光是筹划便花了半个月,会场布置与各项准备也整整耗费了一个礼拜,而发送到各界显达、名人政要手中的请帖,更是早在一个月前就送出了。事到如今,要喊停办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派对的「唯一主角」缺席,到时候损坏的可不只是「侗华」亚洲分部的名声,恐怕还会成为商业世界里的全球笑话。
放下原本正如火如茶进行的派对最后准备工作,箪生十点即赶回办公室,立刻进行危机处理。他命属下兵分三路,各由机场、办公室与台北五星饭店等路线,进行新老板的下落搜索。
他自己则透过关系,联络到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终极大老板,取得了新老板的私人手机号码。
十一点,几番折腾后,根据手机的GPs定位系统,他确信了新老板人就在派对会场的同一饭店的总统套房内,偏偏没办法透过电话与新老板联系上。为了不耽误这场接任派对的进行,他只好使出强势手段。
当然,现在又不是原始时代,箪生也不想使出野蛮人等级的手段,逼迫该饭店的管理人员就范,替他打开总统套房的房门。
奈何分秒过去,而对方又过度死脑筋、不接受任何苦口婆心的「说服」——相形之下,柜台经理愿意接受转换人生跑道的建议,可聪明多了——在没有能更快速达成使命的方法下,箪生只好别无选择地以「电锯」来表达他坚持要打开那扇门的决心。
箪生是希望对方看到电锯时,能聪明地放弃抵抗,取出备用钥匙。但着不幸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想扛起擅自开门的责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这非常手段。
排除万难,使命必达,今天他才能攀爬到秘书处处长的位置。
「是说……奇怪了,你这得力的左右手,不跟在新老板的身边不要紧吗?我还以为你会怕非洲来的土包子新老板凸槌而亦步亦趋地跟紧他呢!」
「不会比卸任的执行长跑到我这边来混水摸鱼更奇怪。应该很多人等着你去道别吧?」箪生轻啜着手中的乌龙茶,道。
咧咧嘴。「你错了,我可不是来混水摸鱼的。我是来感谢这五年来,无论公、私生活,在各方面都予以我诸多协肋的优秀秘书处处——敬你,最难搞的厉害秘书,何箪生。噢,我说『难搞』是指敌人眼中最不好对付的,绝对没有双关语的意思。别误会喽!」
对于这个在几分钟前,成了自己「前」老板的男人,箪生也一如往常地冷淡点头,举杯道:「我了解。所以我也要敬你,我的顶头上司里面最难搞的一位——密斯特?王。」
王莱锋啧啧地摇头一笑,喝下了这满满一杯的「敬意」。
「嘻,真有你的,这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完全全展现出你虐待狂的本色。话说,这些年来你就是不肯稍微巴结一下我这个可怜老板,净会虐待我。你没听过一手糖果、一手鞭子的收买人心政策吗?簟生。」
「秘书的重要工作之一,是确保老板的一切工作能按表操课的完成。巴结或虐待,用何种手段能更有效地达成目标,我就会使用何种手段。」
「喂喂,箪生,你言下之意是我没被虐待,就不会乖乖工作似的。」
何箪生诧异地扬高一眉。「我有这么说吗?」
王莱锋不满地摊开双手。「好,我斗不过你的牙尖嘴利。我很好奇,你对新来的幸运灰姑娘,是不是会用同样的态度?」
他仰起下颚一指,指向被众人包围中的新任执行长,簟生也跟着瞟往他所指的方向。
十几分钟前,那个身穿轻便牛仔裤与T恤、踩着破布鞋,和随处可见的年轻背包客没两样的毛头小伙子,此刻藉着洗辣的高级义大利订制西装、强力定型塑发慕丝与真丝领带,装饰出豪门企业家那种年轻多金英俊的典型王子形象。
相信明日早报出刊后,这张脸在报纸名人要闻头版上曝光的那一刻起,单身又怀抱着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怀春少女们心目中,金龟婿候补的排行榜又将重新大洗牌了。
「为什么不回答?」王莱锋眯起眼,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对他和对我不一样,那我可是会吃醋的!」
「吃醋不错啊,能中和肉食性动物的体内酸硷值,身为你的前秘书,我非常推荐。」
「法克他X的酸硷值!」将手中的空杯子往身后一甩,王莱锋一手搭在箪生背靠着的墙上,边咄咄强人地靠近他的脸,道:「你赏了我五年的闭门羹,却一下子让那个幸运灰姑娘达阵的话,我保证我会——」
「零五年十月七号。」箪生不慌不忙地,呷了口乌龙茶。
王莱锋脸色一白地闭上嘴。
「我记得那时候是右手骨折,完全治好复原得花上两个月时间的伤。」箪生的口吻中没有嘲笑、讽刺、也不是训斥,仅仅是在陈述一件往事,但这已经足以侵犯到对方最禁不起刺激的一环。
