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凉使者得意洋洋地看着司马昀,“陛下可还喜欢?这可是我国现在最贵重的宝物了。”
司马昀掐着锦盒的指尖儿渐渐变了颜色,“退朝。”声音异样地说了一句之后,他抱着锦盒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泰明宫,小番儿站在门外,没敢跟进去。
司马昀哆嗦着把那根手指从锦盒中拿出来捧在手心儿里:修长的手指上指甲是端端正正的形状,指关节的内侧还有一层枪杆磨出的厚茧,手指根部森森白骨上的血肉已经凝固成黑紫色……
“之遥……”司马昀把手指按在胸口上,止不住的泪水滂沱而下。那是在他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忘返过的手指,是无数次跟他十指相扣的手指,是让他魂牵梦绕的──之遥的手指……
第八十九章:天威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昀终于止住了眼泪。
“来人!朕要见东凉使者。”
东凉使者进来时,司马昀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你们大单于不会只是让你来给朕送这个的吧?”司马昀拍了一下锦盒。
凉使笑了,“皇上圣明!大单于说了,只要贵国能答应我们的条件,锦盒里东西的其它部分一定原样送回,一根头发都不会再少。”
“什么条件?”
“禹临、武陵二郡沿线以北。”
“包括梁地?”
“大单于还说了,反正张汐在建康呆了那么多年,也早就不适应姑臧的气候了,不如让他再回到皇上身边,伺候陛下岂不更好?”
司马昀眉头微蹙,佯装思虑了片刻,忽而嫣然一笑,笑得东凉使者不禁神思恍惚了一下。
“也有道理,朕确实有些舍不得子潮。好,朕答应。不过有关梁地的事,朕得亲自去一趟姑臧,然后再见见你们大单于才行。”
“这么痛快?”凉使感到有点出乎意料。
司马昀笑得更美了,“谁让朕舍不得朕的大将军呢?”
“哦!”凉使豁然开朗,也跟着笑起来,“那是那是!谁让陈将军威武英俊,气宇非凡呢?”
“来人!赏东凉使者黄金五千两,宅第一座,绝色宫婢十名。”
“啊?皇上!这可使不得,小使还得回东凉复命呢。”
“急什么,你写封书信,朕派使者送回东凉。你可以说久不居汉土,不服之症发作,需要停留数日稍作休整就是。”
“这……那恭敬不如从命,小使谢陛下恩典。”凉使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行了,想来长途跋涉你也累了。于瑞,带凉使大人去找杨侍中,告诉他要好生款待。”
凉使乐颠颠地跟着于瑞走了。司马昀倏地收了笑容,“小番儿,立刻去把周括和许颜找来,秘密行事,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括和许颜来了,司马昀让人给他们准备了坐榻。两人叩拜完毕坐下之后,司马昀说:“束全,如果从各地征调六十万兵马到东凉巴什需要多长时间?”
周括一惊,看了看许颜。许颜正皱紧了眉头看着地面。
“呃……下旨、出兵……怎么也得一个月。”
司马昀点点头,又看许颜,“许卿,准备六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需要多久?”
许颜离开坐榻,跪到了地上,“万岁!现在西有水患,北有旱灾,南有杨成造反,皇上真的要为了陈将军倾一国之力去攻打东凉吗?”
“朕只问你需要多久?”司马昀的脸上没有表情。
“半个月。”
“好,即日起,周括加骠骑大将军职,假节。半个月后朕会先带两万汐军、一万羽林去往姑臧,再过十日束全再领剩余十六万汐军前往巴什,并同时调集各地兵马到涟郡会合。把王兴和他的兵马调给子云,防止杨成趁机北上。着惠长庭率鳞军驻守陨汐。另外朕要许卿尽快草拟一份课税和征兵新制,增加税收以充国库,加征丁卒以扩军力。”
“皇上!”许颜还在地上跪着,“皇上刚刚继位之时,天灾人祸,战乱不断,各地百姓已经怨声载道。紧接着皇上铲除裴党,排除异己又损耗国力过半。但陛下圣明,彼时力排众议,马上颁布新制,经过十年的休养生息,我大晋才有了后来的盛世之况。三年前皇上下旨出兵西越,虽然最终陈将军得胜而归,可晋军伤亡、国库虚耗却在所难免。去年,为攻打匈奴,皇上两次御驾亲征,均已耗资锯万。如今皇上又为一己之私,还要亲自第三次出征东凉,现在又要下旨增税征丁,颁布苛政,皇上就不怕天怒人怨吗?!”