王莱锋的唇角抽搐,整个人像刺猬般竖起尖锐的自卫装甲,口气强势地说:「那时候会被你过肩摔出去,是因为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现、现在可不同了!我每周都接受武术指导,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我了。你要是以为我还会简单地被你摔出去,可是大错特错!」
箪生没漏看他暗中后退一步的胆小举动,不着痕迹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我会把阁下的话,牢牢放在心上。我也认为,以阁下的聪明,应该是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才对。」
「唔……」发现箪生不打算以当年的事来威胁,男人的脸色从戒备转为迟疑,嗫嚅地说:「嗯,当年我也有点鲁莽,虽然……我不曾说出口,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一直对当时……呃……一时的鬼迷心窍感到……我无意造成那样的情形……」
箪生知道,这已经是他最接近道歉的道歉了。要求一个从小到大没学过怎么说「抱歉」的富家大少,像普通人一样地认错赔不是,对他是一种苛求。箪生丝毫不想把宝贵的时间与精力,浪费在扭转他人的性格上头。
「我们何不把那件事给忘了?」箪生主动举杯,给他一抹难得的微笑。
王莱锋的表情霎时有如拨云见日。「这真是个好提议!」
再若无其事地,把方才的未爆弹丢回去给他。「那么,回到之前你说的,你保证会——然后呢?」
这两、三下的搅和,王莱锋早丢失了放话威胁的莽勇,不管方才他想威胁什么,都只是说说、逞口头之勇罢了。早年吃过的苦头,王莱锋已经深刻体会到,自己不是黑带高手何箪生的对手。这一点箪生也很清楚,却故意向他追问「我保证会——」的下文,不能不说这招真是狠毒。
王莱锋哑然了妤一会儿后,再一次地摇头。「你是个恶魔。」
「不,我只是个秘书。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恪尽一个秘书的本分,辅佐上司。确保上司的公、私生活,都能依计划的行程表顺利地进行,进而缔造公司最大的利益。过去在您的身边是如此,来来在密斯特?石的身边也会是如此,希望这样的回答,令你满意。」
唉地一叹。「你的确是最好也是最棒的——魔鬼秘书。」
箪生实在不觉得目己对王莱锋做了什么值得被冠上「魔鬼」或「恶魔」的大事,一切应该是王莱锋个人对他的「偏见」。
但是偏见、冤罪,不管王莱锋想在他头上冠什么都好,只要老板开心就行。因为老板开心,秘书日子才好过。
「恭喜你,等你回纽约本部之后,就可以不必再受邪恶的秘书荼毒了。」
岂料,王莱锋大喊了一声「欧诺——OH~~NO!」后,激动地握住他的双手,道:「回纽约之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你这目无『老板』的毒舌回应,再也尝不到被你戳中弱点的受虐快感,我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寂寞感啊!现在还来得及,你就跟我一块儿转回纽约本部去工作吧,我带你一起走!」
吓一跳兼儍眼的箪生,觉得自己替王莱锋扛了一个很大的黑锅。
照正常人的标准看来,倘若自己身边有个恶魔、有个虐待狂,理所当然会想尽办法远离恶魔、远离虐待狂吧?像王莱锋这样主动要把恶魔带在身边,还嚷着缺乏被虐快感的家伙,基本上已经不算是正常人了吧?
——明明自己是个M(被虐狂)不说,不要硬走把S(虐待狂)挂在我头上!
说句不客气的,你求本大爷,大爷我还不屑虐待你!
看样子,不跟他把话说清楚不行。
「抱———」
「歉」字还在喉咙,箪生就蓦地被另一股蛮力拉走!
「哇!」
身材不输NBA长人的高大年轻男子,伸长手臂往箪生的腋下一扣一提,做出了在篮球场上属于犯规的动作——带「人球」走步——轻松地把箪生从王莱锋面前拐走。
「逮到你了,何箪生!」
这里不是游戏场,没人在玩捉迷藏吧?何箪生看着自己悬空了几公分的脚下,自己还能保持冷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很好,你『逮到』我了,石执行长。现在麻烦你让我『脚踏实地』,我习惯让脚底板黏在地面上,感受地心引力。」
「你好轻!」
「根据我上次秤体重的结果,吻合一般成年男子的体重平均值。」换句话说,六十五公斤的体重绝对不「轻」。
「你该多吃一点东西。」
「等执行长大人一放我下来,属下会立刻飞奔到食物旁边。」
「我带你过去!」
新上任的执行长大人,语尾明显上扬的兴奋情绪(虽然箪生不懂他在兴奋个什么劲儿),让人有些担心。莫非整场派对结束之前,自己都得处于「人球」状态,让执行长大人拎着四处走?
一时间,箪生的脑海中除了产生「成何体统!」、「荒诞」、「胡闹」等等批评谩骂的幻听外,秘书的本能让他更担心才上任不到半个小时的顶头上司,会不会以最快的速度颠覆自己辛苦为他缔造的「形象」?
——年轻有活力、令人耳目一新的企业家,成了年轻怪异,令人匪夷所思的秀逗接班人。
「不——」
「不行!」
箪生又被抢台词了,这次是王莱锋。
即任者皱紧眉头,挡住继任者的去路,「我和何秘书处处长的话才讲到一个,我们还没说完。」
明亮的巧克力色眼眸,露骨地由下往上打量了王莱锋一递,接着跳回箪生身上。
「这个看起来屁X很小的家伙,是你的谁?」不逊地问。
王莱锋瞪大眼,将这句话视为莫大的挑衅,反唇相稽道:「哈哈,两年的训练或许能让一只非洲人猿看来有模有样,可是人猿毕竟是人猿,那一丁点儿的脑容量,大概装不了香蕉以外的东西吧?不过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了不起!」
「……」
箪生看不到石亚瑭的反应,但他感觉得到,王莱锋接近侮辱的台词,改变了空气中的因子,气氛变得凝重而紧绷。得在事情闹大、在场的媒体记者嗅到这股不妙的空气,如抢食腐肉的鬃狗般蜂拥过来之前,拉开双方的距离,给他们彼此一点冷静的空间。
可是要怎么做?
箪生还在思考,石亚瑭已经有了动作。
「噢,你对非洲人猿有兴趣吗?你等我一下。」
他放下箪生,两手翻遍上衣、裤子里里外外的口袋,最后从西装的隐藏口袋中找到了皮夹,掏出一张名片。
「给你。『石博士保育基金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接受国际捐款,网路刷卡也可。或欢迎你为非洲的野生动物、人猿的保育工作,尽一分心意。」
强硬地把名片塞到王莱锋的手中,还大力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我代替非洲的动物感谢你!」
咧嘴,一眨右眼,石亚瑭转身,再次扣住了何箪生的肩膀,带(拖)着他离开。
整体动作一气呵成,迅速敏捷,等王莱锋从愕然中惊醒时,眼前早已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身影了。
「想和你单独讲上一句话,还真是困难。」
箪生的新任老板瞪着四周狭小的空间,喃喃地抱怨着,「这里的拥挤程度不下于纽约地铁站在尖峰时段的隋况,我恨透那个地方了。」
可以想像得到,像新老板这样长手长脚的人,搭乘为一般大众设计的公共运输系统时,想必不会有愉快的体验。在尖峰时间去搭乘……一定更像场恶梦。
不过,箪生现在的「处境」也和恶梦没两样。
先被当成人球挟持,挟持完了以为能解脱,不料这回轮到在大庭广众下被当成行李箱般拖着跑,然后硬是被推进厕所里——还不小心吓到某个正在小解中的欧吉桑,被白了两眼——关进其中一间个室里,和新任老板一起。
「石执行长,我可以说句话吗?」冷冷地抬眸。
「蛤?」
「这间个室,原始设计就只限于一人蹲马桶使用,现在你我两人硬挤在一间,不拥挤也难。如果你能不要挡在门口,让我出去的话,我保证你可以获得更舒适的使用环境。」他的声音中难掩压抑的怒火。
在工作当中,箪生极力不把自我感情——譬如「喜怒哀乐」,或「个人好恶」等情绪置入其中,因为它容易影响工作的成效。
比方说机器人,它的工作效率为何这么好,不正因为它不会闹睥气、也不会挑剔环境,一心只想完成工作吗?
可是,再完美的机器人,若碰上恶意胡搞瞎搞的使用者,也是有当机的可能——就像是现在箪生的处境。
「……」面对箪生的「提议」,与那张霸气的脸形成强烈对比的酒窝,倏地浮现在右脸颊上。
「还有一点。」被他看得快要烧断保险丝的箪生,声音更冷地说:「除非我的脸上多长了一个眼睛、或少了鼻子,否则身为秘书,我必须建议您,请不要在离对方的脸不到十五公分处,目不转晴地注视对方。」
「为什么?」长而鬈翘的睫毛眨了眨。
还问为什么?箪生发挥冷面笑匠的功夫,皮肉都不笑地说:「对方如果是单身女性,她说不定会在两个月后投诉八卦报,说她被『侗华』的执行长给视X而怀孕了。你不会希望因为这种新闻上报吧?」
「没问题。」飒爽一笑。
「没问题?」
箪生不是故意要学九官鸟,他和新来的老板还没有熟悉到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弄明白他的「没问题」,是说「我懂了,没问题,以后我不会再犯。」或是「登上报纸头条,没问题。」。可是,偏偏箪生觉得这两者都不是正解。
「你是公的,湿煎乾煎都不会怀孕。」
「……」
该说他的回答令人毫不意外吗?箪生想了想,敛肩淡道:「我郑重地为我方才不恰当的例子道歉,自以为是幽默的说法,反而造成您的误解了,请容许我更正一下。虽然机率很低,但很不幸的是,这种行为在一小撮的本地人眼中,可以视为挑衅的举动,并招致严重的后果。」
「喔?」
见他似乎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箪生决定为了老板的人身安全着想,最好还是给他来场震撼教育。
先清清喉咙,拨乱自己的头发,接着掀眉竖目,右手一把揪住石亚瑭的领带,用力—拽,凶神恶煞状地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