“住口!一己之私?你说朕攻打东凉是为了一己之私?!”司马昀站了起来。周括赶紧跪下了。
“皇上如果不是为了陈将军,又何至于调集六十万大军啊?!”
司马昀拿起锦盒走到许颜跟前,“你知道今天那个凉使给朕拿来了什么?”他打开锦盒,许颜和周括都吓了一跳。司马昀用无比轻柔却透着一股寒气的声音继续说:“这是之遥的手指,之遥是朕的将军,砍之遥的手指就是砍朕的手指。沮渠孤牧还让朕割地,让朕把子潮带回来,好让他名正言顺地继续霸占梁地。这不等于是在羞辱我大晋,说朕无能吗?如此奇耻大辱你让朕怎么能忍?!”司马昀突然提高声音,拿出手指,把锦盒狠狠摔在了地上。
许颜和周括都哆嗦了一下。司马昀一甩长袖,回到坐榻上,“朕决心已定,这回不见到沮渠孤牧的项上人头誓不还朝!多说无益,你们尽快回去准备吧。还有,调兵和准备辎重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朕怀疑京中有人跟东凉有通,所以在朕抵达姑臧之前千万不能让沮渠孤牧得知我晋军动向。”
许颜抬起头还想劝阻,可司马昀身后的小番儿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他只好闭了已经张开的嘴跟周括一起退下去了。
“小番儿。”
“臣在。”小番儿赶紧跪到司马昀面前。
司马昀盯着手里的手指,“你马上去廷尉府找惠仑,传朕的旨意:让他立刻派人监视凉使,待朕离京,便将其车裂处死。”
半个月之后,司马昀诏告天下:陈远是为救父诈降。还了陈远清白。并下旨放了将军府上其他在押的人犯,又安排好朝中之事后就再一次离开了建康。
司马昀一路上快马加鞭,不出十五日便到了姑臧。已经是梁王的张汐率众出城相迎。
沮渠孤牧先是接到了他派去建康那个凉使的密信,信上说汉晋已经答应了条件,司马昀不日就会亲到姑臧去接张汐回建康,并说他还有可能到东凉要求面见沮渠孤牧。
沮渠孤牧想:凭司马昀应该不会轻易答应我的条件,不过有陈远在手中,量他也不敢跟我使什么诡计。于是烧了信,高高兴兴地去布置兵马,准备跟司马昀面谈了。
张汐回到姑臧之后,前梁旧部带回了将近五万人马,再加上后来征募和陈远留下的两万汐军,姑臧便差不多驻守了十万梁军。司马昀进城之后,先跟张汐说了当前的情况和自己的计划,然后就让宁长带着这十万梁军到梁凉交界的益方埋伏了下来。
两天后,司马昀派了人去巴什让沮渠孤牧到益方跟自己见面。
到了夜里,禹大来了。他说已经知道陈山和董浣青是如何被抓到东凉的了。事关朝廷命官,所以他一听说司马昀到了姑臧就连夜赶来面圣。
原来,在司马昀第一次返回建康之后,汪管和安任远就派了两个人到涿县,拿着圣旨,说是皇上命陈山派陈家军前去支援陈远。陈山和董浣青信以为真,就把那两个人留在了家中过夜,准备第二天带陈家军去涟郡。可到了天亮,陈山和董浣青跟那两个人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陈家军一时群龙无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没敢轻举妄动。家里也曾派人去涟郡去找陈远,可那时陈远已经离开晋境,前往巴什了,后来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陈远投降的消息。直到禹大去了,陈家和董家才知道乌澜郡和辌沧郡的两个人是假传圣旨,所以仔细想来那晚应该是那两人使了什么手段,跟前来抓人的匈奴骑兵里应外合才擒住了陈山和董浣青。而且很有可能陈远的父亲和岳父在涿县的消息也是汪管和安任远派人告诉沮渠孤牧的。
听禹大说完,司马昀一拍方案,“糟了!陆长铭有危险!汪管和安任远这两个逆贼连假拟圣旨的事都干得出来,那杀个朝廷命官也不算什么了。”说着司马昀摘下佩剑交给禹大,“禹青,你立刻到函阳传朕的旨意:守城校尉汪管、安任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诛九族。让吴虎马上出兵乌澜、辌沧,将汪管和安任远及家眷立刻就地正法。再让吴虎派人把剑送回建康,命惠仑将收押狱坐监和廷尉狱的相关人犯全部问斩。”
第九十章:又见
三天之后,司马昀和沮渠孤牧都到了益方。
沮渠孤牧早已经查清楚了梁军和司马昀所带兵马的人数。他认为:姑臧位处益方以南,依当前的情况来看算是晋军的后方,所以司马昀必然不敢掉以轻心,一定会派重兵把守,这样一来他调到益方的兵马绝不会超过五万人。沮渠孤牧想:既然你司马昀来了,我当然不可能轻易就让你这么回去,要是不能生擒活捉干脆就此杀了司马昀最好。
这样沮渠孤牧就带了五万人到益方,暗地里却让乌维权兴带领十五万大军绕路直奔了姑臧。他准备让乌维权兴夺取姑臧后再调头跟自己所领的人马对益方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好趁机除掉司马昀或逼迫他答应自己的条件。
而司马昀已经在事前将梁军都派到了益方,自己随身带了一万羽林,姑臧则只留了两万汐军把守。
两人第一天在益方清暑府见面,没说什么正事。张汐坐东,摆酒设宴,司马昀和沮渠孤牧看了一晚上歌舞。沮渠孤牧在等,他在等乌维权兴抵达姑臧;司马昀也在等,他再等宗政延和周括的消息。
第二天,还是没有进展。司马昀和沮渠孤牧说了一天不着边际的晋凉关系和民族渊源。
第三天谈风土人情。
第四天聊和亲计划。
到了第五天早上,沮渠孤牧觉得时机到了。跟司马昀在清暑府再见的时候,司马昀问他:“大单于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沮渠孤牧摇摇头,“边境之乱还没有解决,我怎么能睡得好呢?”
司马昀笑了,“朕有汉土安神妙方,不知大单于有否需要?”
沮渠孤牧也笑了,“那倒不必。过了今天,自然可再安然入梦。”
“哦?此话怎讲?”司马昀露出好奇的神色。
“哼哼!我想乌维大都尉应该已得姑臧,此刻差不多也该兵临益方城下了。”沮渠孤牧终于露出了凶恶的嘴脸,“皇上还是尽快答应了我东凉的条件,带着梁王速回建康吧!别等到我军主力从巴什赶到,到时候我要的可就不止是禹临、武陵以北了!”
“是吗?”司马昀面不改色,依然笑得人比花美,“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朕险些忘记了。朕离开建康之前大单于不是派人给朕送了样礼物吗?这礼尚当然要往来,朕也给大单于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还望大单于别嫌礼薄才是。来人!把朕的礼物拿出来。”
小番儿捧着个大锦盒进来了。
沮渠孤牧想:这司马昀是被吓傻了,还是又想跟我玩儿什么障眼法?
小番儿把锦盒交给沮渠孤牧的人,那人把它呈到沮渠孤牧面前。沮渠孤牧疑惑不解地看了司马昀一眼,然后一伸手打开了锦盒的盖子。
“啊!”端着盒子的人跟沮渠孤牧一起惊叫了一声,锦盒掉到地上,乌维权兴的头颅滚了出来,齐根斩断的脖颈处还有鲜血正滴到地上。
“权兴!你……你……”沮渠孤牧扑到那颗头旁,抬起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指向司马昀,张大了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怎么样啊?大单于?还是热乎儿的呢!朕可是特别让人交待了周将军,要带到益方再动手,务必保证是现杀、现装、现送哦!你送朕大将军冰冻的手指,朕送你大都尉新鲜的头颅。这礼还得不差吧?不丢我大晋的颜面吧?”
“你……你不想救回陈远了吗?!”沮渠孤牧气急败坏地大吼。
“唉!”司马昀作了个无奈的表情,“这就不好意思再劳大单于操心了。有些事情,朕喜欢亲力亲为。朕估计得没错的话,现在宗政将军的十五万涟军应该快到巴什了。还有,朕想大单于不知道吧?在你到达益方之前,朕就让十万梁军在这附近都埋伏好了,就等着你的人马入城呢。现在周括又带来了十几万汐军,要不了多久朕从各地调来的二十万晋军也会从梁凉交界沿线攻入东凉的。”
沮渠孤牧从目瞪口呆渐渐变成了怒不可遏。
司马昀收起笑容,眯起了眼睛,继续说:“怎么样?沮渠孤牧,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负隅顽抗呢?唉?大单于怎么这副表情?哦!你是在奇怪:朕调动了这么多人马,为什么没有人给你送信儿?你以为什么人会忠心为国,什么人心怀有异朕都不知道吗?!朕的人都是汪管和安任远之流吗?!那两个反叛逆贼早就去见阎罗王了!你的凉使也早已经被五马分尸了!”
“司马汉贼!听说过你为人阴险,手段毒辣,可没想到你还是个笑里藏刀的卑鄙小人!!”沮渠孤牧方寸全无,顿足大骂起来。
司马昀将手边的方案狠狠掀到地上,“晋人都知道,朕最恨被人威胁!陈远不仅是朕的骠骑大将军,还是我大晋函阳王!你敢用他来威胁朕,无异于自取灭亡!跟朕耍手段,哼!你还差了些火候儿!”
司马昀拂袖离去,沮渠孤牧被擒,他带来的五万匈奴兵马全军覆没。
此后三个月,六十万晋军和五十万凉军在东凉漠北一带进行了数次交锋。周括、宗政延和宁长在司马昀的亲自指挥下先后带兵横扫了巴什、车尔喀、伊吉、伏向等地,晋军损失近半,歼敌过四十万。东凉千里绝境,尸横遍野,血浸黄沙。据说后来这些地方曾长出过不知名的红色植物,夜里经过便会听见万马奔腾、厮杀悲鸣。
虽然晋军已经胜利在望,凉军也开始节节败退,但令司马昀感到头痛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陈远的下落。逼问过沮渠孤牧,可他说他离开巴什的时候曾交待手下的人:为了防止不测,关押陈远的地方,要每半个月更换一次。而巴什早就被攻克了,所以他也不知道现在陈远会在哪儿。
最后司马昀宣布休战,提出要用沮渠孤牧交换陈远。匈奴左谷蠡王出面跟司马昀谈判,经过几次交涉,终于达成协议:三日后在浑谷交换人质,从此以后匈奴退守浑谷、伏向以北,不再称国,只为部落。双方永不再互犯。
三天,司马昀过得堪比三年。
终于熬到交换的时刻,司马昀亲自来到阵前。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痛断肝肠的身影──陈远头上被蒙了麻布,双手缚在身后,正被人押着远远地站在那儿。
司马昀的心禁不住又一阵阵绞痛起来。他挥挥手,宁长推着沮渠孤牧走了出去,那边的人也开始带着陈远往这边走。两边的弓箭手立刻搭箭拉弓瞄准了往阵地中央移动的四个人。
陈远和沮渠孤牧碰到一起时,宁长和那边押陈远过来的凉兵都在一瞬间拉起自己的人转身就往回跑。四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各自的阵营。
宁长赶紧给陈远解开手上的绳子,司马昀顾不上正在三军将士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扯掉陈远头上的麻布。
“之遥!你的头发……”司马昀呆立当场。